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将至:核战边缘的肯尼迪、赫鲁晓夫与卡斯特罗(甲骨文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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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苏联人

10月22日,星期一,下午3∶00

(莫斯科,晚上10∶00)

尼基塔·赫鲁晓夫得知自己宏伟的导弹计划可能泡汤时,已是莫斯科时间的晚上了。整个晚上,这里源源不断地传来关于白宫和五角大楼活动异常的报道。肯尼迪总统甚至要求媒体让自己向美国人民说明“国家最高紧急事件”。皮埃尔·塞林杰,John F.Kennedy:Commander in Chief(New York:Penguin Studio,1997),262。广播时间设为下午7点,也就是莫斯科次日东部时间凌晨2点。

这位苏联国家领导人刚从列宁山上的宅邸散步归来,就接到了电话。他选择的这个住所位于莫斯科河湾上方,可以俯瞰整座城市。这里在俄国历史上也具有非凡的意义。150多年前,1812年9月16日,拿破仑以欧洲征服者的姿态站在此地。而这个胜利时刻却很快在俄国人的焦土策略下演变成一场大溃败。拿破仑没有得到期盼的胜利,而是茫然望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一个月后,他下令撤退。

召集苏联领导层在克里姆林宫开会的时候,赫鲁晓夫告诉儿子谢尔盖:“他们可能已经发现我们的导弹了。导弹没有设防,来个空袭就能一击致命。”谢尔盖·赫鲁晓夫,Nikita Khrushchev:Krizisy I Rakety(Moscow:Novosti,1994),263,由笔者翻译。

“海鸥”(chaika)轿车缓缓地把这位苏联领袖送至河对岸。一共有两辆车,一辆是为赫鲁晓夫准备的,另一辆是为他的保镖准备的。赫鲁晓夫向来讨厌晚上开会,在他9年的执政生涯里,这种晚间会议实属罕见。开会让他回想起斯大林时代。斯大林会在半夜把手下召集到克里姆林宫,众人胆战心惊,难知祸福。斯大林的怒视可能意味着升官晋爵,而他的微笑却可能意味着尸首两地,这得看他心情好坏。

“海鸥”轿车在老参议院大楼放下赫鲁晓夫,这里位于克里姆林宫的中心,能俯瞰红场。赫鲁晓夫坐电梯到三楼,经过长长的走廊,天花板高悬,地上的红毯一尘不染。随后,赫鲁晓夫到达办公室,而他的同僚们早已聚集在主席团会议室了。尽管是苏联政府掌权,但所有重大决策均来自苏共中央主席团。作为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和主席团主席,赫鲁晓夫同时领导着两个权力机构。

到了晚上10点,会议终于召开了。国防部长罗季翁·马利诺夫斯基(Rodion Malinovsky)将军坚持认为:“这只是美国人选举前的伎俩。如果他们宣布要入侵古巴,也得几天的准备时间。”A.A.富尔先科,Prezidium Ts. K.KPSS,1954-1964(Moscow:Posspen,2003),卷一,第60号协议,617,由笔者翻译。主席团协议的英文翻译可以在弗吉尼亚大学米勒公共事务中心的克拉姆林决策项目下找到。

马利诺夫斯基已经准备下令,让古巴的苏联军队使用“一切有效手段”捍卫古巴。这个说法令赫鲁晓夫诧异,“如果他们要使用一切手段,那也将包括(中程)导弹”,他表示反对,“这会引发热核战争。后果不堪设想!”Sergo Mikoyan,Anatomiya Karibskogo Krizisa(Moscow:Academia,2006),252. Khrushchev’s Cold War:The Inside Story of an American Adversary(New York:W.W.Norton,2006),472.亚历山大·富尔先科和蒂莫西·纳夫塔利认为这是米高扬而非赫鲁晓夫的话,因此他们认为这个是错误的。塞尔戈·米高扬是阿纳塔斯·米高扬的儿子。他的书里引用了其父亲在1963年1月的笔记,也就是导弹危机发生后3个月。这个笔记现在由塞尔戈·米高扬保存。

