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芝芬芳華蓉:我在病中和女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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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沙沙落,落在我心上

2004年2月,外出,站在天桥上,我跟妈妈说,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传奇的人生。没想到,一个月后,我这天桥之上苍天之下的话就应验了……

那时我13岁。那时我上初二。

那是2004年3月24日。那是个星期三。

一秒钟前,我是个正在上课的初中生,一秒钟后呢?我踏上了一条新的路。

那天早上我骑车上学,进班之后第一件事是把《黑铁时代》带给席西。他去年暑假去了趟新西兰,开学后曾给我和几个朋友钊子、马勃送了在那儿买的礼物,我得到的是一个彩绘盘子,他边给边说这是他仔细挑选才买的,保证代表了新西兰的独特魅力,虽然盘子底下就有Made in China的字样,但我还是很感激。当时我就说要把《黑铁时代》送给他以示谢意,谁知这一拖拖了半年,今天才得着工夫送他书。

我把《黑铁时代》拿出书包,问坐在我身边的小云:“你看过它吗?”她摇摇头。我便把书给席西。

望着小云,我有一些惆怅。她是初二一开学转来的,不久她和我和马勃三人坐在了一起。不,这太俗套了,所有的学生爱情都是这么“同桌”出来的。我们三个人的日子“相敬如宾”,又“如火如荼”。寒假时,语文老师留的寒假作业中有四篇作文一项。我写了一篇小云,字数一不小心很长,于是我干脆在题目底下写:“一篇顶四篇。”

我真大胆,写女生的文章都敢给老师。

 

去年9月份,班里转来了四个新生,三女一男。我对转来的学生是什么情况不感兴趣,所以并没有仔细记着他们的名字、长相,也没有和他们怎么交往。可几天过了,其他新生全没印象,唯有一个转来的女生给我印象深刻:总是那么懒洋洋的样子,一双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上课听讲迷迷糊糊的感觉。

她的样子应该是好看的,但我的审美观念已经随着看多了电影后渐渐褪化,不过很多人都认为她是班里最好看的女生。我不能肯定,但文静优雅,她确实是算得上。

期中以后,她的影响力开始逐渐加大,因为她的学习成绩实在让人震惊。基本上门门是100分,仿佛她交上去的不是自己写的卷子,而是编题人附带着的答案,令人难以置信。但最主要的是,她从未很刻苦地学习过(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不是上课睡觉,就是没事闲着看书。没人见过这样的“好学生”。

我从小接受的思想就是: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要得好成绩,学到脑袋昏。不过这位神仙般的女生实在是将我的传统思想全部颠覆了,没办法,我只能相信有人所说的她的智商高的说法。

这就是我早期对她的印象,娇娇嫩嫩,像是“不胜娇羞的水莲花”,常面带微笑,却时时让人搞不明白她的行为———上课下课都趴在桌子上睡觉,仿佛上学不为学习而为休息,而且睡的感觉那么好!

后来老师换座位时让我和好朋友马勃成了同桌,而碰巧小云就坐在他前头,由此我可以近处地看她了。因为她刚转来不久,有些“水土不服”,似乎没怎么主动跟人说话,而我则怀着对她的兴趣,“心怀鬼胎”地主动和她说话。她很老实,我问什么她回答什么,当然这也是她最不老实的地方。她用最简洁的话语回答完我的话,回答得一点不剩,干干净净,丝藕毫不相连,让我连追问的话题都没有。真是狡猾!

当然,最初我不是主动向她发动攻击,我是先和马勃聊天,也是故意在吸引小云的注意力。“单纯”的马勃成了我的利用品,他甘愿牺牲为一个平面镜,将我吐出的话语镜面反射到小云那里去,让她听。而小云也逐渐地能和我们聊会儿天,就这样,我们之间熟悉起来。

看小云的所作所为,你决不能同她恬静的面容联系起来——一个成绩优秀的“小懒猫”。她的神情老是恍惚异常,想着什么事情。如果你突然和她说话,她会先将那个大大的眼睛里的目光抛过来,呆呆地望着你。但这时她还没完全从她的冥想中缓过来,大概过了一两秒钟,她的大眼睛才有了神采,这才说明,她“醒”了。

我和马勃和她在一起坐的日子应该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们是无话不谈的,且涉及面很广。我和马勃问她兴趣是什么,结果听来了一个“炒股”(其实是“考古”)。后来又听她说“金字塔”,就开玩笑说她站在金字塔顶上炒股,逗得她笑得厉害。

她的笑与常人不一样,只要嘴一翘,脑袋绝对是要往侧面转过去一些的,且速度奇快。嘴一翘,脑袋就转,她笑的时候并不捂嘴,因为转过去的脑袋已经掩饰了她笑的样子,眼睛也会相应地眯一些。那个时候,弯弯月形的嘴和眼睛,是缺月,圆圆的脑袋像全月。月亮阴晴圆缺的面貌都显现在了她脸上。

碰见她这么一个人,谁都会突发灵感。我曾问马勃,当我还没换座位换到他旁边之前,他叫她什么,马勃说叫她小云。席西听了,越品越觉得像叫小保姆。结果我也相应地给她编了许多的名字……我们还一起编她回家的艰难旅程(因为她住宿,只在周末才回家):先坐飞机坐上几个小时,再坐火车,到了车站,有一个拉人力车的问她坐不坐,她说:“你拉得太慢!”自己拉着人力车跑了。等快到了,前面还有一个窄胡同,她侧着身进去。她家是个三层小洋楼,她顺着墙壁就爬上去了。

我和马勃在一起还分析过她的衣服。她喜欢将理应是外套的衣服穿在校服里面,且从她转来到现在4个月,好像校服里面的衣服就没换过。我不是“色盲”,却是“色词盲”(色彩词汇),不知道她的那个穿在里头的外套是什么颜色,却只认得那颜色很艳,艳到能闻到四布的芳香。

 

“有一次秦池和她下五子棋,他们那种五子棋异常独特,就是用笔在纸上画一个棋盘,拿笔在上头画个圈就算放了个棋子,其艰苦朴素的精神让人感动。我也来了兴趣,和小云下了一局。结果就在我马上赢了的时候,小云却先连成了五个子。在那一刻,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的嘴上荡漾着微笑,连眼睛里都是喜洋洋的笑,有一种胜利者才有的俯视众生的感觉。很少看见小云得意的样子,能见到她调皮表情的机会太少了。

