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今重问彼
据说十方诸佛无所谓性别。那么一尊“开口显灵”的金佛听来是个银铃般的女子声音,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一直以闪转腾挪避战自保的掌门听到这句话后如遭五雷轰顶。他双目无神,朝着佛像所在直挺挺的跪了下来。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这才循声望去——那金身塑的就是最常见的佛陀形象。螺发垂耳,双目微睁嘴角含笑,一手做触地印,一手……哦看见了,那向上竖起做说法印的手指上单足立着个小小的人儿。距离太远,只能透过长明灯的荧荧烛火瞧见一双大夜猫子般的翡翠色眼睛。
“赶紧把这些破灯都灭了,熏的鼻子疼。”
小人儿似乎十分不悦。她顺着佛像手肘间袈裟的褶皱滑下来,倨傲而凌厉的命令道:
“能动就伸伸手,揭不下妙相的人皮我唯你是问。”
山鬼这几句说的都是标标准准的汉话,听不出以往那种抑扬顿挫的奇怪发音。其实我一见到掌门的反应就知道自己之前从师弟描述中推断出的结论精准不差的被证实了: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异族小女孩毫无疑问就是对外宣称早已死去十多年的太师父、千重祖师胭脂月本人。虽然我还不能解释她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身形,又为何坚持否认和山门的一切联系,大致想来多半仍与空亡和朽心诀有关。
师弟到密室中看我时曾悄悄在我手心写下“月”字,那时我便猜到山鬼在意外见到掌门跑走后根本没有离开竹林。从头到尾,大概联合长闲设下今日之局引老和尚现身都少不了她从中周旋牵线。
我看着掌门一丝不苟的伏首领命,站起身来大袖一挥便清出一条通往莲座的道,灭尽大小香烛不过弹指之功,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怪不得山鬼会骂他“装死”,原来蛰居山门这些日子里掌门的功力早已有所恢复。许还记着我下山前的嘱咐,对外刻意隐瞒不显罢了。
我不禁无语的去看师弟,心想一个他一个俞先生,现在再加上山鬼还有掌门。合着自己身边一直以来都是群什么人啊?一个比一个隐藏的深。
灯火既灭,失去照明的大殿霎时间陷入一片昏暗。绿眼睛小姑娘挤开混战的人群跑到跟前时又变回了我所熟悉的那个山鬼,她和我一样先看了一眼受伤的师弟,而后依然以那种怪里怪气的音调说道:
“还行。臭小子即便没有朽心诀也还算有点用。”
“呃。”我说。
“其实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你没必要继续装成这样说话的……”
“曼说话本来就是这样。刚才学你们的调子才是在装——先去看看有没有办法把门打开吧。”
大殿的门因为体型巨大而沉重异常,构造上又是朝里开的;我手背上挨了老和尚一鞭子后匆忙中只来得及撕下衣襟一角先胡乱包扎两圈,却仍旧使不上劲。三个人费尽辛苦,折腾的指甲都快碎了才勉强把其中一扇侧门抠开一条缝隙。这一条小小的门缝有如开闸放水,外面聚集的无数禁军迅速协力推开侧门涌入大殿。我被推的一个踉跄让到一边,诧异道:
“外面有这么多人,怎么会推不开一扇门?”
