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什么是认知诗学
1.1 以认知科学为背景
广义地来看,可以说自人类有了文明,就开始有对本己的认知研究。只不过20世纪之前的认知研究都没有现代科学基础。它们抑或是远古社会人类对自己认知行为的神秘或天人感应式的蒙昧主义初探,抑或是近代认识论哲学对认知的纯粹抽象的思辨。真正严肃地作为严格的科学的认知科学是20世纪40年代左右兴起的。这是狭义的认知科学,它是“研究人、动物和机器智能的本质和规律的科学,研究内容包括知觉、学习、记忆、推理、语言理解、知识获得、注意、情感等高级心理现象”的科学。目前,认知科学具体分为认知神经科学、认知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等几门重要的学科。这些认知科学虽然研究对象不同,但具有一个共同特征,即对主体或者观众、读者在其日常生活活动中,包括视觉和听觉的基本行为以及艺术欣赏和创作、思考等活动的认知过程、认知机制的探寻。
1.1.1 认知科学革命及其影响
认知科学的兴起可以说是近代工业革命以来,各门学科不断发展、成熟、相互交叉影响形成的结果,是现代学科的分化过程与整体化过程的统一的结果。尤其是20世纪计算机科学的发展对认知科学的兴起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美国哲学家赛尔就认为,计算机在认知科学的兴起中具有关键性的作用。他甚至认为:“事实上,如果没有数字计算机,就不会有认知科学。”这种说法从认知科学与计算机的关系来看,确实是对的。要知道,第一代认知科学就是把人脑比作电脑而兴盛起来的。认知科学发展至今,大概有70年的历史了。总的来看,认知科学的发展经历了四个阶段,即人工智能形成和发展时期、符号主义认知、联结主义认知和情境主义认知。虽然发展经历了不同的阶段,但从认知与身体、环境的关系来看,大体可把认知科学的认知分为两种认识范式,即早期的表征主义认知和当代的涉身认知。这两种认知范式对应着20世纪人类认知科学史发生的两次认知革命。第一次认知革命,是在计算机科学的影响下发展而来的。这个时期的认知是一种逻辑的表征的抽象性的认知,忽视了环境、身体经验在认知中的地位与作用,包括符号主义、联结主义认知。“这是一种无视大脑、身体和世界之间交互的非涉身认知科学计算-表征观。”第二次认知革命,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并且一直影响至今。第二次认知革命期间,认知科学面对身体经验、环境等因素,开始对第一代表征主义的认知观进行否定与批判。这次革命是由一批具有现象学倾向的认知科学家发起的。他们认为:“我们不是设计我们的世界,我们仅仅是发展自己与世界同在;我们同时唤醒了我们自身和我们所栖息的世界。我们所思索的那个世界是我们在其中成长和生活的世界。”传统的表征主义认知是建立在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基础之上的,必然会忽视认知过程中环境、身体、经验的重要的参与意义,直接把人的大脑比喻成计算机。这样人类的认知就好像是计算机一样,如同机械一般地进行信息的输入、处理、输出的加工。这种抽象的表征主义的信息加工理论把人类的认知简单化了,完全忽视了人的身体鲜活的经验与大千的生活世界。涉身认知或者“具身”认知则突出经验、身体、环境及其交互关系在认知中的重要作用。涉身认知受到了胡塞尔现象学、海德格尔此在存在论以及梅洛·庞蒂身体现象学的影响,尤其是梅洛·庞蒂对知觉首要性的强调,为涉身认知的兴起带来了理论的勇气与资源。
认知科学是20世纪以来人类的新兴科学,它对人类的影响是重大的。它首要的影响就是开启了人类对自身认识的科学化进路,让人类更加科学客观地认识自己、认识他人、认识社会甚至动物。当然,从具体的学科研究活动来看,认知科学作为一门客观性和科学性较强的自然科学,它给人文科学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它给人文科学以往注重思辨的研究传统带来了一股科学之风。在认知科学的影响下,各个人文学科内部在当代都发生了一次认知转向。郑祥福的《当代西方科学哲学的“认知转向”》认为,当代西方哲学、认识论领域都发生了一次认知转向,“继现代西方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之后,在当代西方科学哲学研究过程中出现了‘认知转向’”。从“语言转向到认知转向,是哲学认识论的形而上研究向科学化研究的转变”。杨绍梁的《文学研究的认知转向——斯托克威尔〈认知诗学入门〉简介》一文指出文学研究领域发生了一次认知转向。