有一天我和马勃去食堂的路上谈起在我们前边走着的小云。马勃觉得她脸太白了,只微微有几丝血色。突然之间,我灵感突发,瞬间说出两句。其创作速度和质量让我不得不佩服世上是真有灵感一说的。后来我又想凑上后两句,但怎么凑都嫌太刁钻艳丽,唯有这两句是真的浑然天成:

 

你的脸像朵凋零的玫瑰,

一语低吟犹似清泉流水。

 

后来我把这诗给小云看,她仍是个老样子,笑笑的,也没有表达什么自己的想法。这让我有些怅然若失。”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换座位被换到了别处,心中急切地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我已经被与马勃、小云的交往经历迷住了,但终归是要分开的。这让我哀叹良久,低回不已。

和小云不坐在一起以后,我突然不再想和她说话,不敢再想她,心里很烦恼。马勃曾跟我说,小云问他:子尤怎么了?是不是她自己惹他生气了,怎么连看她都不愿多看一眼?我不知道小云是否跟马勃说过这话,毕竟自己太没自信了,不敢相信小云能这样问。我不需要小云想任何关于我的事情,愿她在我心中永远只是远方的海市蜃楼,只要她在这儿,不管它是不是真的存在,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3月14日,一个周末,我竟选择了一个奢侈的下午,暂且忘记作业、考试,在电脑前写作起来,正在写作业写疯了的钊子打电话来问情况,得知我的悠然,把他都快气疯了。谁让我写得这样悠然?还是小云。我若是知道过几天会出什么事,肯定会为自己的执着感动得落泪,暴风雨来临前我还在认真书写小情小调,直到最后一刻。战场上的士兵恐怕都没我这么忠诚。

我写什么呢?我是在回忆自己的那篇寒假文章让小云看的情景:

“因为实在是心急,我早在刚开学的第一天,也就是星期一的时候把自己写她的事情告诉了小云。她当然是满面的春花,急着要看。可星期二不知什么缘故没有给成,就准备把稿子打出来星期三给她看。那天下午要有连着四个小时的考试,三门连考,属于那种能把人考熟了的。我暗想,下午考试,上午让小云看文章,太破坏情绪。不过转念一想,小云是那种考试正确如预备出题答案的人,要破坏情绪只能破坏自己的。左思右想,终于硬了心,在这下午人就得给考熟了的星期三的上午,将写好的文章给了她。

我到的时候,是早读时间。小云的座位在我的斜后方,她正一脸正经样子地坐着。我笑盈盈地将书包放好,拿出了打好的稿子,她笑着伸手要。那不多见的调皮又在她身上游荡起来。

得了稿子,她便开始看起来,那腰身侧着看文章的样子格外动人,很正经,但最正经有时是最调皮的。我虽然故意正襟危坐,好像对小云不感兴趣,心里却恨不得瞪着眼睛将她的表情看个够。”

天呀!看2年以前自己写的文章,感觉真奇妙,我真想说一句:“这个小男生心眼挺多。”就是这样,好,让时空回到2004年3月24日,我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马勃和小云还坐在一起。

有太多男生喜欢小云了,我不管,我一如既往叫她我自己起的名字,惹得有一次一个嫉妒的男生说:“子尤,下课以后出来一趟。”

我现在真不能想象如果3月24日没发生那件事,我的人生轨迹没有因而改变,我与朋友们,我与小云的关系会怎么样。

那天中午,女生们全被叫走,说是到电教室受教育,据说老师会跟她们说要怎么作态才能招男生喜欢一类。男生们正复习,准备下午考试,外加讨论女生们正在听的课。突然跑来一个外班男生,说:“走呀?”

有人问:“走哪儿去呀?”

“去电教室听课去呀!”

我不知道他是没搞明白听课者身份局限还是真求知心切。

于是我和男生们开始一场“男生会议”,具体讨论什么我生怕家长老师看了心脏病发作,就暂且不表,反正讨论到最后我大喝一声:“干脆咱们脱下衣服晾晾!”

席西也说得很来劲。马勃在一旁低下头静静复习。钊子既不复习也不对我们说的话表示不屑。我笑着看周围的人,这时我的右肩膀很酸很疼,疼了几天了,可能是前几天拔河的缘故。

中午管理班后女生陆续回来,我问小云:“都教什么了?”小云说:“我都睡着了。”

下午第二节课是生物课,先是肩膀更疼了,接着渐渐蔓延得右半边身子疼,我就在自己的课桌上“倒腾”,坐在我前边的小超笑着说:“不管怎么着你都要挺住。”接着我就开始呼吸不顺了,不断深重地喘气,且越来越急促,如呼啸的火车,这回可把我旁边正上课的同学吓着了,直问我怎么回事。我强装笑容说没事。我痛苦地将手边的生物书揉成面团,原本想下完这节课再到楼下电话亭跟妈妈打电话,可不久我发现看来这个样子下去是坚持不到这节课结束。怎么办呢?大家都在心无杂念地认真听老师讲课,只有我心中如翻江倒海般。记得过去我曾有过上课憋不住要拉屎的经历,那个时候,举手又不好意思,不举手后果不堪设想,心里就奇怪为什么其他同学不想拉屎,自己的表情与其他人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如今,我上课又遇到困难了,可这困难比想拉屎还糟糕,我喘不过气了。老师正在让同学们传看一个标本,传到我这儿我随手就递给前面同学了,哪儿有心思看呀!

