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佛罗伦萨的布道者
侵犯和攻占尼洽老爷领土的阴谋集团中,最有意思的成员之一要数提莫窦,是他使卡利马科与卢克蕾佳的第一次偷欢成为可能。由于马基雅维利对古罗马的讨论时常包含或影射对现代的罗马——受基督教影响的罗马的激烈批判,我们对卢克蕾佳古老故事新翻版中出现的现代基督教教士形象如何理解,显得至关重要。
1521年5月17日,马基雅维利作为大使访问卡普里岛的Minor修士们,他在当天致信奎齐亚迪尼,谈论他如何“秘密”地完成了他为佛罗伦萨设计的修士形象。正如他从未停止过构想共和国(至少在思想中如此),他现在也未停止过构想修士——但是,与在他的其他观点中一样,他是“倔强”的,他的观点与其他市民的观点相去甚远:
他们心目中的教士是引领他们踏上天堂之途的人,而我寻找的却是能够告知他们恶魔栖息之所的人;除此以外,他们还希望教士谨慎、清白、真诚;而我寻找的教士却比庞诺更疯狂,比Fragirolam。更狡诈,比Frate Albert。更虚伪……因为我相信,通往天堂的真正途径在于:认识通往地狱之途,以便避开它。(Lettere,页402-405)
马基雅维利为佛罗伦萨设计的舞台修士提莫窦确实即狡诈又虚伪。在基督徒虔诚的伪装之下,他告知人们通向地狱之途。但是,在马基雅维利戏剧中,向提莫窦的追随者或向佛罗伦萨的观众展示这条路,并不是为了告诫如何避开它(见第Ⅲ部分)。事实上,与马基雅维利许多其他作品相同,这出戏并没有严肃考虑地狱(或罪恶、良心、不朽灵魂)的存在。提莫窦的传统基督教权威被描述为:侍奉与传统基督教信念相反的私人目的和世俗目的。他最初被刻画为“坏透心肠”的修士;观众或许认为他与文艺复兴文学中时常遭到谴责的虚伪修士们相同。但是随着这出戏的进程,他参与的这场阴谋的“结果”被反复称为“善行”。“善”成为“有利可图”的同义词。通过重新定义“善”,马基雅维利戏剧弃绝基督教观点:“坏人从他积存的邪恶中发出恶来”(《马太福音》12:35)。对他笔下的基督徒做一番细致观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上述说法。
提莫窦最大的影响似乎发生在女人身上。他出场时和一群女人在一起,并且与其中一位寡妇交谈(Ⅲ,3)。如我们很快意识到的那样,这位寡妇的宗教信仰其实是对修士权威的信仰,或对修士信仰的信仰。因此,她一开始询问:她的丈夫现在是否身在炼狱?很快又以同样的口气询问:修士是否相信,土耳其人今年会打到意大利来?后一个问题表明,她相信有关土耳其人奸淫掳掠的传言,并对此感到恐惧。这个问题也是女人般懦弱的Minor修士们和马基雅维利讨论时,让他忍俊不禁的问题。[27]但提莫窦不是一般的懦弱修士。确信“所有女人都没啥头脑”(Ⅲ,9),他操纵虔信他的索斯特拉塔,最后甚至操纵怀疑他的卢克蕾佳。信任提莫窦的唯一男人是尼洽老爷。尽管尼洽也认为女人愚蠢,他却与她们一样软弱、轻信。由于他从假医生卡利马科处获得了“信念”,他声称他对卡利马科的信任就如同他对告解神父的信任(Ⅱ,6)。尽管尼洽不是一个虔敬的基督教义践行者,但由于他被教会人士抚养长大,他保留了对教会的依恋。马基雅维利似乎在暗示:意大利基督教,以及尼洽惰性的中产阶级生活,让他不只在某一方面“无能”,因此注定遭到比他更强健的男人们的欺骗。