赫鲁晓夫是个十分情绪化的人,短短几分钟里他能从欣喜变得沮丧。从未接受过任何意义上的正规教育,因此赫鲁晓夫依靠着他的强硬性格实现对身边人的领导。他大胆、有远见、精力充沛,但同时又暴躁、狡诈、易怒。“他的性格里从来不是一直喜或者一直悲的”,他的妻子曾这样形容。William Taubman,Khrushchev:The Man and His Era(New York,W.W.Norton,2003),xx.他的外交部部长安德烈·葛罗米柯(Andrei Gromyko)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他说赫鲁晓夫“至少汇集了十个人的脾气”。James G.Blight and David A. Welch,On the Brink:Americans and Soviets Reexamine and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New York:Farrar,Straus & Giroux,1990),329.现在,赫鲁晓夫对美国人很恼火,但也很想避免核对抗。

在赫鲁晓夫看来,美国入侵古巴是极有可能的。他无法理解肯尼迪在猪湾事件中的唯唯诺诺、举棋不定。1956年10月,当反革命势力控制了匈牙利时,赫鲁晓夫先是静观其变了几天,然后下令苏联军队镇压起义。这是超级大国的作风,是“理所当然”的。尼基塔·赫鲁晓夫,Khrushchev Remembers:The Last Testatment(Boston:Little,Brown,1974,以下简称NK2),510。许多年后,他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美国不能接受自己的海边有一个社会主义古巴,以防其成为拉美国家革命的典范。同理,我们也希望自己的邻国属于社会主义阵营,这对我们有利。”

赫鲁晓夫告诉他的同僚,阿纳德尔计划的主要目标就是防止美国入侵古巴。“我们不想挑起战争,我们只想吓唬他们,用古巴来钳制美国。”

他现在承认,问题在于苏联还没完成计划,美国却已经听到风声了。如果计划顺利,他应该已经飞往哈瓦那参加胜利阅兵式了;苏联士兵也可以身穿苏联军服,和他们的古巴兄弟一同亮相;两国也早已签署好防卫协议,就苏联在古巴几十枚瞄准美国的核导弹的部署安排达成一致意见;美帝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既成事实。

然而,一切都出乎想象。还有几十艘苏联舰艇带着R-14中远程导弹游荡在公海上。R-12中程导弹虽然已经部署完毕,绝大部分却还不能发射。不过,美国人依然不知道,苏联在古巴已有数十枚装有核弹头的短程导弹,它们足以瞬间消灭整支入侵部队。

“可怕的是,他们可以发动攻击,而我们也可以反击,”赫鲁晓夫担忧道,“这将导致大战爆发。”主席团协议第60号。

他现在后悔自己没有在部署导弹前就同意卡斯特罗的请求。卡斯特罗曾请求赫鲁晓夫签署并对外宣布与古巴的防卫协议,以防遭到美国对其“口是心非”行为的指控。华盛顿和土耳其——苏联邻国——签订了防卫协议,因此,如果苏联采取类似的做法,理应不会遭到反对。

赫鲁晓夫主导着主席团,他提出了应对肯尼迪即将发表的演说的对策。第一,立即通过广播宣布防卫条约,将古巴纳入苏联的核保护伞下。第二,如果美国发动攻击,苏联将把武器交于古巴。然后,古巴则可以宣称会使用这些武器保卫领土。最后一个对策,允许古巴的苏联军队使用短程核武器进行自卫,但不使用足以攻击美国的战略导弹。