怎么办呀?我哆哆嗦嗦将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反复在书上写,盘算着是不是应该举手告诉老师……我想好了,下了课就让我妈来接我去医院,但似乎坚持不到了。

最终跟老师说明情况的还是我身边的女生而不是我。似乎我天生就爱忍受与不麻烦别人。

随着全班同学奇怪注视我的目光,老师让一个男生,就是席西也送给他礼物的小池陪我出去打电话。我走出后门,就再也走不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吃力地告诉他电话号码,让他去打电话。他大喊:“好的好的!”飞跑下楼,消失于视线之外。这时,从办公室里走出了一个我不认识的男老师,他看见我靠在墙上呻吟,非常害怕,说:“我马上去叫人。”我坐在楼道里,那时在想什么呢?大家都在上课,楼道悠长而安静,偶尔能传来某个班里的笑声或鼓掌声,那种感觉真是奇妙。

那时的我没有丝毫害怕,空气有规律地回荡着我的急喘气声。但不久这安静就被打破了,许多老师都围了过来,而且下课了,众多学生围了过来,把楼道挤得水泄不通。

老师们匆忙将我对面的这个办公室开开,准备让我进去,但我已经不能走,老师也不敢让我走。这时美术左老师跑过来,要抱我进去,我挣扎说:“不,不——”但左老师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抱去,那时我少说也是60多公斤的人,他那瘦弱的臂膀竟然将我抱起,真让人感动。我不让他抱的原因是裤子没完全提上,如果被抱起来自己的裤衩有可能被众学生看见——列位看官,瞧见没有,性命攸关,我仍在顾及着自己的脸面(哦,不对,是屁股)。最后我与左老师的妥协结果就是,他将我往办公室抱,我一只手提着裤子。

这段经历现在想起来异常传奇,我确实没害怕,还真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可当时的我还没想到传奇,只是喘气。后来有人问我,发病时晕过去没有?没有。要是那样的话该多么丢脸,我当时的表现属于情况虽严重,行动却从容。现在想起来,有两件事让我骄傲,一件我是走着出班门的,一件我是躺着出校门的。第一次上担架,感觉特爽。

别人或许是从体检等手段中检查出自己得了什么病,他们因此会有复杂的心理过程,或痛苦,或悲伤,或向天质问,或对地哀怨,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就已被卷进无法回头的道路上。

妈妈不久被电话叫来,于是我躺在担架上被抬下楼,又进了门口的救护车,呼啸而去,妈妈在我身边陪着。我这时感觉渐渐好了一些,心里还忐忑要是虚惊一场惊动这么多人可怎么办,好的真不是时候。救护车开进离这儿最近的海淀医院。

 

进了医院,大厅里有专门围出的一些床,我躺在上面,马上有人来给我打上点滴,去照片子,照完片子家长进去看。我的班主任过来问我:“你有没有吃过什么钉子一类的东西呀?”我认真地想了半天想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因为胸部难受,躺不下,只能让人把床摇成90度的,坐着睡,这样坐着睡了一夜。第二天,叫来救护车将我送到肿瘤医院。当时我走路很健康,便嘱咐自己还是要有点病样,不然救护车上的人该怀疑拉一个没病的人干吗。

我躺在肿瘤医院楼道的长椅上,望着往来的人,望着昏暗的病房,我对于医院是陌生的。我好奇地望着医院,医院也好奇地望着我。

我就要住在这里?

将片子给大夫看,大夫冷冷地说:“小孩出去。”于是我出去。出去的那一刹那,我奇怪地想:“莫非老天要考验我了?我就像一个月前企求的那样要经历传奇了?我得什么病了大夫让我出去?”我就在楼道长椅坐着,坐着……

妈妈回了一趟家,带来许多东西,其中就有刘宝瑞的相声。那一整天我就这样躺在长椅上等待入住。

闲言少叙,总之,最后,我们选定入住中日友好医院。在楼道外等待进病房加床的时候,小云匆忙的电话打了过来,震得我妈妈的手机“铃铃”作响。我妈妈已经见识了小云“东风无力百花残”式的柔弱声音,还学得特别惟妙惟肖。可这一次她的声音极其急切与真诚,我妈妈对此念念不忘。

妈妈很快把手机给了我,当时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时间紧张,我也只是报告了一下病情(其实现在看来,我对自己的病情还太不了解)。

那天晚上钊子就急忙忙和他妈妈来看我,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的“人,岁月,生活”,也由此改变。

 

第二天是一上午的全身检查,我空闲之时捧起本《边城》看。一次在班里,我看到好朋友璐璐在看《边城》,她问我看过吗?我为没看过而感到遗憾。于是,住院的第二天,在一上午繁忙的体检间隙,我看完了昨天特意让妈妈带来的《边城》,对于作者沈从文和《边城》还发表了一番观感,妈妈细心地记了下来。那天早上刚醒来时,我依旧跟妈妈说了好多自己灵光一闪的想法,和往常一样的倾吐,全然不顾前途的艰险。我跟她说,上帝派一些人来世上就是来做天使的,比如莫扎特,他们就是来世上增添光彩的。妈妈此时的心境哪里与我相同,她说:“你就是天使。”

我在例行手术前的检查,我妈妈和医生们探讨先手术还是先化疗。只要在病房,我用手提电脑听相声,看我最喜欢的百看不厌的《我爱我家》,狂笑,但这样会震动胸腔,使得那里很疼。我在楼道闲逛时,走到一个门前,对着玻璃拿照相机自拍了一个右手做V字的照片,这让妈妈觉得很有寓意,而我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得了多难的病,怎么想到做这个手势呢?

 

之后我经历了一次穿刺,也就是胸穿。当时我曾来过一次“现场直播”,就是当离穿刺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写下我的想法,还有半个小时又记下当时的感受,最终成了一篇很详细的文章。比如我记:“想到下午就要‘穿一根刺’,没有紧张,只有临上战场的刺激……上午妈妈早早就戴着墨镜风风火火地来了,裙子异常漂亮,好像桂林的山水。我和她一起看《我爱我家》,都笑个不停。”写到穿刺过程时,我写:“我始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微笑着面对所有人。只可惜这微笑也代价太大,在考验耐力的无限痛苦中更增添了些许闪光的平易。”

胸穿之后,我开始咳嗽不断,每晚要吃有毒麻性质的强力镇咳药来控制。而那药吃多了会有依赖性,非常麻烦。

钊子经常会来看我,我笑着带他看《我爱我家》,边看边咳嗽。他后来跟人说,每听我咳嗽一声,心里都会疼。

4月2日,我们从六个人一间的加床搬到了一个单人房间,准备于次日接受化疗。这是让我觉得最奇怪的,难道是“放”出来了就开始撒欢?比如我开始每天记日记,心意飞扬而又飞扬,与在学校时很不一样:

 

那个星期六,3月27日中午,班主任率领着马勃、钊子、小连班长、小云、小超、慧慧和燕燕几个人来,算是第一次比较重要的外交活动。我穿上爸爸的裤子,和大家一起去外面馆子吃饭,翻看在医院门口照的相片。所有人里只有我和小云的表情比较怪异,不知道当时怎么了。

