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世间再无狗尾草,奈何狗尾只续貂
直到现在,连宋仍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青衣一身白衣束发,嘴里叼着根狗尾草,利落地撕下张贴府前红柱子上,募护院的宣纸。
看似柔弱的拳头,对准了一十八位前来应征的护院,她连剑都懒得出,就轻松将这一十八人一一举过头顶,丢出府去。
壮汉们在地上叫苦不迭,她却只是捋过斜在额边的碎发,道一句:摔死你。
一身凌厉之气,遮住她姣好五官本应有的明艳。连宋只知道他有位厉害的护院,却不知这是朵嗜血的红莲。
那日,连宋刚刚掌握了其父——晋国公左司弓箭手的兵权,封了子爵,从府中搬了出来,有了一处他自己的府邸。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来历不明的厉害女子,“叫她留下吧。”
说罢,他搂着两个戏子,嬉皮笑脸地着回了房间。
连宋下凡历劫那年,气运薄子尚留白,青衣奉命,护他肉体凡胎周全。
连宋自诩风流,又因得一副俊俏容颜,作得几句酸诗,引无数女子连连。
青衣才不是来历劫的,也不屑于什么皇家恩怨,王孙贵族之荣宠,只想快快结束了连宋飞升上仙的劫。
那玉面小生的俊俏模样,在青衣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登徒浪子。
庭院里。
风声静谧,异常安静,黑暗之中,青衣拔剑出鞘,几个蒙面的黑衣,皆被她一剑穿心,寒光一闪而过。
女子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她的身后,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扭曲的尸体,除了飞溅的血点儿,还没有什么能碰的了她的衣襟。
‘唰’
剑收回鞘中。
瞧着连宋那几房夫人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样子,青衣泰然自若地在血泊中抱起双臂来。
“怕这些尸体作甚?死的又不是你们。”
你看她一身是血地回到屋内,也不需要人安慰。
试问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为何要来应征区区一护院?
“缺钱。”
······
她接连帮连宋着手除掉几位当朝重臣,还有那些结党营私的分支力量。什么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眼前的只是一个身材单薄瘦弱的女子。
女子冷酷无情的手段,和冷静沉着的面孔,像是一个噩梦呼啸而至。
甚至她从不带什么黑衣面纱,按她的说法,见过她的,都被她杀了。
众臣敢怒不敢言,敢言的皆被一一做了了结。
连宋并不觉得她残忍,反而愈发依赖青衣的存在,开始冷落府上的夫人们。
起初还疑心她是谁的敌细,如今细数她手下的尸体,再无疑虑。
够狠。
何为道,何为正,何为法?以杀止杀,方能屠出个真假。
青衣话不多,不知为何,连宋一见她,话匣子就像溢了闸。
只要有空,他就去腻着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常常赖在她院子里不走,偶尔喝得酩酊大醉时,被她拎着领子往院外提。
瞧她瞪着一双眼睛,忿忿地喊自己登徒子,便觉得有趣。
“啧,怎么老不理人呢?不愿说话,你放个屁也好!”
“放个屁就可以崩死你?那我倒是很乐意。”
“自然是可以的。”连宋仰头喝了口酒,闷声笑了起来,“你可知崩殂一词从何而来?”
“被屁崩死?”
“啧,非也。是放不出屁,内崩而死!”
······
说说笑笑的日子,止步于此。
乱世浮尘中,两军对垒,必有一战。
晋国公大势已去,留下连宋一个侯爷握实权,吴王蠢蠢欲动,皇上看两处封地交战,自相残杀,坐收渔翁之利,连宋再不能坐以待毙。
若揭竿而起,等待他的,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役。
那一身大红色的霓裳,着实惊艳了连宋的眼,他本来要带着她见吴王世子。
放下的头发的青衣,五官出挑的很,随意搭在肩上的墨发,柔和了这一身凌厉之气。
“日后就将放下头发吧。”
连宋的眼神透着认真,朝着青衣就走过去。
她干笑,后退一步,“扎脸。”
他再进一步:“原来放下头发的青衣,也可以让人放下戒心靠近。”
青衣再退一步,“滚。”
连宋笑意更深,干脆把她封死在书房的角落。
此番青衣是干笑都笑不出来了。
两人呼吸可闻时,连宋突然后退一步,他拍拍青衣的肩。
“吴王世子我一人去见即可,去换你平日里穿的素白罗衫吧。”
利用人惯了,也是他第一次,不想再利用谁。
······
连宋只觉得对这个无欲无求,却为他出生入死的女子动了心思。
看着跌宕起伏的海面,眼中波澜不惊。
他手握兵权,却不想征战,两军对峙,敌强我弱。
青衣捏着手里的狗尾草转了一圈,瞥了他一眼:“再大的事,也不过成王败寇命一条,陪你走一遭便是。”
连宋瞧着青衣,眼底是翻腾的波澜。
······
刺杀吴王世子的那天晚上,青衣直到第二天天黑才回来。
连宋站在庭院里。
夜色之中,他的身影显得那么疲惫,就连眼梢都有细细的纹路攀爬上来,月色静谧,打更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了。
‘砰——’
府上的门被人大力推开。
女子衣摆上都是飞溅的血点儿,她手里握着一柄剑,头发有些乱。
青衣回来了。
连宋的身体突然僵硬了,他缓缓回过头去,紧紧地将眉头皱起。
“怎回来的这样晚?”
