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栖鸟默语
栖鸟倦归迟,顾盼两相依。
未闻天人语,星沉云水低。
——《洛诗集》
『楔子』
楼千语在玲珑酒坊找到宋星河的时候,他正喝得烂醉。
着一身白衣慵懒地靠在酒坊的倚廊上,披头散发,一双琉璃色的星目含着微醺的酒意。
看到楼千语走过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孩童似的哽咽着:“湘儿……是我对不起你……我们说过……此生定不相负……可我却没有信守承诺……”
楼千语心中一怔,轻声道:“相公,你醉了。”
宋星河被这一声相公唤得清醒过来,待看清楚眼前的人,刚刚还多情的眼眸立刻露出了厌恶的神色,用力将她推开:“怎么是你?谁要你管我!你滚,你滚啊!”
“我扶你回家。”楼千语像是已经习惯了宋星河对她的吼叫。
“家?”他讥讽地笑起来,“那里早已不再是我的家!”抛下这句狠话,宋星河头也不回地走出玲珑酒坊。
楼千语掀开酒坊门前的珠帘,珠翠碰撞的声音惊动了房檐上筑巢的鸟。
暮色里,天边焦黄的柔光顺着碧绿的珠帘落在扑腾的鸟儿身上,映出它们眼中的惊慌和小心翼翼的无措。
楼千语站在玲珑酒坊的门口,看着宋星河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自己眼前。
三年了,终究是她欠了他。
壹·『国色天香』
楼千语会嫁给宋星河,源于一坛名为“国色天香”的美酒。
彼时宋家经营着一间日进斗金的酒坊,因独门佳酿“国色天香”而闻名洛天大陆。
小小的一壶酒,单闻其味便让人醉了三分,入口的味道甘醇馥郁,仿若可见万般美景,当朝国主曾微服私访,饮后题下“国色天香”四个大字。
自此宋家酒坊日日门庭若市,许多达官显贵不惜下重金只为品此美酒,宋家酒坊一时间风光无二。
楼千语随父亲入宋府的那一日,已是许久没有吃过饱饭了,她的家乡闹饥荒,父母带她一路北上逃亡,娘亲病死在途中,到洛羽国的时候,父亲看到宋府在招账房先生,便上门询问。
父亲被带去甄选的大厅,嘱咐她在后院好生待着,她站在厅外,睁着一双晶亮的明眸一动不动。
十三岁的女孩却瘦得如同七八岁的孩童,蓝靛色的布衫虽然缝补了许多次却依然漏风,因为太瘦,她的两颊几乎凹陷下去。初春时节,她仍冷得打了个寒战,呆呆地看着厅外屋檐下的春燕来来回回地筑巢。
看着厅中密密麻麻的人群,她虽没有长大,却已然懂事,明白那些人都是为了谋得一份差事,她不知道父亲能不能胜出,可是她不想再漂泊了。
因为久站吹风,她的脸色渐渐苍白,身子不禁向后倒去,在她以为就要倒地的一瞬,有人在她身后扶了她一把。
那人身上有浓烈的酒味,暖暖的怀抱一把将她圈住。
“哪里来的小孩,怎么瘦得和猴儿似的?”他的声音饶有兴致。
楼千语转过头去,在日已将暮的傍晚,她看到了一双琉璃般清亮的眼眸,乌发飒飒散在雪颈之后,衬得一张俊颜万般华美。
一身锦缎白衣的少年,灿灿一笑,犹如暖阳落进楼千语的眼中。
“咕噜……”楼千语还未开口,腹中已发出饥饿的声响,她脸颊发烫,为自己的失态。
那少年却只是笑了笑:“原来是饿了。”他拎过丫鬟手里的食盒拿出几块糕点,“吃吧。”
楼千语顾不得礼数,拿过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因为太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她差点被噎住。“别急,没人和你抢。”他眯起眼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手暖得让楼千语微微发怔。
“二少爷,林姑娘来了,在前厅等您。”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慌张禀报。
“我这就来。”他答应着,转头看了看吃得满脸是碎渣的楼千语,把整个食盒递了给她,“这个送你了,回去慢慢吃。”
楼千语想说一句谢谢,可是当她把嘴里的糕点都咽下去的时候,那个白衣少年早已经走远了。
楼千语站在风中,提着朱红色的食盒,心里掠过微微的暖意。