吃饭细节自不必说,反正我是最不会点菜的,又因为已经在医院吃过了,只有慢慢喝茶的胃口,见满桌子的水煮鱼等等好吃菜,毫无兴趣。座上欢声笑语,还是平常的高兴样子,可我怎么能猜到紧坐在我右边的小云的心思?人心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无论与对方挨得多近,也听不到她半点心声。

分别时我和每个女生握了手,开始了我对女生“亲密接触的妄想”。

在之后小云交给老师的题为“关心他人,关爱生命”的命题作文里,她是这样写的:

“我真不知道从何说起,一切就像梦一样,令人难以置信。上午还活蹦乱跳的子尤,下午就躺到了医院的病房里,经检查是胸腔里长了个肿瘤。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所有的人都无法接受。我第二天下午回到宿舍就给他打了电话,和他聊了几句,但感觉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非常乐观。他向来都是这样,我也就稍稍安心了。只要他自己的情绪稳定,那后面的治疗就会比较顺利。周末和他的几位朋友随班主任到中日友好医院探望,他穿着病号服,我竟发现他长高了,大概是瘦了的缘故吧!他真的瘦了许多,虽然精神很好,但还是很虚弱,胳膊和小班长一般瘦,让人不忍心看下去。我们和他谈天说笑的时候他依旧手舞足蹈的,可当我们要离开和他握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已经皮包骨头,心里一阵酸楚。望着他和他妈妈离去的背影,我默默对他说:你一定要坚强,大家等着你回来。”

 

这作文是4月2日,搬到国际医疗部,准备开始化疗时,班主任给我的,小云还有点不情愿,之后班里同学每次来看我,基本上都少不了她。

小云在那篇作文里还说:

“在女生里,我是子尤最好的朋友,平时我们几个总是坐在一起调侃,或者聊天讲笑话。他现在病了,我们当然关心他,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友情胜似亲情,相信他是坚强的,一定会挺过来回到我们中间。”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她不说,在男生里,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而敢大胆断定,她是我女生里最好的朋友。何出此言?当然,当时我确实是这个情况,但我们的关系还不太像朋友关系,谁要是和她当朋友,就太可怜了,非得急死。她只能算是我当时最着迷的女生。

妈妈那边正在从“昏庸”医生手里把我往外救,十万火急,难以尽述;我的病房却是“别样幽芬满园春”。3月28日下午,小学朋友都来看我,其乐融融。每个人轮流玩医院楼道的轮椅。我还给陈茜喂蛋糕吃。

她是一个高个子的爽快女生,我最喜欢这性格。自上中学,小学同学天各一方,我还和她一块练跆拳道,自然,她是到国外打比赛的资格,而我是累得满地爬,练了几次就没力气去了。她真是很热爱跆拳道,算是紧张学习以外的放松吧,不去都不行。

我每天听相声,看情景喜剧,写作,记录自己的生活,不干事时还在楼道里“游荡”,实验摄影……

我热烈期盼可以快点回学校,补落下的课,心想如果五一节后回学校,可能不会拉下太多。所以,我很想快做手术。后来认识其他同龄病友,发现想法差不多,都是放不下呀。当然我比较会转移注意力,想点别的事,就把这事忘了。直到几次化疗之后,我的心也渐渐静下来。

我心情激动地迎接化疗,因为过去光听说过,没见识过,化起来什么感觉呀?尤其是,会不会掉头发?

化疗自然是难受的,恶心的,昏天黑地的。简单地说,化疗就是打点滴。4月2日下午和晚上,我的小学、中学同学都分别来看我,让我很来劲,其中就有刚才提到的女生。第二天,化疗开始,护士边扎我的手我边和她说笑话。过了一会儿,还有一个更大的笑话。

准备化疗的一个工作,就是需要一个盛尿的杯子,因为要记尿量。我们对一次尿多少毫无概念,我爸就将一个矿泉水瓶子的底给剪了,做成一个尿杯子。这天不巧,有一位阿姨来看我,这时我刚被加了“速尿”(顾名思义,一种催促排尿的药),顿时就想尿了,但她在我不能尿呀,所以我就一直憋着,我渐渐就憋不住了,大汗也淋漓出来了。她终于被我妈送走了,我就跟我爸说:“我要尿了。”我爸笑说:“好!”因为他的作品就要得到检验了。我还不适应在床上尿,于是我一手打着点滴,另一手撑着下床,然后脱裤子尿,一开始尿得很急,矿泉水瓶子逐渐要满了,可我还没有停的势头,我爸绷不住了,大喊:“别尿了!”终于小小的瓶子溢出来了,搞得我爸措手不及,还在大喊:“别尿了!”可我那时哪儿还停得住,此情此景逗得我狂笑不止,尿到我爸的手上身上,我爸躲开,我干脆就边笑边大义凛然地往地上尿,我爸情急之中拿过我妈的喝水杯子,顿时喝水杯子也满了,我的尿才结束。

等我妈送完阿姨回来,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我大笑,我爸递给她喝水杯子……“速尿”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化疗第一天下午,我就觉得恶心了,不舒服,不想动。这时朋友席西前来,他兴奋地说:“我给你带来了英国经典乐队披头士的音乐CD,你听听,特好听!”妈妈的朋友送来了一个很轻便的DVD机,我们将它连着电视,也可以放音乐。第一首曲子放出,是披头士怒吼着的Love Me Do,我听了,觉得更恶心了。一曲放完,席西问:“怎么样?”我勉强说:“可以。”“可以哈?那就再来一首吧!”

第一天的药一直滴到第二天护士来送次日的药了还没滴完。当第一天的药终于滴完后,我们到中日友好医院的后花园走了走,换换空气,不然直接再接力般地来第二天的太难受!当时我还有力气走呢!

事情是一件接一件。第二天我呕吐不断,直至发现呕吐物里开始有血,于是大家很紧张。大夫送来了一个小袋子,袋子连着一个管子,里面是止血药,让我用吸管来喝。我喝了一口,那药真不是人喝的!后来家人把它又倒到碗里让我喝,哎呀!那味道大概是搅拌了鸡蛋壳的臭鸡蛋味儿。勉强喝下去后,下午我还被推着,手上打着点滴,去照片子,为了查哪儿出的血。

这才第二天,反应就如此强烈。哎呀,我现在写着都有恶心感觉了。到了第三天,我走着去厕所吐,吐完坐在马桶上汗淋淋地喘气,跟妈妈笑说:“我真是呕心沥血呀!”

