文学理论的普遍性与文学文本解读的唯一性
文学理论以文学为总体对象,其理论是普遍的,尤其是被奉为圭臬的西方文论,往往向高度形而上学方面发展,理论的哲学化程度日甚一日。而文学文本解读学却以实践性、甚至操作性为生命,它面对的是感性的文本个案,其指向性应该是文本个案的特殊性。这里的个案,甚至不是作家个体,而是作品个案。就是对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也应致力于其不可重复性,直接归纳和分析出其唯一性。本来,这应该是题中之义,因为普通读者并不在乎文学总体的普遍属性,并不奢望把一切作品读完,他们关注的就是眼前这一篇的奥秘。最理想的文学理论,应该是一篇又一篇的文本解读的积累和概括。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文本解读应该是文学理论的基础(之一)。反过来说,没有大量的文学文本的解读,文学理论根本就无从产生。研读鲁迅,文学理论家可以论述鲁迅小说的总体特点,但是,绝大多数理论家并未对鲁迅的每一篇小说都进行过仔细的解读,做过准确的概括。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文学理论或者说作家论是以不完全的分析加直觉的结果。其中的疏漏和主观、强加和歪曲,是不可避免的。在进行整体概括之前,不对文本作大量的尽可能精细的分析,理论就会产生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危机。反过来说,仅仅对文本做个案的分析,固然有可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但从根本上说,精细的个案分析,具有解剖麻雀的功能,也有从一粒沙子里看世界、从一滴水看大海的优越,比之大而化之的空洞理念,更具相对的切实性。对于一般读者而言,读鲁迅并不一定是读其全部,而可能是面对单一文本,其关注焦点,乃在此单一文本独一无二的特点。比如,鲁迅在小说中写了阿Q的死亡,读者解读的期盼是,这种死亡的独一无二的特点是什么,也就是《阿Q正传》和鲁迅其他作品中所写的死亡有什么区别。
鲁迅小说中有八种死亡,文学理论可以以概括其统一性为务,而文学文本解读学追求的应该是每一种死亡的唯一性、不可重复性。
第一种死亡是最有名的,即阿Q之死,我们可以提炼出几个关键词:小人物、冤假错案、非常悲惨的死亡。但鲁迅居然不写他的悲惨,不渲染场面的沉痛,而写他的可笑。《阿Q正传》伟大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悲剧性的死亡,用喜剧性的写法。当阿Q走向刑场的时候,他最在意的居然不是自己死到临头,而是关注人群里有没有吴妈——他曾经跪下来说“我要跟你睡觉”的那个女人。这女人大叫大喊,弄得阿Q挨了棒子,连最后的家当——一件破棉袄都被没收走了。这样一个给他带来灾难的女人,临死他还要关注,这是荒谬的、可笑的,是中国古典小说上没有的。在西方小说史上,据我所知,荒谬到这种程度也是少见的。
第二种死亡是悲剧性的死亡。《祝福》里面祥林嫂的死亡,死得很悲惨。然而导致她死亡、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竟是鲁四奶奶不让她端福礼的一句话——“你放着吧,祥林嫂”。这句话说得很有礼貌,为祥林嫂留了台阶,但她却因此而精神崩溃,丧失了劳动力,最后沦为乞丐,冷饿而死。这是个没有凶手的悲剧,凶手就是存在于每个人,包括祥林嫂头脑中的对寡妇的成见。这使得祥林嫂之死超过任何中国古典小说史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甚至跟林黛玉的死亡堪称双璧。
第三种死亡是孔乙己的死亡。他将全部的生命投注于考试,考了几十年,居然连秀才都没有考上,成了一个废料。这个科举制度的牺牲品,只能给别人抄抄写写,又喜欢偷书,偷笔墨纸张,典型的废物加小偷。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悲惨的人,当他出现的时候,却给周围带来了欢乐。而这种欢乐,却是以无情地摧毁孔乙己读书人最后的精神底线(不承认自己是小偷)为特点。这样一个人死了,没有任何人觉得悲哀,也没有人觉得快乐。这就是既无悲剧性也无喜剧性的死亡。
第四种死亡是英雄的死亡。英雄就是《药》里面的夏瑜,死亡虽然是壮烈的,却是通过小人物的麻木心态反映出来的。大家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认定英雄的死亡是愚蠢的、疯狂的、活该的、大快人心的。到监狱里还要宣传革命,挨拳脚是罪有应得、理所当然的:“大清人的天下”岂是他能够动摇得了的?特别是当写到他的鲜血染红的馒头,被当成治疗肺病的良药时,文章内在的意蕴越发冷峻起来:牺牲是白费的。他的死亡是壮烈感和荒谬感交织在一起的。