一群人从大厅里鱼贯而出,父亲缓步走到她的面前,苍老的脸上带着久违的微笑,一把将她抱起,语中带着笑意:“小语,以后我们便在这儿住下了。”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那人衣襟上香醇的酒气犹在鼻尖,楼千语第一次感恩老天对自己的眷顾。
贰·『入府』
楼千语最初被派去伺候老夫人。因为年纪小,只做些端茶递水的简单活儿。
入府时间久了,她才知道上次给她食物的少年是宋府的二少爷宋星河。
宋老爷膝下有三子,大少爷长居灵山修仙,三小姐入了南疆蛊师门下,二人自幼离家,从此便杳无音信,因此这继承家业的重担便落在了二少爷宋星河身上。
宋星河却不争气,平素只喜欢吟诗作对附庸风雅,对酿酒一事从不上心,每次入酒窖都是被宋老爷押着下去,再气哄哄地提上来。
楼千语见过他几次,在老夫人的厢房里,宋星河来请安,他虽玩世不恭,一派纨绔子弟的作风,却是非常孝顺,隔三岔五便来陪陪祖母,带上一些补血养气的血燕灵芝孝敬。
与他同来的还有尚书府的千金林湘儿,她是尚书的独女,听闻两人于上元佳节的灯会上一见钟情。起初尚书大人并不同意,后来耐不过女儿的苦苦哀求,再加上宋家在洛羽国的商贾中的确占有重要之位,便默许了他们的婚事。
他们的婚期是早早定下的,在三年后的寒冬。
那时候宋星河仅十五岁,已长得玉立身长,常年穿一件白色的长袍,腰间束一条暗花的腰带,乌黑的长发肆意地散落,总喜欢赤着脚在府中行走。
他过得那样潇洒不羁,仿佛心里没有任何烦恼的事情。
好几次楼千语在为老夫人捶腿时,大老远的便能听到宋星河爽朗的笑声,那声音转过回廊,透过窗棂,落在楼千语的耳边。
让她记忆尤深。
他毫不避讳地拉着林湘儿的手,为她簪花,为她推秋千,父亲见了都禁不住对楼千语说:“二少爷可真是个痴心的人啊。”
每每此时,楼千语总是望着朱红色的食盒暗暗发愣。
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和他在后院的相识,从那之后宋星河再也没有与她说过话,仿佛那个日已将暮的傍晚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往昔的一个梦。
楼千语在宋府住了三年,从当初那个瘦弱的孩童长成了娉婷的少女,她的肌肤如照水娇花,鹅蛋小脸上嵌着一双点漆大眼,站在人群里已是灵动秀丽的模样。
她少言寡语,早早便有了大人的成熟内敛,因此比一般的丫鬟更得老夫人的喜欢。
那时候她卑微地想,只要能一直看着宋星河幸福快乐,就算一生在宋府为奴为婢,也算不枉此生。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嫁给宋星河。
命运的捉弄,常常让人措手不及。
叁·『交易』
嘉历三十八年秋,宋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以“国色天香”闻名的宋家酒坊再也酿不出“国色天香”了。
这对于靠着“国色天香”在洛羽国立足的宋家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
原来,用来做酒引的幽萝花在一夜间全部枯死,而那花本是野生,根本无法自己动手种植。
没有了幽萝花,“国色天香”便沦为再普通不过的酒。
宋家酒馆的生意渐渐淡了下来,坊间各种传闻鹊起,整个宋府陷入一片愁云惨淡的阴霾之中。
宋老爷召集了所有酿酒师在酒窖里不眠不休地研制替代幽萝花的引子,连续数月,仍无所获。
楼千语的父亲见局势变化,吃饭的时候随口说:“小语,看来宋家大势已去,我们要另谋生路,不如爹帮你找一户好人家嫁了吧。”
“不,我不嫁,我要一辈子留在宋府。”楼千语几乎想都没有想便脱口而出。
楼秀才愣住了,他望着女儿慌张的神情,看得出来她在害怕。
晚上楼千语趁父亲睡下,偷偷跑到宋星河的厢房院中,这是她三年来一直保留的怪毛病。她怕脚步声太大会吵醒守夜的丫鬟,于是脱了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在长廊上。
她在宋星河房门前将纸糊的窗户捅破一个小孔往里看,屋里的宋星河并没有睡着,他身着素白的长袍靠在床沿发愣,他以前总是很开心,嘴角微微上扬,可是他今天并不开心,白玉无瑕的脸上挂着沮丧。