但这话被妈妈想成了痛苦的慨叹,到了媒体耳中又成了煽情的话语,所以什么话到不同人的心境中又会有不同的含义。其实我是笑着说的。

我喜欢上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特别是那首When You Are Old,每天背一遍。“当你年老白了头,睡意稠,炉旁打盹请记下诗一首……”

就这样没日没夜地打点滴,手有时会肿得跟馒头似的,朋友出了个主意说土豆片可以消肿,于是就把土豆片贴在我的手背上,我赶紧兴奋地让照下来。治病中我们几乎每天照相,到现在估计得几千张,因为我特爱记录事情,比如大笑呢,赶紧照一张,吐完了,照一张,刚才那个呕心沥血,就有生动记录。我一高兴拿着李白的诗激情朗诵,妈妈赶紧照下好多张。我掉头发时,也会照下其过程。我也热爱实验摄影,以某种特殊的角度拍摄,自拍。我们每天穿漂亮衣服,化疗房间一天一个样,越来越漂亮,中日的后花园,医院旁的元大都公园,也不时会留下我们的摄影身影,散步身影。墙上贴满明信片,同学送的画,照片,护士来了都流连忘返,来的人都要惊呼:“真像一个家呀!”是的,我们就是把它当家过的。还有一个阿姨说,感觉像是妈妈带着儿子愉快的度假之旅。

窗台成了书架。每天读书,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金庸小说,看电影也特别多。不久,4月10日,我的14岁生日来了,情境是如此特殊,我身处忧患,那是病魔跟我跟得最紧的时期,之前,没有人知道我能不能熬到14岁生日。家人还是依惯例,为我编印了一本《子尤13岁作品集》。这是我们家的传统,从《子尤8岁作品集》开始的,每年生日一本。

 

化疗药终于把我打趴下了,躺着完全动不了,什么都不能吃,非常难受。本来,为了在化疗中坚持我的站着尿尿的理念,每次都要把自己搞得满身是汗,疲惫不堪,有一次看见电视里有个人唱歌,唱得满头是汗,我笑说:“他怎么跟我尿尿一个样呀?”此时,当我被化疗药物整得已经跟死人差不多时,我也就接受了躺着尿尿。

家人想尽办法让我能吃进去些东西,他们将西瓜榨成汁给我喝,这让我留下后遗症,之后不能闻西瓜的味儿,西瓜水更不爱喝。扎点滴更是让人头疼,扎了一阵,手的血管就都被扎瘪了,有一天扎了两三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护士长亲自上阵,凝神开扎,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她说,自己从来就不扎第二针的,但就在刚才的一刻,她心软了一下,结果失败了。

在这样艰难的行程中,更是需要某种精神支持,比如看电影,看书,打电话,有点精神就写些东西。我写作完全是爱好,而且全是兴之所至。可以在这种时候干爱好的事情,是很重要的。从早到晚,手不敢动。对扎针我这次可真是体会太深了,有时没扎准血管还要重扎几次。到最后,手的血管被化疗药物都搞坏了。

事情是一件接着一件的,日子是一天接着一天,故事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我尽量把病房内的化疗生活布置好。难受时主要是靠看电视什么的支撑一下,还有……

 

从开始化疗起,小云就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也逐渐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临近我4月10日的生日,班里同学拍了一段录像,每人在摄像机前说几句话。人人说的都无非是早日回来,等你一类的话,唯小云站起,沉思良久,轻轻吐出句:“今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咱们电话里再聊。”惹得全班轰笑不止。

大半个班的同学都在我生日前一天来了,平时安静的国际部顿时人声鼎沸,每个人都戴了顶朋友专门为我制作的绣着我名字的小红帽,上面写着“IN ZIYOU WE TRUST”。爸爸将这场面拍摄下来,还很“心领神会”地多拍了一会儿小云的左顾右盼。热闹过后,我跟妈妈和大姨说小云走时的眼神很不一般,她们说:“我们都看不出不一般,就你能看出来。”

有很多人来电祝贺,包括陈茜和她的同学潇逸,潇逸在电话里为我弹琴唱《猫》。她们俩的唱歌技术是一流的。这样的生日过得真优美!此时我的体重却在一天掉一斤。从刚进医院的120斤已经掉到110斤了。

生日后的第四天,4月14日,我发烧,非常难受。妈妈问医生之后,回来告诉我有几种选择,有打屁股针,妈妈说:“我看你接受不了,就选了另一种。”我长吁口气,因为我一身笑肉,为此在生病后深受打屁股针之苦,每次一打,笑得满床打滚,搞得护士碰都不敢碰。妈妈说:“另一种选择是,塞屁股的退烧药。”啊!我拿着一小块被切好的退烧药,愁眉苦脸地照了张相。听护士说这药见效快,还不能塞多,有一个护士给自己孩子塞,塞多了一点点,结果没多会儿那孩子浑身就冰凉了。果然,塞完没多久,头就不晕了,一会儿体温就下了不少。这样的有趣故事很多。

小云在学校住校,经常在下了晚自习与我“声音会面”,那时候大概是9点多。4月18日,我受到储安平从西湖给友人寄一包花的影响,和妈妈跑到医院美丽的后花园采摘树上的花瓣,装了一巧克力罐,还附了一封信。我已经很久没有写字,突然一写,好看了不少。信上说:“最近,我果真能呼吸到春天的气息与心跳了。每每窗外片红飞减、娇红四吹,我真的喜欢满园的落花,尤其是窗外开的一色雪白的不知名的花,它们原本艳红,不久也要随风而逝。我是真为其美景而醉。存心要送给班里的女生。却觉得能懂得我情之人唯有你们两个。今折花以寄情,遣词以留意。愿你们能和我同样看到我病房窗外的景色。这样,我仿佛看到你们花样的笑。”

当天晚上,收信人小云和璐璐给我来了电话。她们都是住校生,来电话时马上就要熄灯,而她们刷牙、洗脸等事情还没干,于是两人轮流打电话,一个先与我说着,另一个就跑去刷牙洗脸,然后又赶忙浑身是水地过来接替前一个人和我说话,如此接力般,直到熄灯让她们伸手不见五指为止。

电话里,我告诉璐璐自己开始掉头发了,她说先别剃,等着她们来看我,我答,等着你,等着你来揪,直笑得她满地找牙。

4月23日应该是个星期五,吃晚饭的时候小云就来电话,我告诉她自己先吃饭,吃完饭再聊,过了一会儿她果然又来电话,我或躺在床上,或坐起来,或站着,反正一个动作代表一种心情。我让她闭上眼睛(也不知道她闭没闭),给她背《当你老了》,不知怎么的,我读了它一遍就背下来了,算是我唯一一首能背下来的诗,或许是喜欢它的翻译吧!