“文学研究的认知转向开始逐渐发展成了名副其实的‘显学’”,它集中“对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过程中的心理认知过程进行深入的分析”。屈陆的《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的认知转向》一文,认为认知转向的研究路径是思想政治教育理论研究的必然,作者主张“在当前价值多元的时代条件下,运用认知科学的相关成果,加强对思想政治教育领域认知现象的研究,推动思想政治教育研究的认知转向,提高思想政治教育的实效性,是个体全面发展和社会和谐发展的需要”。梁玉水的《转向与面向——当代中国美学研究的新动向——评〈认知美学原理〉》一文探讨了美学研究领域的认知转向问题。文章指出当今“认知科学,尤其是认知脑神经科学已经发展到足以再次对人们的认识进行一次根本性、革命性变革的程度,我们的美学研究也应该积极地、辩证地与自然科学研究相结合,从而完成美学研究的变革”,以“推动‘审美认知’转向的生成”。电影理论领域在当代也发生了一次认知转向。英国电影理论家巴克兰德在其著作《电影认知符号学》中,首章就论述了电影理论的认知转向。巴克兰德把电影理论发展史分为四个时期,即经典电影理论时期、现代电影理论时期、电影认知理论时期、电影认知符号学时期。经典电影理论以阿恩海姆与爱森斯坦的形式主义以及巴赞现实主义为主。现代电影理论从符号学、精神分析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等视角从事电影研究。电影认知理论家主张抛弃符号学电影理论,“将观众视为一个自主的理性自我”,认为“观众对电影的观看是一项纯粹的理性活动”,研究观众观看电影的认知过程。而巴克兰德本人致力第四期电影理论的建构,通过融合符号学和认知科学,以求在“麦茨电影符号学中的语言学决定论和认知主义者赋予电影观众以自由意志”之间达到某种平衡。
毋庸置疑,受到认知科学的影响,当代人文社科各个领域都发生了或正发生着一次认知转向。笔者认为这次转向不仅仅是一次研究视野、视角的转变,而且是一次知识型的调整,从以语言学中心的后现代知识生产范式走向以认知研究为中心的科学知识生产范式。遵从人文学科知识生产的新的范式是每门学科取得自我发展的需要。本书就是在这种范式的转变下,对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发生的认知机制进行科学、客观的研究的一次尝试。这种研究方式是以认知科学为背景的,具有很强的客观性和科学性。
1.1.2 认知的定义及其特征
认知科学,顾名思义,就是研究人的认知的科学。什么是认知?荆其诚主编的《简明心理学百科全书》把认知定义为:“认知是全部认识过程的总称,又称认识。它包含知觉、注意、表象、学习、记忆、思维和言语等,及其发展过程。”台湾心理学家张春杰把认知定义为:“认知是心理活动,是内在的历程,在方法上应如何研究个体内在的知之历程。”认知就是研究或者说呈现主体的心理的内在过程,包括这一过程的具体的规律、模型和神经基础。不同的认知理论对这一过程提出了不同的认知观。比如第一次认知革命,把人的认知过程看作一个信息加工处理的过程,就产生了狭义的信息加工论。广义的认知,就是主体的认识的心理过程的研究。而狭义的认知仅仅是把这一过程具体到某一模式、规律之上。按照各个理论流派对认知的过程不同的看法,大致可以把认知分为非“涉身”的表征主义认知和“涉身”认知。非“涉身”的表征主义认知认为,认知是一种信息加工处理过程,类似于计算机的信息处理。这种认知观从各种视角出发,出现了符号主义、表征主义、联结主义等家族成员。它们的共同特点就是把认知看作脱离身体的、脱离环境的。或者说,非“涉身”认知忽视了身体与环境在人的认知过程中的作用,注重主体内在的抽象的符号运算。因此,非“涉身”的表征主义认知具有逻辑性、符号性等特征。
近几十年来,“认知科学从认知科学的计算模型转移到认知神经科学模型是认知科学中最重要的发展”, “大脑作为认知的基础已经取代数字计算机作为认知的基础”,从而将神经生物学的大脑看作认知的基础。这种认知注重环境和身体对认知的重要作用,因此被称作涉身认知。涉身认知具有环境性和生物性的特征。这种认知直接与人的身体相关。身体在认知中的重要地位得到肯定。