听闻林尚书断了他与林湘儿的来往。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现实,这厢只要刚有些风吹草动,那厢已是草木皆兵。
她抱着寒冷的身体静静地偷看他,为他的蹙眉担忧,却又无能为力。
宋星河熄灯之后楼千语才离去,她拖着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身子回到住处,偷偷潜回房中躺下。
黑暗里,楼秀才静坐于案前,这三年来他一心做事,却忽略了女儿的心事。今日他才发现,他的女儿竟然如此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小心翼翼,卑微可怜。
谁都不知道楼秀才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可以替代幽萝花的引子。
次日,他拿着酿出来的“国色天香”找到宋老爷,说道:“楼某毕生别无所愿,只愿女儿过得安康,我要二少爷娶她为正妻。”
宋老爷断没有想到,长期恪守本分的穷酸秀才竟存了这样的心思,他饮着来之不易的“国色天香”,连续三夜未曾合眼。
第三日的清晨,宋老爷一纸退婚书送往尚书府,一车聘礼送进了楼千语居住的小院。这桩以交易定下的婚约,就这般尘埃落定了。
肆·『成婚』
宋星河对这桩婚事誓死不从,与宋老爷大吵了一场,最后是被五花大绑送入喜堂的。楼千语穿着凤冠霞帔,垂首望着鞋上的飞燕绣花,惶惶不安。
她挣扎许久还是答应了这场荒唐的婚事,这或许是她平生做得最自私的决定。
宋星河跪在宋老爷和向夫人的面前,抬着星目,声音冰冷:“爹,除非你今天把我的腿打断,否则我定不会拜这个堂的。”
隔着红布,楼千语听到满室宾客窃窃私语,她用力攥紧双手,心跳得极快。
“好,那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宋老爷拿过木棍毫不留情地打在宋星河的腿上。
他闷哼了一声,却死死不肯跪下,宋老爷一棍一棍地用力打下去,直到他的双腿再也无法站立,楼千语听到巨大的“扑通”声,她一把掀开盖头大声喊道:“别打了,不拜就不拜吧。”
喜事成了闹剧,这场拜堂终究没成。
宋星河被送到居住的西厢房,他拒绝大夫为他诊治,所有送进去的汤药饭菜被他丢得一地都是,楼千语拿着汤药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褪下红衣浓妆的她,一袭浅粉的长裙,不施粉黛的样子像个灵动的少女。
宋星河从床上远远地看着她,他无法想象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小姑娘毁了他所有的美好。
“你过来。”他对她说。
楼千语喜上眉梢,跑到他的床边。她的脸上荡起喜悦,担忧的神色是那样真切,可这些落在宋星河的眼中全是伪装的天真,他眯起眼睛仔细地端详她,一心认定她和她爹是想要攀上高枝的小人。
他端过她手里捧着的药,当着她的面重重地摔在地上。
瓷碗当场碎得四分五裂,和一地的残骸融为一体,楼千语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紧紧掐住她的手臂,笑着说:“你想我好,我偏不!从今以后,你想要的,我都不会让你如愿。”
他大声地笑起来,像发了疯似的,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往日藏不住的快乐,那满目的悲伤让楼千语感到害怕。
她在门外守了宋星河一夜,听他又哭又笑的谩骂,最后他喊着“林湘儿”的名字睡着,那声音是发自心底的悲凉。
那夜之后,楼千语从一个懵懂的少女一夕间长大了,她在黑夜无尽的冷风里蜷缩着身子,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楼秀才轻拍她的肩宽慰道:“不要灰心,只要你真心待他,他一定会知道。”
她相信只要她够努力,宋星河一定会知道。
伍·『相处』
宋星河因为拒绝治疗,腿从此落下了病根,成了一个瘸子,不仅如此,他还染上了酒瘾,时常出去喝得烂醉。
原本开朗风流的俊美少年,成了沉默寡言、整日与酒为伴的疯子。
所有人见了无不摇头惋惜。