多少人爱你年轻漂亮的时候,

真假爱只被你的美貌引诱。

只一人爱你年轻圣洁的心灵,

也爱你年老时脸上痛苦的纹沟。

 

如今再次轻易默写此诗,诗似当时,人似当时否?往事水迢迢,流去不复返。

4月21日我刚刚写完《童话房间》《童话房间》:“当迷茫的白色开始破碎,/巨大的幕布上滚动起辉煌的蓝天。/我愿化作那蓬勃的一角,/黎明与黑夜变得更加直接。//乌云是弱者身上的枷锁,/是令人发颤的闪电。/抬起头,再看一看呀!/挑衅的怒吼已成了发黄的照片。//徒有那小丑般的舞蹈,/我有我翱翔宇宙的连绵。/世界存在于我的眼中,/一间通往万里的房间。//书是浩瀚的山河,/床是流连百态的云烟,/笔是一声霹雳的锋芒,/电话是倾吐声音的爱恋。//细雨羞涩着在窗口翻卷,/娇叶颤巍着与春风告别。/我留下我轻狂的头发,/在漫长的微笑里和彩鹤同眠。”这首诗,班主任在班里给大家念过。于是电话里我就问小云:“你知道诗里哪句是我送给你的?”

小云微笑着说出了那句,她竟然还丝毫不差地记着。“电话是倾吐声音的爱恋。”

我劝她有时间的话读《红楼梦》,她说好呀,一天读一回成不成。我心想,这得读哪辈子去呀?我说:“等你读完,咱们可以用里面的话语玩游戏。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那天的电话我们打了3个多小时,下个星期就要期中考试,我问她周末复习吗?她说懒得复习了。我在床上尖叫:“太棒了!我太喜欢你了!”差点跳起来。谈起兴趣爱好,她说她喜欢看英达的情景喜剧,哎呀!我找了10多年都没找着一个爱看情景喜剧的女生知己,原来在这儿呢!再谈深入一些,她又说她喜欢相声,我已经激动得快背过气了。我8岁以前,所有认识我的人如今谈起来,津津乐道的,都是我追着人说相声。好!她说她喜欢奇志、大兵的相声,不错,如今相声界也就他们俩不让观众难受了。

我听到她不同凡响的事情,就大喊:“我太喜欢你了!”如此喊了几十声,我趁机问:“说了半天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她笑着说,当然了。从大姨那儿,我学会big hug这个词,就问她期中考完试能不能他们来看我时对她说:“I want a big hug.”她说:“到时候我就说我听不懂。”可还是笑着同意。于是我就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如此长时间的电话,把太阳都聊下山了。我和她相约挂下电话互相写首诗,她说她从来没写过,可还是答应了。挂下电话,我手起笔落:

 

绘小云

不要问我你的眼神是苦是甜

微笑是你的呼唤

是你紧闭的眼帘

我抱抱你好吗

像置身苹果的清香

让我把你的陶醉

缝在夕阳的云天

 

任红流滚过我的心头

落下的头发

弹奏在波动的心间

口齿间倾吐着

似言非言

 

追逐春天的劲风

将浪漫的音符撒遍

桃色绘满了你的面庞

你眨眨眼

调皮地写出

艳若桃花,翩翩红颜

 

我说“落下的头发”是因为那会儿我已经开始掉头发了。

第二天醒过来,怕打扰小云家人,我就等着她来电话。吃完早饭,属于她的铃声像闹钟一样准时响起。给她念完了我的诗,小云却磨蹭起来,先是央求只念四句好不好,又嘱咐说自己从来没写过,最后才缓缓吟出:

 

我只能在这里

想象满城飞花的情景

狭小的空间

却容得下漫无边际的思绪

如果阳光可以洒向枕边

但愿能留下我恬静的侧影

虽然无法在旷野上奔跑

但我可以拥抱蓝天

 

这首诗最大的意义就是说明,每个孩子都是天赐的诗人。经常大人看见我的诗说:“哎呀!真棒!我都写不出来!”废话,你肯定写不出来。

听多了小云在电话里的声音,每天都会享受几个小时她嘴里吐出的字句为我做的沐浴。她从来说话都像是嘴里含着东西,常常我们说有的人说话带哭腔,她却是说话带笑腔,如柔弱的嫩草。我总说她像“东风无力百花残”,可如今念诗的时候大不一样。虽然仍是声声伶俐小巧,却严肃了许多,是在朗诵而不是读的感觉。

那是缓缓地、有板有眼的朗诵声音,世界这个时候都安静了。我可以感受她沉静的心声。读完后,像春风般吹过,“八句?”我问她。

她轻轻数:“一、二、三、四……八,是八句。”

这样默默无言一会儿,我让她快复习去吧,她说要等着我开始打点滴,听见我扎针时的喊才行。就这样僵持了好久,护士还不来,她才同意挂。到这时还有一个节目,我有喜欢让对方先挂电话的习惯,可恰好小云也有这个我称之为“优秀品质”的习惯。两人为此又要推让上好一会儿,直到逼得小云都要喊了她也不先挂。最后还是我让步,说了一大通每次必说的“我喜欢你,我挂了啊,快来电话”的话,然后匆匆放下听筒。

 

我和妈妈将化疗病房的墙布置得跟卢浮宫一样,贴满各种装饰品,我将小云的照片也贴在睡觉时一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4月27日,晚上,头发实在掉得止不住,妈妈毅然决定亲自给我剃秃。脑袋第一次这么光,凉飕飕的,戴上头巾以后很舒服。我给小云打电话,告诉她这个消息。她马上急了,质问我为什么不多等一天,她还想看我有头发的样子。

4月28日,上午,我突发奇想,准备开始写歌词。写多了自由诗,写起歌词跟玩儿似的。受李敖的影响,也是几个字就一句的。

秋雨沙沙落,

落在我心上。

昨夜你在做什么?

