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废除了!
不久以前,那是在春汛期间,地主维威尔托夫,一个退役的准尉,设宴款待顺路来探望他的土地测量师卡达瓦索夫。他们喝酒,吃菜,议论各种新闻。卡达瓦索夫是城里人,无所不知,他讲起霍乱,讲起战争,甚至讲起消费税每一级增加一戈比。他讲得滔滔不绝,维威尔托夫听着,发出惊叫声,对每个新闻都高声叫道:“真的吗!瞧你说的!啊啊啊……”
“可是为什么您现在不戴肩章了,谢敏·安契培奇?”维威尔托夫在谈话当中顺便好奇地问一句。
土地测量师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喝下一杯白酒,摇一下手,然后才说:
“废除了!”
“瞧你说的!啊啊啊……我平时不看报,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样说来,现在文职人员不再戴肩章了?真的吗?不过,您猜怎么着,这倒也多少有点好处:当兵的就不会再把你们错看成军官老爷,对你们敬礼了。不过,老实说,这多少也有点不好。你们再也没有那种气派,那种威风!再也没有那种高人一等的神气了!”
“算了吧,这有什么关系!”土地测量师说,摇一摇手,“人的外表并不重要。戴肩章也罢,不戴肩章也罢,都是一样,只要官衔还在就行。我们倒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不过您才真是受了委屈,巴威尔·伊格纳契奇!我是同情您的。”
“这是从何说起?”维威尔托夫问,“谁能叫我受委屈呢?”
“我讲的是您的官衔已经废除了。准尉虽然是小官,虽然不上不下,然而他到底是祖国的仆人,军官……流过血嘛。何必把准尉的官衔废除呢?”
“这是说……对不起,您的话我没有完全听明白……”维威尔托夫结结巴巴地说,脸色煞白,瞪大了眼睛,“到底是谁把我的官衔废除了?”
“难道您没听说吗?有过一道命令,宣布准尉这个官衔完全不用了。一个准尉也不许有!把他们一扫而光!难道您没听说?凡是在职的准尉,奉命一概升为少尉,至于你们这些退役的,那就听便。您乐意做准尉就做准尉,不乐意呢,那就算了。”
“嗯。……那我现在究竟是什么呢?”
“上帝才知道您是什么。您现在变得什么也不是,成了谜,成了以太!现在您自己也闹不清您是什么了。”
维威尔托夫想问一句话,可是没能问出口。他心口发凉,膝盖往下弯,舌头转不动。他正在嚼一块腊肠,那块腊肠就此没有再嚼,留在他嘴里了。
“这样对待您是不应该的,这还用说!”土地测量师说,叹口气,“一切都好,然而这种做法我却不能赞成。现在这件事怕是已经登在外国报纸上了!啊?”
“我仍然不明白……”维威尔托夫费力地说,“如果我现在不是准尉,那我是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是零?照这样说,要是我领会了您的意思的话,那么现在什么人都可以对我撒野,用‘你’称呼我了?”
“这我不知道。我们呢,现在给人看成火车上的乘务员了!前些日子,当地铁路运输局长,您知道,穿着工程师的大衣,而且照现在这样,没戴肩章,不料有个将军对他嚷道:‘乘务员,火车什么时候开?’两个人大吵起来!闹了一场!这种事不可能在报纸上登载,可是话说回来……大家都知道了!纸包不住火嘛!”
维威尔托夫被这个消息吓呆,再也喝不下酒,吃不进菜。有一回他试着喝一点凉的克瓦斯定一定神,可是克瓦斯到了他喉咙里却下不去,又退回来了。
送走土地测量师以后,这个被废除的准尉就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开始思索。他想来想去,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晚上他在床上躺着,唉声叹气,仍然在思索。
“你不要这么哼哼唧唧的!”他妻子阿陵娜·玛特威耶芙娜说,用胳膊肘捅他一下,“你不住呻吟,倒像要生孩子似的!也许,这并不是真事。明天你坐上马车到别人家里去问一下。草包!”
“瞧着吧,等你失去了官衔和地位,那你才会明白什么叫草包。她躺在这儿像一条大白鳣鱼,却说人家是草包!大概因为流血的不是你!”
第二天早晨,通宵没睡的维威尔托夫把他那匹浅栗色的马套在四轮马车上,出外去打听这件事。他决定到一个邻居家里去,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索性到首席贵族家里去。他坐着马车穿过伊巴契耶沃村,在那儿遇见大司祭巴福努契·阿玛里吉强斯基。大司祭神甫从教堂走回家去,愤愤地挥动他的长杖,不时回转身来对跟在他后面的诵经士嘟哝说:“你就是傻瓜,兄弟!真是傻瓜!”
维威尔托夫下了马车,走过去接受祝福。
“过节好,大司祭神甫!”他祝贺道,吻大司祭的手,“您刚做过弥撒吗?”
“对,做的是大祭。”
“哦。……各人有各人的工作!您凭神谕教化众生,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培植土地。……可是今天您为什么没戴勋章呢?”
神甫没有答话,皱起眉头,摇一下手,往前走去。
“现在禁止他们戴勋章了!”诵经士小声解释说。
维威尔托夫目送大司祭气愤地迈步走去,他的心由于一种沉痛的预感而收紧:看来土地测量师所说的消息好像是真的!