楼千语知道宋星河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为她,所以她想尽一切办法来弥补他。
天冷了她为他送去暖炉,他却用暖炉将自己的手烫出一道道疤痕;天热了她为他送去冰块,他当着下人的面把冰块从自己头上倒了下来。他不把气撒在她身上,只是无穷无尽地惩罚自己,这对楼千语来说,是最大的酷刑。
宋府上下的人对楼千语和楼秀才趁人之危的举动充满了鄙夷,虽然面上不说,私下却没少嚼舌根。
楼千语虽做了少夫人,在府中却不得人喜欢,本来疼她的老夫人对她也闭门不见,更别提宋老爷与向夫人了。
虽然所有人都不待见她,她却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闲来没事她就往酒窖跑,她深知宋家以制酒闻名,她若懂得制酒,他日说不定就可帮衬一二。
工人们开始都不搭理她,她也不恼,时常做些可口的糕点带去,时间久了,工人们渐渐开始与她熟悉起来,也会与她说一些关于酿酒的工序和技艺。
起初的三年,她拼了命地提高自己,她没有上过学堂,凭着楼秀才对她从小的教导勤学诗词歌赋,《女诫》《内训》《道德经》她几乎倒背如流。她从最初的刺绣只会绣鸳鸯,到如今的山水风景都绣得栩栩如生。她和城中有名的琴师学琵琶,弹指间便能奏出婉转悠扬的曲子。
她渐渐长成了一个柔情而温婉的女子,让府中上下都对她刮目相看。
可是宋星河对此依旧不闻不问。
楼千语还是习惯在入夜之后偷偷去看他。
他伏在案上饮酒,一头乌发落在日渐沧桑的脸上,眼角眉梢早没了笑意。他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凝视,楼千语认得那支玉笛,是林湘儿所赠之物。
一年前林湘儿被封为文成郡主远嫁束凤族和亲,那是个荒凉苦寒的小部族,国主舍不得让自己的女儿去受苦,就想出了此计。
林湘儿出嫁的那日,宋星河坐在城门上,望着送嫁的车队失魂落魄地想要殉情。
所有人都在劝阻他,只有楼千语没有,她在他的身旁坐下,平静地对他说:“你若要跳,我便陪你跳,我们夫妻不能同生,却能同死,下辈子我也好继续缠着你。”
“楼千语,三年了,你还是那么狠毒。”他恨恨地看着她,起身走下城楼。这是楼千语第一次和宋星河对话,从初遇到成婚,他都没有给过她开口说话的机会。
她没想到她第一次开口,是以这样的对话结束。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的背影,那一抹记忆中的白色,在冷风中一瘸一拐地走着,三年的时间,他对她的看法没有丝毫改变,她努力地要去做到最好,努力地成为他喜欢的样子,但是最终一无所获。
陆·『寻医』
楼千语每次看到宋星河的腿,都像是有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三年来她寻遍名医,却始终找不到可以医治宋星河的办法,后来她听闻在洛珠国的祁山上有位神医妙手回春,便匆匆打点了行装孤身前往。
洛珠国与洛羽国相差千里,她跋山涉水用了三日才风尘仆仆地赶到祁山。
神医住在祁山山顶,这座山本是岩壁横生,就在几年前,神医唯一的入室弟子唐子轩为了方便上山,特意修了这九百九十九阶石梯,世人若想求神医赐药,必须三跪九叩一阶一阶地叩拜上去。
大多数人看着这通天般的石梯,纷纷望而却步,楼千语却想都没想便叩拜起来。
当她叩拜到祁山山顶的时候,双腿已经跪得鲜血淋漓,她拖着奄奄一息的身体,敲开了神医草庐的门。
神医看她心诚,给她开了专治断骨的药,千叮万嘱这药极为珍贵,五十年才结一次果,这是由刚结出的果碾制而成,只能保存七日。
她顾不得自己的腿伤未愈,带着药匆匆赶回洛羽国,正值腊冬的风雪夜,她的裘皮大衣被风吹落在途中,她驾着马,没有停下奔驰的脚步,大雪覆在她的肩头,她只是用手粗粗地拂了一把。
回到家后,她找来迷香,带上贴身侍女小桃,准备趁着宋星河睡着的时候将他迷晕,再把药膏涂抹在他的腿上。
她知道若是告诉宋星河她的来意,他肯定不会同意,只好出此下策。
一切本来天衣无缝,却没料到这迷香药效不佳,在她涂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宋星河突然醒了过来。
他一把抓过楼千语手里的药怒道:“你在做什么?”