月色影迷茫。

 

迷茫处迷离,

迷离独神伤。

你笑着摆手去远方,

梦我在枕旁。

 

电话不再响,

倾吐含唇上。

你笑着摆手去远方,

远方的远方。

 

梦中见到你,

侧影明又亮。

昨夜你在做什么?

让我好烦忙。

 

写完之后,还修改过几遍,让不必要的伤感淡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总觉得“你笑着摆手去远方”这句像是在哪儿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在那天,正好是期中考完试,璐璐、小云、燕燕上午来看我,还有两个追随来的男生,阿峰是璐璐去哪儿他去哪儿。而马勃呢,初二上半学期小云刚转来时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聊天逗趣的记忆还都没抹去。过了半年多了,现在马勃还是和她坐在一起,真奇怪了。我和钊子打电话每次必问的就是:“马勃还跟她连体婴儿呢?”可能是班主任觉得他们两个在一起很老实,不像别人那样闹吧!他们两个坐在一起确实很安静,可安静以外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马勃喜欢小云,每个人都在拿这个开他的玩笑,可他们都猜不透小云的心思。

六个人在一起,谈笑风生,璐璐送了我一个日记本,希望我能好好利用。我是这样做的,直到现在我的种种文笔心声都留在了上面。璐璐刚才在进医院的时候不知道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晕得瘫过去一阵,真是为她的身体担心。

谈笑间一晃眼就到了中午,他们该回学校,妈妈问我想让谁留下来,我自然点小云。该履行事先说过的事情了,我和其他该走的人都搂着照了相。

她笑着在沙发上坐着,情景有点像我发病前一星期时写她的文章,文风有胡兰成的感觉,描写的是小云看我写她的文章:

 

“得了稿子,她便开始看起来,那腰身侧着看文章的样子格外动人,很正经,但最正经有时是最调皮的。我虽然故意正襟危坐,好像对小云不感兴趣,心里却恨不得瞪着眼睛将小云的表情看个够。

小云与人交往是很少表态的,但能细心看我的文章是对我最大的肯定。第一节课数学课,我只感到小云在那里看文章,悄无声息,可震撼力远胜过霹雳惊雷。魏老师的讲课对我来说宛若流水,自己静静听着,还不时偷偷向后望一下,发现小云看完一遍后又重新开始看。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红楼梦》中,林黛玉在宝玉的招惹下,开始读《西厢记》,我认为《红楼梦》里面那段描写得最动情了。”

 

妈妈买来锅贴让我们吃,我们边吃边看中央8台放《我爱我家》。之后就是漫长的相顾无言,妈妈看我们没话说还出去转了半天以提供机会,可回来一看我们还是无言照旧。她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床上。唯一的一点话就是我不断问:“你什么时候走呀?”因为真想让这寂静永远下去。

我给她看我上午写的歌词,她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一副沉静的样子,有可笑的事情她就笑,问她话她就答,给她文章她就看。时间过得很快,不允许小云再呆,我期盼已久的时刻来临了,该搂着她照相了。爸爸将这一过程拍了下来,其中生动地记录了我如何故作镇定,脸不变色心还跳,紧张地和小云搂在一起,可一照完就马上触电般将手拿开。相比之下,小云比我自然多了,每次照完我都不满意,借此要求多照,多照就可多搂了。

小云走时,我觉得自己又得到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概这眼神又是只有我才能看到。

所有这次来看我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生病了,小云给我发了一个短信,说自己看来明天不能上学了。我急忙给她家打电话,后来才知道我把她的电话号码记反了,因此不通。4月30日,他们来的两天以后,慧慧、钊子和班主任、左老师来看我,小云又给我发了个短信:本来想来,但车太挤了,上不去。她真是为我耗费太多精力了。

5月2日,我还在中日友好医院做化疗。钊子那天下午乘濛濛雨色来看我,两个人一起在花园亭台散步聊天。钊子劝我不要老跟女生“混”在一起,还又提到了我寒假时写小云的文章,说实在不像话,并对班里的女生横加指点一番,一个个批得体无完肤。我不置可否,仍然“一意孤行。”钊子后来在他的文章里曾写:

 

“很多同学直到现在都说子尤是个‘花心百倍’的男生;当然,直到现在我也丝毫不这样认为。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是个很喜欢和女生交往的人。而且交际面之广,可谓是‘大小通吃’。稍漂亮点的女生他会显出兴奋,姿色稍差的他也会十分认真。生活中,假若他和某位女生聊得投机,就算你在他边上‘吹拉弹唱’,他也毫不理会,他这个毛病就连我也不例外,总是让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一般人对他这种‘嗜好’总往那些狭隘的方面想,而我觉得这是他对女生的一种尊重和珍惜。这一点实属难得,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深受影响。”

 

五一以后小云有几天没来电话我还有点不适应,提笔写了篇文章:

 

“小云,我们是一对可以相互欣赏的朋友。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够喜欢我为你创作的作品,我之前从没为任何一个朋友激发出过如此多的灵感。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极其优秀的姑娘,长大后一定会举措不凡的,这一点现在就已经显露出来。能够与你成为朋友,我非常荣幸,并从中品味出许多欢乐。我是个非常感情敏感的人,而且非常地不自信。面对突如其来的快乐,我会怯懦,左顾右盼和多虑多疑。我得到欢乐的时候,需要得到旁人的肯定,确信自己很幸福。而你的每个一举一动,都会牵动我的心弦。在学校,我真诚地对待你,以期望换取你真诚地对我。我的信念纯洁,将你看作我女生中的好朋友。医院是一个转折点,使得我更加地信任你,需要你,更时常想你。”

这文章很逼真地把我的心血淋淋切开给小云看,什么人看了都会觉得我是个品质优良的“好孩子”。我这是在努力寻找我们关系间的合法化,并让自己相信我们只是好朋友。

5月4日下午,老等不来她的电话,我就亲自给她打了个电话,小云接电话微觉诧异,问:“你怎么来电话?”