第五种死亡是“孤独者”魏连殳的死亡,是冷嘲性质的死亡。魏连殳临死时嘴巴上还挂着冷笑。这个人非常孤傲,藐视周围的一切人,对政治上的飞黄腾达、经济上的财富,对趋炎附势、世态炎凉,他是公然蔑视的。最后环境逼得他背叛了自己的信念,为了复仇,去做一个军阀的副官。他有了金钱权势后,周围的那些俗人、势利者就来奉承他了,但他冷眼相对。这样一个以反抗恶势力开始,以同流合污为代价来取得复仇本钱的人,鲁迅最后把他送上了死路。他死的时候,那些势利的小人表示悲哀、表示对他的赞美,可是他脸上挂着冷笑。这个冷笑,鲁迅说既是冷笑这个世界,也是冷笑他自己。鲁迅在讲到《药》的结尾时,曾经提到过安德烈耶夫的阴冷,为了昭示一点希望,他在夏瑜的坟上添了一个花圈。可是,在描写魏连殳的死亡时,鲁迅却有安德烈耶夫式的阴冷,冷到有哭,但没有人悲,连他自己也不悲,只有冷笑。
第六种死亡是《伤逝》里子君的死亡。她是一个新时代的觉醒者,反抗封建包办婚姻,声言“我就是我的”,毫不忌讳周围的舆论压力,毅然决然地跟自己相爱的人同居。她很坚强,周围的冷眼、中伤、威胁、压迫都无所谓,昂首云天之外。但是有一点她含糊不了:她的丈夫失业了,局子里把涓生开除了,没有钱吃饭了。涓生寄希望于通过翻译赚一点稿费,好不容易登出来,只得到了几张书券。这个原来宣称“我就是我”、对现实不妥协的女性,不得不回到她所反抗的封建家庭里去,并在最后死去。这个人的死亡,是很悲惨的。可是鲁迅不是像写祥林嫂死亡那样,正面营造浓郁的悲剧氛围,而是把它放在涓生的忏悔之中——忏悔自己不够坚强,忏悔自己跟子君讲“我们两人如此活下去,互相搀扶着,只能两个人一起沉没,我们还不如分开,也许还有一线生机”。这种忏悔中交织着多重错位,首先是自我批判和对现实的无奈,其次是透露出对子君的赞美、同情和惋惜,同时也渗透着对其脆弱和沉溺于小家庭的庸俗的批判。悲剧性死亡蕴含着多元的错位,又用第一人称独白的抒情话语来表现,其间的悲郁和沉痛、智性的深思,构成多声部交响。鲁迅对主人公是很少抒情的,对阿Q是绝不抒情的,对孔乙己也是不抒情的,唯一抒情的就两个人:一个是祥林嫂,一个就是子君。
第七种死亡出现在《故事新编》里的《铸剑》中。在《故事新编》中,鲁迅最喜欢的就是《铸剑》。这是根据神话传说写的,主人公叫眉间尺,他的父亲是一个铸剑(炼钢)的专家。楚王命他铸剑,他铸了两把,一把叫干将,一把叫莫邪。剑呈给楚王,他知道楚王为了不让他再给别人铸剑,会把他杀掉。于是他将一把剑交给楚王,一把剑留在自己家里,并对老婆说:“我死了之后,儿子长大了,让他为他父亲复仇,就用这把剑。”他的儿子长大以后,就拿着这把剑去复仇了,中途却应一个黑衣人要求自杀,而黑衣人提着他的头,取得楚王的信任,结果是,眉间尺、黑衣人和楚王,三个头一起掉在锅里煮烂了,大臣们无法分辨哪个是暴君的,哪个是义士的,只好把三者合葬在一起。慷慨赴义的英雄偏偏和暴君合葬,变成了荒诞(解构)。这个死亡的艺术价值,是英雄主义和荒谬主义的融合。
第八种死亡是《白光》里陈士成的死亡。他参加科举屡试不中,突然想到自己儿时祖母说过的话,在家里什么地方有大堆银子埋着。全篇就是写这个人的梦幻,他在幻觉中挖来挖去,最后掉到河里死掉了。这个死亡比较单调,不能代表鲁迅的艺术成就,我认为是写得比较差的。
总的来说,八种死亡各不相同,至少有七种是写得很精彩的,在中国文学史上都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
文学作品的生命,就在于其唯一性、独一无二性。但主流文学理论空谈独创性,却对之视而不见,“它们关心的不是文学特征的问题,而是作品形成的必然条件,尤其是意识形态”[1]。解读当然要关注意识形态,但是,意识形态是普遍的,而文本解读的却是个案。解读就是个案解密,离开了个案的审美特征,解读就不是个案的特殊性,而是文本间的共同性。共同性往形而上方面升华,就变成了空洞的文学理论,其最新表现形态就是以文化批评代替文学文本解读。然而文化批评的宗旨乃是从不同文学作品中归纳出民族的、地域的文化心理的共同性,其抽象过程中舍弃掉的恰恰是文学的特殊性、唯一性。文化批评自然有其本身的特殊意义,但是,以文化批评代替文学文本解读,而且成为喧嚣一时的新潮,声言除此以外别无选择,则是对文学文本解读的犬儒式的退却。文学文本解读的基本规律与之相反,往形而下方面还原,别无选择。文学理论与文学文本解读学,就在这里分化。
[1] 赵毅衡编选:《符号学文学论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4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