“我……我只是想给你上药……神医说,你只要涂了这个药,腿就会好了……”楼千语卑微地哀求,“求你不要和我赌气,求求你让我把药涂完……”
“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会感激你?你以为你帮我把腿医好我就会当这么多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简直是痴人说梦!”他怒瞪着猩红的眼,“我这双腿就是因为你才废掉的!”他抓过她手中的药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瘸着吗?我瘸着,就是为了提醒你,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
宋星河毫不留情地把药膏丢到了屋内的火炉中去。
“不要!”楼千语想也没想就伸手到火炉里去取那盒药膏,炽热的火苗烧到她的手上,她顾不上疼痛,硬是把火炉里的药膏抢了出来。
可是那些药膏已被烧焦了,此刻正冒着青烟,散发出一股焦炭的气味。
“没了,都没了。”楼千语跌坐在地上,仿佛自己心底的希望都没了。
一旁的小桃实在看不下去了,冲着宋星河说:“二少爷,你知道少夫人为了这盒药膏花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吗?你看看她的腿。”小桃一把掀开楼千语腿上的裙,她腿上的伤口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已经流出了黑色的脓水,膝盖上的骨头清晰可见,整条腿几乎溃烂得不成样子。
“小桃,别说了。”楼千语迅速盖住了膝盖,她不想让宋星河看到这些。
“怎么?苦肉计?楼千语,没想到你做戏也做得很全啊。”宋星河在看到那些伤口的一瞬间也吓了一跳,可是嘴里的话却是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楼千语抬头看了宋星河一眼,他的眼里除了冰冷的讥讽便是嘲笑,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关切。这三年来,她那么努力地想要做到最好,可是他讨厌她,觉得她是全世界最恶毒的女人,无论她怎么做,在他的眼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她在小桃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张脸苍白得吓人,她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唇抖动了片刻,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楼千语缓缓地走出宋星河居住的书房,寒冬的冷风刮在她的腿上刺疼,她脱了鞋子赤脚在雪地里走了许久。
她走到初见宋星河的那个大厅外,院中长满了好看的蜡梅,傲然盛开。她抬头看了看门厅下的鸟巢,空空荡荡得只剩一个旧巢。
她一心想医好宋星河的腿,可是她辛苦奔波,到头来只是他眼中的苦肉计。
这世上所有事,本就无法强求,是她太执着。
柒·『亲昵』
楼千语忘了自己是怎么昏倒的,她只知道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的指尖冰凉,轻轻划过她的脸庞,让她眷恋。
醒来的时候小桃红着一双眼睛看着她,心疼地帮她包扎伤口,小丫头从未见过这么深的伤口,一边包一边哭,楼千语叹了口气说:“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小桃抹着眼泪退下了,楼千语拿着药膏和纱布在清理过的伤口上小心翼翼地包扎着,由于腿部无法弯曲,她的手够不到小腿的关节。
她索性不去理会,闭起眼,靠在床榻上。
蓦然,她感到有人走进来,她迅速睁开眼,看到的竟是宋星河,他坐在她的床前,帮她包扎伤口。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不想因为你内疚。”宋星河没好气地说着,态度却比平日里缓和了许多。
楼千语一言不发地看着宋星河,她嫁给他三年,这是他第一次对她如此亲近。只是他的手势粗莽,好几次将她弄疼了,她紧皱眉头,默默地隐忍着。