“你老不给我来我只好亲自给你打了。”

小云笑笑。因为她的贪睡,我打趣说:“上午不能给你打电话,因为你没起床,下午不能给你打电话,你还得睡午觉,晚上不能给你打电话,你又早早上床了。”接着我们商量好明天让她来看我。剩下的故事我曾有过动情的描写:

 

“小云来的那天凌晨,我和妈妈跑到医院外头看月全食,眼见着胖黄的圆月逐渐消隐于黑色的夜空,心里说不出的兴趣与惊奇。就这样在夜风中呆了一个小时,实在诗意得很。等夜空中已不留下一丝月影的痕迹,我们才回了医院房间。不过这使得我第二天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听到了小云在门外和我妈妈谈话的声音。这实在是糟糕得很。她素来都是上午根本不起床的人,今天却那么积极,早早就来了,让我很措手不及。但她的此举非常让我感动。之后我让她看了我给她写的那番心里话,在小云面前我是什么都敢展示的。吃完早饭,妈妈就带我和小云去元大都,在照了几张相后,妈妈就先回去了。留给我和小云一个多小时在园中漫步的机会。那天上午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上午。走累了之后,我们就找地方坐下。小云坐在长椅的这头,而我坐在那头。元大都遗址的风光是天然聊天的好地方,无处不荡漾着悠然。我们坐在椅子上聊着班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整整半个小时,当然这是为我后来搂她做铺垫。我从来没想过要是我提出这个要求会有什么结果,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就说了。后果我是从来没有想过的,或许她会先给我一个耳光,然后大喊‘流氓’地跑开。但我是真的想搂她,从她的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光明,所以我说话的时候也特别真诚。我笑着说自己查了一下,发现hug应该是正面搂抱。小云非常大方,她听了之后就开始浑身扭动,准备接受拥抱。我稍微想了一下,就站起来和她拥抱。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不是抱了我,我的头靠在她右肩上,手在她红白相间的衣服上拍了拍,那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在机械地进行一个动作,大概仅仅过了不到2秒钟,就赶快和她分开了。这让我后来很后悔,怎么不自私地和她多抱一会儿。我真希望写一篇上万字的论文阐述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是种虽是友谊却又胜似友谊的莫名情感。在元大都的长椅上,我真心告诉她五一期间还真有点喜欢她,她闲拾着地上的绿草,略带羞涩地低声说,我们只是朋友。

我是个糟糕的导游,烈日当头,却带着她满公园跑,上山过桥,直到满头汗为止。坐在长椅上,我们东拉西扯。我戏称她肯定是被公安局通缉逃到北京的,因为原来的学校里男生都开始互相残杀了。班里有不少苦恋她而无果的男生,在身上刺下她的名字。我说他们就是把身上砍得一条条的都没希望。还说她戴墨镜是没有希望的,因为镜片遮不住眼睛。小云又笑了。

妈妈给我们规定了时间,之后买了肯德基回医院。但我们比规定时间晚了很久。妈妈后来形容来公园找我们,看见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肩并肩走着。叶舒花吐,这一天的天气格外好。”

 

写到这儿,我还恍惚以为我们俩是携手走着。弗洛伊德曾说:“世上没有记错了这么一说,你记错了,就是心里希望这样,有了幻想。”

回了医院,我们吃肯德基,电影频道在放《上帝也疯狂》,小云笑着看了会儿,我拿照相机趁机拍了她几张相片。

小云走后,我才激动地去拿她来时放在桌上的一个小袋子,她在时不想让我看。袋子里装着一打稿纸,整整齐齐的,是一篇文章,题为《我眼中的子尤》。

对于这篇文章,我已经太熟悉了,所以都没力气说它,更何况今天(2005年1月31日)我的血小板才有3000,不能太激动。能看见小云这样认真地写我已经很感激了,文章这样开始的:

 

“一直想写关于子尤的文章,原因有两个,因为他写了关于我的不少东西,包括随笔、诗歌、歌词,让我有了写他的动力,还有就是他的不寻常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许多关于他的特别的形象。”

 

接下来就是从初二以来的一个个对我的印象,想了解我的人一定要先读这篇“入门”文章,有些事情我都不记得。她还侧面地描写和评价了其他几个男生。文章结尾是这样的:

 

“现在的子尤住在病房里,他有他新的生活,对子尤来说这是一段生活的开始,他有足够的时间发展个性,也有充裕的时间适应一切。我写这篇文章写得十分‘艰苦’,我不知道怎样‘塑造’子尤最实际最恰当,多半是从子尤风趣的性格这个角度去写的,这是他外在的表现,是最浅显的一面,我也只能写到这个层次,不可能说得面面俱到。越接近尾声写得越吃力,不知以何种方式收尾。我希望这篇文章的整体效果是让读者看到较为全面的子尤,然而能力实在有限,毕竟洋洋洒洒两千字我还是第一次用这么多笔墨来描述一个人。我竭尽全力地搜罗我所知道的所有不寻常的文字,去形容不寻常的子尤。”

 

跟我交往还让小云文笔大有长进,这就是交朋友的好处。我很珍重它。5月11日晚上,和钊子打电话的时候。他突然告诉我,受我的影响,他也开始欣赏小云了,觉得她确实不错。我不禁暗自好笑,钊子每次都说我堕落,劝我不要掉进情感漩涡。可他其实就是这样,貌似有主见,实则经常变。他还向我表达了他的困惑,就是小云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作业的?她上课睡觉,晚自习的时候读书,回宿舍就发短信。

在中日友好医院,还有一个特殊经历要提,三头六臂的丹云阿姨带着她姐姐和她姐姐的女儿安宁,与蒙古族歌手布仁及其女诺尔曼来看我。我特地洗澡换衣服迎接,谁知高兴过头,鼻血狂流,只能老实地躺在床上。五位客人来了,我主动与他们一一握手。布仁的歌我和妈妈早早就从CD里听过,那深情无边的演唱让妈妈当时涕下而不能自制。那天,父女两人的歌唱出了一个草原,绵绵延延,这哪里是我小小的病房能够包容的?

诺尔曼上初一,是个极其纯洁的草原女孩儿,会自己写歌自己唱,是个“创作型歌手”,属于实力派。我请她为我的第一首歌词配曲,她配了,只可惜现在还无缘欣赏。她每次唱歌都要恭敬地站起来,一脸的正经。

安宁是四中高中的,来时一身很时尚的打扮,牛仔裤衬得她腿很长。大家对她的介绍,一是她出生在美国,所以英语很好;二是她热爱摄影。为了配合这个介绍,从始至终她一句中国话没说,都在拿照相机到处拍,病房里“噼啪”声不断,等到她们快走了,我对安宁说:“你是不是照相照出惯性了?”

初次交谈,谈的竟是这句,这一个问,问出了我们两人其后的故事。而我们没想到,一年后,《吉祥三宝》成了众人喜爱的美好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