关于这次主席团会议的记录是零散而杂乱的,却足以说明赫鲁晓夫认为美国必然入侵古巴,也表明赫鲁晓夫已经准备好使用战术核武器抵抗美国军队。他的鹰派国防部长马利诺夫斯基想阻止其草率地做决定。他认为,美国人在加勒比没有足够的海军实力,不可能迅速拿下古巴;克里姆林宫在时机尚未成熟的时候草率行动,有弊无益,徒增美国使用核打击的借口。

驻莫斯科的美国大使馆已经通知苏联外交部,肯尼迪总统将于莫斯科时间凌晨1点(也就是华盛顿时间下午6点)向赫鲁晓夫传达重要消息。马利诺夫斯基建议:“让我们等到1点。”

马利诺夫斯基发表讲话的同时,坦克、导弹车以及士兵正浩浩荡荡地经过红场。在庞大的重型武器阵容中有R-12导弹,由掌控核武器的精锐部队——战略导弹部队——护送。主席团成员都已经焦头烂额,没时间留意阵容。他们知道,这种令人惊叹的军力展示只是革命纪念日阅兵的预演仪式。

面对政治生涯中最严重的国家危机,两个超级大国领导人的最直接反应大体上是相似的:震惊、傲气受挫、态度坚决和难以克制的恐惧。肯尼迪本想轰炸苏联导弹基地,赫鲁晓夫则思考着对美军使用战术核武器,这些都能使全面核战争一触即发。

尽管两人最初的反应类似,但是肯尼迪和赫鲁晓夫的性格却是千差万别。一位是美国富豪之子,生来条件优越;另一位是乌克兰农民之子,打小没鞋穿,擦鼻涕都得用衣袖。一位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向政坛巅峰,另一位则是用谄媚逢迎和不择手段一步步上位。一位内向,另一位暴躁。他们的差别在外表上便一目了然——前者瘦长优雅,后者矮胖秃顶。家庭上也差别巨大:一位的妻子就像是时尚杂志上的模特,另一位的妻子则是典型的苏联“大婶”(babushka)。

68岁的赫鲁晓夫是从极度残酷的政治学校走出来的。这所学校就是暴君当朝。他像坐火箭般一路升迁,靠的不是吸引力,而是取悦斯大林的本事和把玩官场的能力。他认为政治是肮脏的游戏,需要极强的克制和伪装术。他深知如何笼络人心,也擅长抓住时机痛击劲敌。他总有一些让对手出乎意料的政治招数:公开谴责斯大林杀人无数、逮捕秘密警察头子拉夫连季·贝利亚(Lavrenty Beria)和发射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除了玩世不恭和冷酷无情,赫鲁晓夫也有着几近宗教色彩的理想主义。他不相信会有来世,但坚信有人间天堂。既然共产主义的美好愿景改变了他的人生,那么也定能改变他祖国同胞的人生。他坚信,历史终将证明共产主义制度比资本主义更优越、更公平、更高效。1961年,他宣布将在“20年内建成”共产主义社会,实现人人平等的富足,所有人的需求都可得到满足。届时,苏联的物质财富将超越美国。

赫鲁晓夫对自己卑微的出身感到自豪,并深以打败更强大、更富裕且出身更优越的对手为荣。William Taubman,Khrushchev:The Man and His Era(New York,W.W.Norton,2003),xvii.他将自己比作乌克兰童话里一个贫穷的犹太鞋匠,受尽了众人白眼,却最终因为勇气和能力成为众人之首。还有一回,他说:“政治就像那则在火车上的两个犹太人的笑话。”Andrei Sakharov,Memoirs(New York:Knopf,1990),217.其中一个犹太人问另一个:“你这是去哪儿?”那人答道:“日托米尔(Zhitomir)。”这人想:“真是个老狐狸。”“我知道他是想去日托米尔,但他亲口告诉我要去日托米尔时,我就认为他要去的是齐美林卡(Zhmerinka)。”这两个故事正是赫鲁晓夫对政治看法的总结。政治就是一种需要虚张声势和声东击西的游戏。