包扎完毕之后,他看着她憔悴的脸,那张隐在烛光下的清丽容颜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睫毛微微抖动,如一只无措的小鸟。
他的心有了一丝动容,鬼使神差地端过桌子上的药汤喂到她嘴边:“喝了吧。”
楼千语知道宋星河是在可怜她,她耗了半条命换来的不过是宋星河的同情。
她苦笑,端过碗,把汤药喝得干干净净。
那天之后,宋星河偶尔会来看她。
她喜欢弹琴,画画。她的画里画满了雀鸟的各种形态,宋星河不小心瞥见过几回,并不知晓其寓意,只是有一次她抚琴的时候,他正好走到花架下,远远地,看见她身穿一身粉色璎裙,墨色的发用一枚发簪绾起,素淡的脸上挂着幽幽的哀愁,是极美的。
她在弹《倦鸟吟》,讲述的是一个女子日日在家门前等待丈夫归家的故事,那琴瑟的音律中饱含了凄婉的等待,如同国色天香的美酒,一饮入喉,万般滋味。
楼千语可以下地行走的那日,宋星河破天荒地约了她去湖边赏柳,小桃高兴地为她梳洗打扮,她感觉自己已许久没有这样好的心情了。
宋星河提前在门口等她,她慢慢地朝他走过去。
只是在他们推开宋家大门的一刹那,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投入了宋星河的怀中,那人颤抖着娇小的身躯,像朵楚楚可怜的娇花,她梨花带雨地对宋星河哭泣:“星河哥哥,救我。”
宋星河抱着她,仿佛抱着一块至臻的瑰宝,熟悉的怀抱和声音,这是他魂牵梦萦了三年的姑娘。
林湘儿,她出现了。
捌·『归来』
林湘儿是从束凤族逃出来的,她说束凤的王上性格暴戾古怪,常常对她非打即骂,加上那里地处漠北,常年风沙冰雪,她简直生不如死。
此次趁着王上出访别国,她带着一早备好的快马和银两一路偷跑回来。
她不敢回家,她若回家一定会被父亲送回去的,她思前想后只好来投奔宋星河。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泪不停地滚落,即使狼狈的衣着也掩盖不了她那张芳华艳绝的容颜。
宋星河握紧林湘儿的手说:“湘儿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他们的手交错在楼千语的面前,像是她画过的情深飞燕。
和亲的王妃私自逃跑并非小事,何况还偷住在自己府上,万一被人发现,这是多大的罪责,楼千语没有宋星河那么乐观。
果然不出几日,洛羽国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寻林湘儿的告示,若有见者,悬赏万金。
虽然宋星河将林湘儿藏得很好,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楼千语知道这事若是不解决,或许会引来灭顶之灾。
宋星河急忙忙地来找她,彼时她正站在他们初见的那个大厅门前。
檐下的春鸟夜归来,正在忙碌地寻找食物。
宋星河几乎是哀求地对她说:“千语,我不知道怎么办,你能不能帮帮我?”
“你要我怎么做?”
“我不知道……”他的手砸在院中的木桩上,“我不知道怎么帮她,可是她有求于我,我没有办法拒绝,我真的……不想再失去她了。”
他不想再失去她了,多么深情的一句话,却是对另一个女子的情意。
他的痛苦和挣扎落在楼千语的眼中,让她心寒又心痛。
她抬起头,在星光寥落的夜中看他,那个当年笑容灿烂的少年脸上沾染了无数风霜,而她也已经嫁给他四年了。
她伸出手,抚上了宋星河的俊颜,他并没有躲开,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任她抚摸。
她的手摸过他的眉毛,抚过他的额,摸过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他还是那么好看,是自己初见时的那个丰神俊朗的样子。如若是以往,他早就避开了她的触碰,厌恶地走掉,可是如今他为了林湘儿来求她,不惜忍受她的触碰。
这么多年,她枕着一个地久天长的梦,以为岁月总会带她走到她想去的地方,原来都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她会没事的。”良久之后,楼千语说道。
“你有什么办法?”宋星河追问。
楼千语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着夜行的鸟儿缓缓说道:“你说,等待这么苦,为何还要坚持呢?”
