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山乡系列
无处不在的日光
我对这本书的思念,是双重的,因为我小时候已经思念过它一回了。我小时候是找人借的它,几天的时间里翻看得熟稔而亲昵,归还后,我开始想念它。它的情节在我心里熟极而流,可我还是想把它捧在手上,捧在眼前:
“忽然,响起了几下敲门声:‘同志,同志,你睡了吗?’我猜到是房东大娘,就要起身开门,她在外边又说:‘睡下了就别起来啦。我来看你好几趟,没听见动静,还当你工作哪。’
“我赶忙披衣下炕。房东大娘接着说:‘你要是不看书,不写字,就关了灯,开着灯睡觉,浪费电呀!……”
说不上来为什么如此平常的场景对我有种吸引,就仿佛夜间行走在乡村,看见关闭着的农舍窗户透出黄灯光,心头涌起惆怅和向往。其后的情节,我渐渐忘了,隐约都是发生在白天,留给我喧嚷和闹吵的依稀印象。我越是想把头脑中残留的印象看清,它就越是加速地浅淡下去,我一点也捞不着了。与它暌隔二十多年了,我不计代价地耗掉一个上午的时间,辗转搭车找到连环画市场,一家一家问,把这本书找了出来,花十元钱买下。
回到家才翻开它——这十元钱花得值啊,原来它画得如许好。原来正是因为它不惜工本的细腻刻画,它才占据了我那么深的记忆层面,我一直把我对它的思念当作一般的怀旧,原来不尽是。这本书是1973年出版的,70年代的连环画家,把画给小孩子看的小人书当作严肃事业,无一笔敷衍,倾其所有,要一奉十。在这保存了三十多年的小书上,三十多年前画家的铅笔笔触历历可见,虽然经过了印刷的工序——它只是批量印刷了上百万册中的一册——那笔触的质感仍是十足的。画面既有线描的清秀,又有素描的质地,那农家的院落、院墙、房屋、树,无不绘写得栩栩如生,我好像是在一个设法保存了60年代老样子的农家院子里参观,很想伸手摸一摸那有点粗糙,又极其温润的墙。景物亲切如旧,而让一幅幅画面无比生动的,是它们呈现的日光感——太阳不在画面中,而日光无处不在。
树的影子提示日光。椿树的影子浓密,桃树的影子稀落,还有瓜秧,低矮地伏在它自己的影子上。人的影子照应日光。房东大娘的影子深稳,侯小手的影子虚浮,他俩一个挺着胸,一个躬着背。站在门边的孩子,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噙在口里,有着晌午的懒洋洋。换个角度从屋内望出去,院里是明的,大面积的白,屋内则是暗的,门与门槛、柜子、水缸,都投下阴影,更强调了外面正午的日光。
“……房东大娘一语把他道破:‘不用收了硬的来软的,我全不吃。告诉你,这是两种思想的斗争!’侯小手耍无赖说:‘你不让我过日子?'‘我让你过社会主义日子!咱们闲话少说,就这么办啦!’大娘说着管自走了。”
“社会主义日子”,那时候的小人书都是这个调门,它解释了画面中日光感的来源。割稻的间隙,社员们坐在高处的梯田上休憩,下面一望无际的田野尽收眼底,一条条一块块,田间的树影,倾斜而完整地投在大地上。车把式赶着马车在公路上奔跑,奔跑在社会主义大道上。大道上洒满金光,田野上更是一片金黄。社员们挥汗如雨,他们的长相和笑容,都是60年代风格的,笃信社会主义已经实现并享受着幸福和自豪的。《房东大娘》这本连环画中的故事与日光非常匹配。原著中并未提及阳光,而绘者感受到了,他们让日光进入了几乎每一个场景,准确表现了那个年代的氛围。
2006.9
《房东大娘》,浩然原著,毛震耀、俞晓夫绘,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