他一边说,一边拦住她的去路,像烙铁一般的掌心去捉她的腕子,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马跑死了,走着回来的。”
青衣奇怪地看着连宋,这男人知道啊,她万夫莫开。
她试图将手腕挣开。
谁知一被他猛地一拉,青衣来不及推搡,就撞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中。
竟不知他在这样凉的院子里,等了多久。
连宋紧紧地抱着她,声音有些颤抖。
“再别叫我这样等了。”
······
他顿了顿,抱着青衣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
青衣往外推了推他,“说的什么话?吴王不杀了?”
无上权贵,不要了?
“我另想别的办法。”连宋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里,热热地出气,“青衣,如今我只有你了。”
是阿。
他只有她了。
除了她,他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去杀掉吴王?
青衣心中一颤,她似乎有些心疼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在那一瞬间的依赖,直戳她的软肋。
他很无助呵。
青衣犹了一犹,终回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肩头。
她接纳了这个男人的痛脚,承认了与他相依为命渐生的情愫。
······
隔日傍晚,连宋忽然满身是血地回了府,他只是拉着青衣说了句,别出去。
她没出去。
可最终还是暴露了。
...
青衣不晓得这世间还有人可以画出那样传神的一幅画,画的就如同将自己的模样活脱脱印在纸上一样,青衣确信她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心脏,可那人就是没死。
这世间竟有颗心脏没长在常人的位置。
连宋正妻——安和郡主一眼就认出,画像上的女子,正是自家府上的青衣,她眼珠子一转,发了狠。
吴王听信了安和,一纸奏章递交圣上。
连宋大惊失色,连夜把青衣送到江南。
小木屋内,他抱着她,叫她等他。
等他回来娶她。
“旁的都不要了,大不了我们浪迹天涯。”
青衣笑笑,好。
她喝了连宋递来的热汤,竟不省人事。
没有了青衣做筹码,连宋已无胜算,他自知罪孽深重,故返京禀明圣上,一心求死,得以保青衣平安。
他才是这一切事端的始作俑者。
为了防青衣得知消息去找他,他这才在汤中做了手脚。
可他忘了自己还有妻子和儿子。
安和郡主心机深沉,为了她和连宋不过十岁大的孩子,一路尾随直至江南,提前连宋一步面圣,将青衣行踪透露给吴王与圣上,说连宋已将这女子牵制在江南!
皇上当即下令,派兵将此女剿死!
连宋到了京城,皇上与吴王的兵马也到了江南。
青衣迷迷糊糊中,发现有人拿着她的画像,正比对着她的脸。
宦官。
那粗糙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尖锐的笑声让人头皮发麻。
她努力地睁大双眼,眼前模模糊糊有个翻着兰花指的男人的脸,戏虐地挑开了青衣云杉的扣子,她强撑着最后一口力气,一脚踹向他的肚子。
她跑啊。
却跑不动。
她想着连宋临走前喂她喝下的那碗热汤,脑袋一热,轰隆一响,心里也如同喝下了滚烫的岩浆。
她以为可以等到连宋回来娶她。
不曾想过,一觉醒来就跌跌撞撞地被逼到山脚下的一处荒田,她看着蜂拥而至的官兵,还有那眯着眼睛的很宦官,绝望地用软剑将身体刺穿。
痛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这宦官却不肯放过她,唤来一群手中拿着戟的官兵,一部分被她打掉兵器的,就拾来粗大的棒子替代,他们团团将她围了起来……
青衣就这样被剿死在凡间。
连宋眼中尽是悲鸣与绝望,看着再无法挽回局面,一时怯懦,一时无言,返身去了江南。待他赶到时,青衣已没有了全尸······
连宋肉体凡胎,死一回,方能位列上仙,可青衣不是历劫去的,死上一回,便是不复万劫,灰飞烟灭。
那年,多亏少绾手中的冥镜,青衣得以活命。
千重劫,百世难。
东华饮了口茶,“如今也不是没有救人的法子,你为难的,不过是与你相似的两个可怜人罢了。”
偏殿的光线很暗,正值黑夜,墨渊一双眼,深邃如寒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