她没有等宋星河回答,慢步走到楼秀才的住所。
楼秀才正在饮“国色天香”,楼千语走到他的面前跪下,头狠狠地磕在地上,声音是笃定而决绝的:“父亲大人,求您帮我和林湘儿换脸。”
玖·『替死』
楼秀才并不是普通的秀才,他年轻时曾是灵巫百香婆门下最得意的门徒,制毒养蛊所有偏门样样精通,而他最擅长的便是换脸,将两个人的脸对换,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因为换脸他结下不少仇家,日日过着被人追杀的日子,直到遇到了他的妻子,从此金盆洗手,换了身份远离是非。
从他轻易地配出“国色天香”引子的那一天,楼千语便猜出了父亲的身份,她一直没有说破,是因为她感念父亲的奇术,让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可是这些,现在看来,不过是镜花水月。
那个人不爱自己,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是一场空。
楼秀才看着心意已决的女儿,只问了她一句:“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值得吗?”
“值得。”楼千语想都没想便说了出来。
楼秀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忍着心痛缓缓地点了点头。
楼千语命人把林湘儿打晕了带到父亲的住所,和她并排躺着,楼秀才的刀起起落落,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天明之时,她从床上起身,站在铜镜前看到了一张和林湘儿一样的脸。
她的生命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可是林湘儿却可以顶着她的脸长久地活下去。
林湘儿惊诧地坐起来,楼千语捂住她几乎要尖叫的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你要代我在这宋府好好地同星河活下去。”
林湘儿还在惶恐中没有回过神,楼千语已经顶着这张脸走了出去,她带着一坛一年前酿下的“国色天香”一路走一路饮,赤着脚,仿若一个疯子。
待她走到尚书府门口的时候,她跪在尚书府门前,当着来来往往众人的面大声说道:“爹,女儿再也不想在束凤过那猪狗不如的生活了,女儿不求您的原谅,只求能死在您的面前。爹,请多保重!”
楼千语说完,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头撞向了门口的石狮。
鲜红的血从她的额上汩汩地冒了出来,在倒地前宋星河冲到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千语,你为何这么傻?你为何……”宋星河发抖着痛哭。
她用余下的力气用力地抱紧宋星河,那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这么多年,她无数次都想像个普通的妻子那样肆无忌惮地扑到宋星河的怀里紧紧地拥住他。
可她到死,才有了这个权利。
“我要你……一辈子记得我……”
她那双如同鸟儿般无措忐忑的双眸闭了起来,而她的手,却始终握紧没有松开。
拾·『栖鸟默语』
楼千语死后,尸体被束凤的王上带回,王上气林湘儿让他受了奇耻大辱,将她的尸体吊在大漠的千年铁树上以示惩戒。
宋星河几经辗转来到束凤,在沙漠中找了整整七日才找到那棵铁树。
铁树如苍天般高耸,楼千语的身体像一根枯瘦的断木在风中摇曳。
宋星河抬起头,看到她的肉身已经被漠蚁啃食了大半,只是那吊在风中只剩半截残骨的手始终呈现一个握拳的姿势。
她累了倦了,却还是舍不得放开他的手。
宋星河心头一涩。
他蓦然想起某年冬天,他在院中闲逛,看到一个瘦弱的小丫头站在冷风中看燕子筑巢,她的眼神专注,执着而温柔。
他请她吃了一盒糕点,她的目光追随他绵延了整个冬季。
他突然明白她为何画了那么多关于飞燕的画,她一直如同画里的雀鸟,冬去秋来,始终守着自己的家,等着他回头看到她。
瑟瑟的春风中,成群的大雁成片飞过,春夏秋冬,又过去了一年。
可她到死都没有等到他回头。
栖鸟倦归迟,顾盼两相依。未闻天人语,星沉云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