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0]尼采作品易读而难解。时至今日,尼采作品的文体风格和思想财富仍然让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但是,人们却无法完全相信他所说的。与其说尼采让人信服,不如说他使人困惑,而使人困惑,这正是尼采想要看到的结果。尼采挖开哲学的广阔土地,拆毁千百年来人们愿意相信的一切的基础:真理,理性,逻辑和科学,道德和宗教,法律和国家,实体和主体,原因和结果,意识,意志和自由,自我保存,以及进步;同时,尼采却不想提供让人高枕无忧的新立场、新理论、新体系。面对人类生活的实在,尼采坦率,严厉,正直,因为他知道,实在只是看起来固定,实际上却是不确定的,在自身内是包含矛盾的。尼采总是让人失去定向(desorientiert),甚至当他正在提供定向(orientiert)时,也是如此。人类的定向(Orientierung),就我们所知而言,并不具有任何最后确定性。若人真能站在生活之外的某种理论的(先验的或超验的)立场,用闪闪发光、晶莹剔透的概念来把握生活,那么,这种确定性或是可能的吧。然而,哲学家也是血肉之躯,有其需要和必须,而这些需要和必须会在冥冥中引导他们的思考。尼采希望将追求绝对的意志重新置于生命的限定条件下,他的哲学思考严格地在皮肤之下进行(gehtbuchstäblich unter die Haut)。尼采认为,人们先有一种[11]身体的哲学,然后才从中得出一种理论,并且也只是在必须得出一种理论时,才从中得出一种理论。看一个人主张什么样的理论,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一种哲学理论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人们希望忘掉、摆脱的某些东西的征候。即使涉及的是尼采自己的生命,尼采也同样如此追问,无所后退。哲学思考必须从思考者本身开始,从他的视野、视角和定向开始;只有从他自己出发,他才能了解其他人;且经常也只能猜测性地了解其他人;要求普遍有效性的哲学是狂妄的。尼采用人们可以据有的视角的丰富性取代了哲学表面上的客观性。尼采不断在新的语境中,以及在为其伟大先辈们所未曾与闻的各种哲学写作形式中,试验其丰富视角。特别是他那将各种独立自足文本在开放语境中汇聚起来的格言体著作,在尼采的构想中,乃是按照一个中心原则构造起来的封闭体系的反方案。谁开始读尼采,谁就不能指望得到一种最终的、固定的立场,可以帮助自己定向,相反,他将会比任何时候都更体验到定向的需要和困难。他(或她)可以在解读尼采的过程中观察自己,看看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接受尼采,可以与尼采针对所有表面上的最终确信的怀疑同行多远,而在什么地方他又必须停下来,仍然需要某些最终的、固定的、无时间性的、可以让自己抓住的形而上学。这种形而上学并非必然以形而上学本身和体系化的面目出现,而是也可能隐藏在宗教、道德、政治、科学和逻辑之下,甚至也可能隐藏在追问到疲倦程度的姿态之下。尼采的哲学思考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实验,目的是看对他自己以及对他的(男女)读者来说,在没有这样一种形而上学的情况下,[12]人在多大程度上仍然能够定向。尼采不断推动哲学思考,追问使看起来自明的东西成为可能的条件,其目的是呈现其他不同的选项,扩展人类定向的游戏空间,这既让人感到惊恐又让人感到解放。在这方面,从来没有人像尼采一样走得这么远。尼采严肃地对待哲学,将哲学看作人类严厉自我批判的实验,这种实验不是在人面前隐藏而是展开生命及不断变化,不是将人昏昏欲睡地固定在似是而非的现状上,而是让他驾驭自己的力量,充满信心地、欢乐地与时间同行,并利用时间中的惊奇来达成新的定向。
帮助读者这样理解尼采,这是本引论的目的。本书不打算将尼采等同于其学说了事,而是尝试描述尼采的哲学思考本身,描述尼采进行创造的思想来源,他寻求建立的谱系关联,他所尝试的哲学写作形式,他对“男女”读者的期待,他为自己设定的“使命”,他用来完成这些使命的“主要区分框架”,以及因此还有他对于虚幻不实的定向的批判,他的自我批判性定向的要点和准则,他的“重估一切价值”之路和他的“肯定”。本书将清楚表明,超人、权力意志、永恒复返等等著名学说——他通过他的扎拉图斯特拉以及其他许多人之口说出这些学说——并没有穷尽尼采哲学;相反,只有理解他的批判性哲学思考过程,这些学说才能得到理解。因此,在一本薄薄的引论所能允许的情况下,应该尽量引用尼采自己的话(引文据KSA;词尾变化没有标出)。由于要了解尼采的哲学思考过程,就必须了解[13]他的生活状况和经历——虽然这当然不意味着了解了他的经历就了解了尼采的哲学思考过程——所以本书一开头将这些材料包括在内,以便同时对尼采的性格和道德立场有所认识。这将使一种现在仍然流行的解读不攻自破,这种解读希望将尼采描述为一个颟顸而不自知的原生法西斯战争狂人。然后,在第二章里,我们将表明,尼采自己如何评价他的经历对他的工作的意义。
由于篇幅限制,尼采著作的概述将不包括在本书中。一方面,在词典和手册中可以找到这些概述;另一方面,这样的概述将不可避免地孜孜于肯定性的“学说”,而这正是尼采自己所批评的做法。本书同样也最大限度放弃了对尼采研究的引述。时至今日,尼采研究是如此多元和分化,以至于即使只介绍关于某一主题的最有影响研究的正反意见,也要求另外写一本导论才行(关于法国、意大利和英语国家从1960年到2000年的尼采研究,已经有这样的一个导论,见附录中的RLN)。即使是在附录中收入公认重要的相关国际尼采研究的单纯书目,也会突破这本书的容量限制。因此,取而代之的做法是列出专业尼采研究的最重要的辅助工具。不仅包括能够引用的版本,还包括词典,手册和专业辞典,网络资源,尼采研究机构出版物,特别是非常精审的五卷本《魏玛尼采研究书目》(时间范围跨越1867到1998年,并且仍然在不断更新中)以及《尼采研究》(Nietzsche-Studien)中有关尼采研究当前进展的定期集中讨论,[14]各种关键词的文献索引同样见于尼采词典、尼采手册和尼采专业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