师弟向上看了看:“这门被人动过手脚……除非先从里面打开一点,外面使多大的力都是白费力。单向开的门对门内之人而言没有着手之处,盟主这是铁了心要把所有人都烧死。”
有掌门和尉宗师联手,老和尚以一敌二渐渐不敌。宝顶到底还是被他安排的人敲碎了,火油顺着柱子滴滴拉拉淌的满地都是;可殿中此刻已无燃着的香烛,只要他敢伸手从怀中掏火种,满大殿喘气的人为了活命都一拥而上,到那时候谁还需要去跟这种渣滓讲什么武林道义决斗规则。
倒是天子依旧直立于金佛之下,挥手摒退涌入救驾的兵卒,传令道:
“今日武林中人借天家宝刹清理门户,尔等站开便是,不可插手。”
天子此言在我听来多少有点装王八蛋的意思。
今日在场参与设局之人基本上都是有点来头的江湖名士。大家拉开架势硬碰硬,绝非武林盟所豢养的区区几个杀手所能敌。这群炮灰存在的意义说白了就是拿命去多挣一炷香的时间,方便老和尚在必要时亲自引燃大殿。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这些人就没指望能活着出去,本来也不需要动用朝廷的禁卫。
我则惊讶于刚刚那么乱,天子却得以在身边没有任何护卫的情况下毫发无伤,龙袍上不见半点污损褶皱。像是所有的厮杀都特别留意绕开了他一样,甚至给人一种杀手都与朝廷串通好了的怪诞感。民间盛传今上“老迈多病”,故才将江湖之事全权交由雍王处理。这话现在我反正是不信了。
殿中仍在缠斗的只剩下三个人。老和尚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但终归双拳难敌四手。此刻满屋禁军严阵以待,又有掌门与尉宗师一追一打配合默契,将他堵截在大殿中央,谅这妖僧再难掀起什么大浪。
尉宗师翻身落在门边,朗声道:
“久闻李兄拳脚功夫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掌门遭山鬼训斥下场后不再藏锋留手。他摆出格挡姿态立在大佛一侧,客气回应:
“生疏的很,不比当年。还是仰仗尉兄剑法卓绝。”
……这两人怎么还相互恭维上了!
痛打落水狗的事人人都爱看,可身处穷途末路的老和尚仍然在笑。他一张嘴,黑红的污血便从牙缝间不断渗出,黑山老妖般的模样要多瘆人有多瘆人,令我无端想起老不修小时候为了吓唬我而讲的鬼故事:迷路的行人在雷雨夜躲进一间无名寺庙。庙里和尚微笑着回头,却从嘴里剔出慢慢一根肉丝——原来是鬼怪变成的假和尚刚刚吃完上一个迷路之人的大腿。
一旁的师弟像是猛的发现了什么,将我拦后一步高声道:
“二位长辈不可掉以轻心!那口中还有东西!”
掌门闻言反应极快,踏碎足下地砖腾空而起,与尉宗师同时摁住妙相左右肩头,生生将人擒跪于地。掌门挥掌劈向老和尚背心,硬逼着他吐出一大块乌墨状的黑疙瘩。
众人大骇,就连天子目睹此状也是神色为之一变,纳罕万分道:
“论血脉,盟主身为高祖皇帝嫡流,倒是比朕更加亲近祖宗。朝廷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令你不惜以己身当炸药,非毁了先祖创下的太平基业不可?”
老和尚被掌门刚才那一掌打的再起不能,趴在地上哼声笑道:
“佛祖慈悲!今日我虽败,但外面还有七浦十埠发动义举切断盐铁水道兵围信州。雍王纵有通天本事,他如何治的了信川沿岸大小支流湖泊?一半!哪怕只有一半也好!从此往后自天王岭以南,到底是天高任鸟飞的世界。”
“皇帝!你自诩万人之上,可你又懂得什么天道苍生!俗话说朝闻道,待他日世上再无庶民与权贵之别,人人都可以凭自己的拳头一论高下,你们便会明白本盟的至高理想是何其伟大。”
他的话使我稍稍回忆起了刚入寺那晚发生的事。这些说法乍听不无道理,可仔细想想若世间真的再无国家社稷、律法秩序,那人不会都变得跟丛林野兽一般吗?
在场游侠闻言无不愤慨要求立刻将老和尚就地正法。尉宗师不住摇头道:“谬论邪说。中原那么多名门正派、豪杰群雄推举你做盟主,本也是希望武林盟能统领江湖主持公道,岂是为了让你到处挑起纷争搅的人人不得安宁?真是荒唐至极。”
尉宗师说着抬剑欲给老和尚一个痛快,被掌门拦住:
“尉兄且慢。家师有令不敢不从,可否将此人留给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