首先他坐车到他的邻居伊席察少校家去。他的马车走进少校的院子里,他看见了一幅画面。伊席察身穿长袍,头戴土耳其式圆锥形平顶帽,在院子中间站着,气愤地跺脚,挥舞胳膊。车夫菲尔卡牵着一匹瘸腿的马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混蛋!”少校发脾气说,“骗子!流氓!把你绞死都嫌便宜了你,该死的东西!阿富汗人!啊,您好!”他见到维威尔托夫,说,“看见您,很高兴。这件事您来说说吧!他弄伤这匹马的腿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可是一直闷声不响,这个骗子!一句话都没提过!要不是我自己看出来,这蹄子就全完了!啊?这班家伙是怎么回事?难道不该打他耳光?不该打?我问您:不该打吗?”
“这匹小马挺不错,”维威尔托夫走到伊席察跟前说,“可惜啊!您,少校,打发人去请个马医来吧。我那村子里,少校,就有个出色的马医!”
“少校……”伊席察嘟哝说,不住地冷笑,“少校!……我可没有工夫开玩笑!我的马得了病,可是您一个劲儿说什么少校少校的!活像一只寒鸦:呱呱地叫!……”
“我,少校,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可以把贵族比作寒鸦吗?”
“那么我算是什么少校?难道我是少校?”
“那您是什么人呢?”
“鬼才知道我是什么人!”伊席察说,“取消少校已经有一年多了。那您为什么这样说?您是昨天刚生下来还是怎么的?”
维威尔托夫带着惊恐的神情看了看伊席察,开始擦掉自己脸上的汗,心里生出一种很不吉利的预感。
“不过请您容许我说一句……”他说,“我仍然不明白您的意思。……要知道少校是个不小的官品啊!”
“对!!”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您也……什么都不是了?”
少校光是摇一下手,开始对他讲菲尔卡这个坏蛋是怎样弄伤那匹马的蹄子的。他讲得很长,最后甚至把受伤的马蹄直送到他脸跟前,蹄子的伤处已经化脓,上面粘着一层马粪。可是维威尔托夫没有听明白,他心里迷迷糊糊,瞧着一切东西就像是从栅栏里望过去一样。他糊里糊涂地告辞,登上他的马车,绝望地叫道:
“到首席贵族家去!快一点!拿鞭子抽马!”
首席贵族,四等文官亚果狄谢夫住得不远。过了一个钟头光景,维威尔托夫已经走进他的书房,向他鞠躬了。首席贵族坐在沙发上,在读《新时报》。他看见走进来的人,就点一下头,往圈椅那边指了指。
“我,大人,”维威尔托夫开口说,“本来应当首先向您介绍我自己,可是我不知道我的官衔是什么,因此斗胆请求大人解释一下。……”
“对不起,最可敬的人,”首席贵族打断他的话说,“首先,您不要称呼我大人。我请求您!”
“您这是什么话呢。……我们是小人物。……”
“问题不在这儿,先生。这上面写着……”首席贵族说,用手指捅一下《新时报》,把它捅穿了,“这上面写着,对我们四等文官再也不能叫大人了。这可是作为可靠消息报道的!好吧,不要就不要,先生!那就算了!您不要这样称呼我!用不着了!”
亚果狄谢夫站起来,高傲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维威尔托夫吐出一口气,把帽子掉在地板上了。
“要是他老人家都倒了霉,”他暗想,“那么关于准尉和少校的事也就不必再问了。我还是走掉的好。……”
维威尔托夫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话,走出去,却把帽子忘在首席贵族的书房里了。过了两个钟头,他回到自己家里,脸色苍白,没戴帽子,脸上带着麻木的恐惧神情。他走下马车,胆怯地看一眼天空:太阳会不会也被废除了?他妻子看到他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吃惊,就不住问他,可是他对她问的那些话,光摇了一下手算是回答。……
有一个星期之久,他不喝,不吃,不睡,像发了疯似的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不断地思索。他的脸瘦下来,目光暗淡了。……他不跟别人谈话,也不为任何事找任何人。每逢阿陵娜·玛特威耶芙娜缠住他问这问那,他光是摇摇手,却不作声。……为了要他清醒过来,什么办法都想过!他们给他喝接骨木汤,让他“内服”长明灯里的油,叫他坐在烤热的砖头上,可是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他身体日益虚弱,对世事概不过问。最后,为了开导他,他们把大司祭巴福努契请来。大司祭费了半天唇舌,向他解释说目前的世道不是要贬低人,而是要抬高人,可是他撒下的良好种子都落在贫瘠不毛的土壤上了。他收下五卢布的酬劳费,就此走掉,什么成效也没有。
沉默了一个星期以后,维威尔托夫仿佛要开口说话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丑八怪?”他突然对哥萨克女人伊留希卡发脾气说,“你对我撒野好了!嘲笑我好了!用‘你’来称呼这个受屈的人好了!你幸灾乐祸吧!”
说完这些话,他哭起来,然后又沉默了一个星期。阿陵娜·玛特威耶芙娜决定给他放血。医士来了,给他放出两盘血,他似乎因而轻松了一点。放血后第二天,维威尔托夫走到他妻子睡着的床跟前,说:
“这件事,阿陵娜,我不能白白放过去。现在我横下一条心。……我的官品是我所应得的,谁也没有充分的权利来侵犯它。喏,我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我要给一个达官贵人写个呈文,下面署上名字:准尉某某,偏写上准尉。……明白吗?我要赌一赌气!偏写上准尉。……看他们怎么办!我就要赌一赌气!”
这个想法使得维威尔托夫极其满意,也眉开眼笑,甚至要求拿东西来吃了。现在他由于做出这个新决定而神清气爽,在各处房间里走来走去,恶毒地微笑着,悠然自得地说:
“就写准—尉。……我偏要赌一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