无论和斯大林还是和贝利亚比起来,对付肯尼迪这个对手简直就是小儿科。赫鲁晓夫在维也纳见过肯尼迪后,评价此人“不够强硬”,“太聪明,太软弱”。Richard Reeves,President Kennedy:Profile of Power(New York:Simon & Schuster,1993),166.赫鲁晓夫比肯尼迪大23岁,年龄相差悬殊。赫鲁晓夫曾说,美国总统“这年纪都可以做我儿子了”。可以参考1962年10月24日威廉·诺克斯关于拜访赫鲁晓夫的描述,约翰·F.肯尼迪图书馆,波士顿。尽管赫鲁晓夫后来承认在维也纳对肯尼迪是“有些过分”,他也绝不会因此对这个对手有多少礼让。在他看来,政治要的就是“心狠手辣”。尼基塔·赫鲁晓夫,Khrushchev Remembers:The Last Testatment(Boston:Little,Brown,1974),499.

赫鲁晓夫在国际关系上的处理方法是基于他对苏联弱势的认识。尽管他在公共场合咄咄逼人,但1962年夏天的他却远远没到自满的地步。苏联被美军基地包围,西有土耳其,东有日本。美国瞄准苏联的核导弹比苏联瞄准美国的多得多。和中国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也极大地威胁到苏联在世界范围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主导地位。这个国家表面上大肆鼓吹乌托邦即将实现,事实上却仍未从二战的废墟中恢复元气。

赫鲁晓夫通过种种不同寻常的公关策略掩盖苏联在美苏竞争中的劣势。他首次让人类进入太空,也试验了世界上最大的核弹。“美国人只认实力。”Blight等著,Cuba on the Brink,130。他这样跟自己的同僚说道。赫鲁晓夫曾夸口,苏联能像生产“香肠”一样快速生产洲际导弹,他的儿子谢尔盖听了大为诧异,毕竟他是导弹工程师,知道这不现实。

“我们才只有两三枚,你怎么能这样吹嘘?”谢尔盖问道。

“重要的是要让美国人信以为真,”赫鲁晓夫回答,“这样的话,他们就不敢打我们了。”谢尔盖因此认为,苏联的政策是用“子虚乌有”的导弹威胁美国。

作为世界第二的超级大国,苏联不得不通过威逼利诱的方式得到认可。“声音听起来必须自信,”赫鲁晓夫在1962年1月对参加主席团会议的同僚们说道,“我们不应害怕陷入僵持,不然将毫无胜算。”富尔先科和纳夫塔利,Khrushchev’s Cold War,416。

不过,故意将对峙推至沸点和眼睁睁看着炸锅是两回事。赫鲁晓夫一直强调,部署导弹并不是为了“发动战争”,而是对美国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Alesksandr Alekseev,“Karibskii Krizis”,Ekho Planety,33(1988年11月)。

尽管赫鲁晓夫起初对民主党肯尼迪的好感多于对共和党艾森豪威尔的好感,他还是将这两人视为“一丘之貉”。富尔先科和纳夫塔利,Khrushchev’s Cold War,413。有一年夏天,他在黑海海边城市索契的别墅度假,想到对面土耳其的美国核导弹不用五分钟就可以打过来,不禁怒火中烧。他递给旁人一副望远镜,问他们能看到什么。当不明所以的宾客说前方是茫茫的海面时,赫鲁晓夫抓起望远镜,愤愤不平地说:“我看到美国导弹瞄准我的别墅。”John Lewis Gaddis,We Now Know:Rethinking Cold War Histo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264.但一想到自己也将还美国人一个惊喜,他便感到一阵喜悦。

9月在索契的时候,赫鲁晓夫对美国内政部长斯图尔特·尤德尔(Stewart Udall)说:“你们欺负我们够久了。现在轮到我们打你们屁股了。”美国外交关系(1961~1963)》,第15卷,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美国政府印刷局,1994:Berlin Crisis,1962-1963,3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