非“涉身性”的表征主义认知的逻辑性特征主要是主体认知过程中的认知能力、信息加工处理依靠数理逻辑思维。他们认为,认知科学把智能系统看作信息加工系统,而这个信息的载体就是符号,因此,认知实质上是一种符号操作系统,就是头脑中的信息的处理。信息用符号表征的形式操作规则来编码,就像程序语言中的算法一样。他们把人的大脑的认知过程比喻成计算机,认为“大脑和心灵与计算机一样,都不外是一种物理符号系统,无论它们在结构和动力机制上有多大不同,在计算机理层次上都具有产生、操作和处理抽象符号能力”。因此,简单地说,非“涉身”表征主义认知的逻辑性就是主体认知能力中体现出来的一种抽象性特征,主体运用符号进行信息加工、运算,从而完成认知的操作过程。这种认知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过程。逻辑性与抽象性以及符号性都是它的家族相似性特征,它们都是非涉身的表征主义认知的特征。这些特征可以用“非涉身性”来概括。这也是为什么把表征主义认知(也叫作计算主义、符号主义等)加上“非涉身”这一修饰前缀的原因。
与表征主义认知的抽象性、符号性、逻辑性不同,涉身认知的认知过程是自下而上的。它具备经验性、身体性和情境性等相关特征。我们可以把这些特征统称为具身性或涉身性。认知的具身性或涉身性是20世纪80年代在克服表征主义认知的抽象性和逻辑性的局限的过程中诞生的。对于什么是认知,具身认知有了新的回答,它从三个方面对非“涉身”的表征主义认知进行修正:“强调中介行动和具身的、情境的和分布式的认知。扩大认知系统的界限,以便包括世界的各部分。更多地注意脑,认知科学家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心理生活方面,诸如情感和意识。”不同于表征主义把人的认知符号化、程序化、抽象化,具身认知的“具身性”的首要特征就是强调身体的各种感觉及其经验在认知中的作用,并且把这种作用置于一种奠基性的地位,即认为没有身体及其经验的基础,高级抽象的心理认知功能是不可能的。用一句话概括“具身”认知的主张,也就是:“心灵必须是具身的、意识必须是具身的、精神活动必须是具身的。”由于强调身体,而身体是与世界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身体融于世界之中,身体“在世界之中”、在生活之中,这样身体必然会在世界的接触中具有能动性的反应,也就是身体的经验。这就突出了“具身”认知中环境的重要性。身体在不同的环境下会产生不同的反应、不同的认知。这就是“具身”认知的情境性特征。“具身”认知把表征主义局限从大脑延展到了身体和环境中。这涉及认知科学中对于认知的边界的讨论。认知边界不是本书所要讨论的问题,所以相关争论在此不必赘述。但无疑的是,“具身”认知确实延展了认知的边界。边界的扩大也是“具身”认知的具身性的来源。正是这种“具身性”的强调改变了传统表征主义认知。它“强调了认知过程依赖于身体和环境的过程”,认为“认知过程并非只发生在脑中;它们跨越了脑、身体和环境。认知过程从脑延展到它们周围的身体和物理世界中”。
从以上讨论来看,目前对于认知的范式以及特征存在不同的意见,主要表现为以表征主义为代表的认知强调认知的逻辑性、抽象性或符号性,把认知的范围局限在大脑内,忽视了身体、环境在认知中的作用;以“具身”主义为代表的经验主义认知强调认知的情境性、具身性、经验性等特征,把认知的范围从大脑延展到身体和物理环境。笔者认为,“具身”认知强调了身体与环境在认知中的重要地位,同时它并没有忽视作为表征主义认知的抽象性,而只是在对表征主义的认知方面,他们认为是以身体与环境的交互作用为奠基的。比如,认知语言学家莱考夫就持这种观点。在笔者看来,涉身认知也好,非涉身认知也好,虽然对认知的抽象与具体的特征都有所涉及,但是,这两种认知范式忽视了认知的直觉性特征。笔者认为,在强调“具身性”、经验性和环境性特征时,未来的认知科学需要加强对直觉认知的探讨研究。直觉认知或认知的直觉性是一种既非逻辑的表征的认知,也非一种经验的自下而上的认知,而是具有神秘色彩的神思、顿悟、第六感。可以说,阿恩海姆的格式塔心理学中的完形意志就是具有一种直觉认知的特征。完形意志具有一种刹那间的完形识别能力。这种能力是瞬间的认知能力,既非经验主义的,也非表征主义的,而是一种主客二元交互的瞬间的感应与直觉。因此,笔者认为人类的认知从其特色或不同类型的能力来看,一共包括三种,即抽象的逻辑运算认知、“具身”的经验主义认知和直觉认知。因此,认知具有抽象性、经验性和直觉性三大特征。如果把这三种认知及其特征和德里达理论联系起来,笔者认为德里达的认知是一种建立在身体经验范式下的“具身”认知,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的认知机制具有很强的具身性。我们知道,“具身性”认知是一种经验主义的认知,是一种很实在的毫无神秘感的认知。如果德里达理论的认知机制是经验性的,那么我们的研究将拨开德里达解构理论中的迷雾,让我们清楚地、实实在在地看见解构理论的“接地气”的面孔。关于德里达解构主义理论的认知机制,具体讨论将会在后面的章节中陆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