马基雅维利在此处(也在别处)暗示:基督教倡导的“美德”,要求并培育了人性中的阴柔气质(参阅P.Ⅵ与D.Ⅱ,2和Ⅲ,27)。那些与修士类似的人,据说已经“由于天上王国的缘故,让自己不能结婚”(《马太福音》19:12),在马基雅维利看来,他们与女人没有区别。基督教美德靠和平与室内活动而兴盛,并且倡导兄弟友爱与对权威的温顺服从。现代社会出现的争端,比如剧中提到的基督徒和土耳其人的争斗,或佛罗伦萨和法国对教皇联军的争夺,都是宗教派别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或许会特别激烈和血腥,但它至少是以未来和平与爱的名义发动的。马基雅维利认为这些目标不可能实现,并且把实现它们的企图视作混乱的来源——这种企图将产生比前基督时代所经历的更为严重的混乱。对于这种关于人类美德女人气的、甚至“无能”的仁慈观点,马基雅维利将用雄健的“古典美德”——他钦慕的罗马人身上的美德取而代之。他希望能够看到这种“美德”(其拉丁文词根含义为男子气概)在他的城市获得新生。[28]这种复兴必然伴随对自由与独立的炽爱,必然伴随捍卫自我和自我领土的能力。在新生过程中,那种由宗教倡导的、由普通人(特别是妇女)珍视的美德,即可以又无须被强壮男人使用——视他们的目标和周围环境而定。
提莫窦与这个阴谋集团最初的联系是关于流产的计划。通过这一测试之后,他实际上已经与卡利马科和李古獠成为合作伙伴。我们很快就明白,提莫窦利用流行的宗教信仰,同时又担心招致自身的灭亡。他在妇女面前假装,他是在研究经书后才知道如何行动。但是与尼洽和普通修士不同,他对“这个世界的事情”很熟悉。这种熟悉由于他对时间的提及而得到强调,对于关注焦点应该是来世的人而言,如此频繁地提到时间是令人吃惊的。[29]提莫窦与萨沃那洛拉(Savanarola)一样狡黠。尽管他不停地抨击“这个世界的聪明人”,这位伟大的佛罗伦萨布道者——根据马基雅维利的观点——也利用这些聪明人的手段为自己谋利。与罗马的占卜师不同,萨沃那洛拉是基督徒,并且在经历过启蒙运动的城市中布道。然而又与占卜师相同,萨沃那洛拉通过提到超自然的力量赢得民众的信任。努马[30](Numa)声称他曾与山林仙女对话,而“佛罗伦萨的民众……则被萨沃那洛拉说服,相信他曾与上帝对话”(D.Ⅰ,11)。对于受萨沃那洛拉启发而产生的信仰的真相,马基雅维利没有作进一步的评论。
提莫窦也将尘市的“能力”(virtù)与基督教联系在一起。我们清楚,他的奇迹是人造的奇迹。与“曼陀罗”药草一样,一帮狡诈的男人发明了这些奇迹,以操纵别人的信仰,使事件的发展如他们所愿。正如卡利马科的“药方”只有在尼洽“相信”他时才起作用,提莫窦的“奇迹”则在他有能力激发信仰、信念和信任时发挥效力。《克莉齐娅》巧妙地呈现了“奇迹”的胜利与相关人士能力之间的关系。一次,索福尼亚(Sofronia)轻信的丈夫提到“曼陀罗”药草的特性和提莫窦的胜利——他曾为卢克蕾佳求子祈祷。索福尼亚知道提莫窦是如何制造奇迹的,她祈祷“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然后操纵她丈夫的信仰,以确保奇迹发生。提莫窦与其他马基雅维利著作中审慎和有能力的人一样,只依靠他自己。[31]与罗马人相同,提莫窦知道宗教的价值——只要“妥善使用”(D.Ⅰ,13,14,15)。因此,他意识到曼陀罗奇妙功效的名声依仗修士们来维持,但他们却松松垮垮、没规没矩。提莫窦重复他用在女人身上的词汇,称他的修士兄弟们“没脑子”(Ⅴ,1)。在马基雅维利看来,《曼陀罗》中唯一的奇迹可能是他在《李维史论》中讨论阴谋的一章中提到的:
当某个阴谋在许多人中秘密存在了很长时间,它就会被认为是一件奇迹般的事情(D.Ⅲ,6)。
在这出戏中,揭露“奇迹”总是伴随着对宗教语言的戏仿或歪曲使用。在那首如赞美诗般称颂欺骗的献歌中,“骗局”不仅是“高妙稀有的药方”——尼洽心目中的“曼陀罗”药草,它同时还是真正救赎的方法:
你给迷途的灵魂指明了正道;你,还有你那巨大的威力,赐福某人的同时,又使爱神变得富有。用那神圣的建议,你战胜了顽石、毒药和符咒。
与此类似,第四幕结尾的献歌断言:“神圣”的夜晚是“灵魂蒙福的唯一原因”。这处戏中唯一的“激情”是让卢克雷佳“流汗”的激情(Ⅲ,11),而且这通奸的“奇迹”受到圣母和天使拉斐尔的看护。或许马基雅维利利用这位天使的名字,“拉斐尔”的意思是“上帝治愈的”。[32]由中介人李古獠安排的卢克蕾佳和卡利马科的“结合”,在教堂中经由提莫窦完成了婚姻的仪式。这种庄严的祝福和卡利马科同意成为孩子的“教父”,进一步亵读了马基雅维利暗示的与他的新布道者有关的东西。
提莫窦必须完成他自己设计的几个“诱惑”,才能赢得他渴望的救济品。与马基雅维利有“能力”的男人相同,他并没有努力让他的教民提升到难以达到的标准。他从不教导他们“要完美,正如你们天上的父是完美的”。[33]相反,他自己降到索斯特拉塔的水平,并利用她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卢克雷佳的母亲经常谈到自己的“良心”,不过一旦修士告诉她,他们设计的行动是“无罪”的,她的良心立刻就安宁了。与《序言》中卡利马科和他的“好伙伴”们相同,她自己从内心来说也是位“好伙伴”(Ⅰ,I)。她自己表达了“两害相权要取其轻”(Ⅲ,1)的原则,建议自己的女儿要放松、好好享受这一夜。然而,卢克蕾佳(本性与性爱和欢娱相异)要求一场关于罪和良心的讨论。提莫窦的论证基于马基雅维利的前设——没有绝对的善或恶,或者如他自己所言:“没有蜂也就没有蜜”(Ⅲ,4)。[34]在这出戏的前面部分,他接受了李古獠关于流产的论点,因为“替最大多数人办好事,就是好事”(Ⅲ,4)。李古獠以“我相信”开场,然后清晰论述了一个关于“善”的功利主义定义,以它取代传统宗教教导的道德美德。这种新“信条”得到提莫窦的祝福,并且在后来与卢克蕾佳的讨论中得到发展。
提莫窦计划用花言巧语,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引导卢克蕾佳(Ⅲ,9)。他一开始就论证:那些奇怪恐怖的事情,一旦人们习惯了它们,就会变得可以接受、也很平常(Ⅲ,11)。“说到良心嘛”,他概括道:“要是明摆着有好处,没准儿也有坏处,那咱们就不能因为怕坏处就把好处也放过了”(Ⅲ,11)。尽管他在更早的地方愿意宽恕流产行为,他在这里强调为上帝创造另一条灵魂的善行。稍后,他一个人独处时似乎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安,但是他又再次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到合理解释:“最大的善”(Ⅳ,6)将来自“恶”——欺骗、通奸、还有他自己对金钱的欲望。
不过,与卢克雷佳在一起时,他否认这种行为是罪过。他宣告,认为这种行为有罪的信仰是“编造的故事”。我们在此处可以联想到那些告诫贞洁不容侵犯的故事,比如李维、奥维德的故事或中世纪的说教寓言。在这个时候,提莫窦重复卢克蕾佳丈夫和朋友的恳求,他们恳请她不要绝望。提莫窦的论证“是意图,而不是身体在犯罪”几乎是对《上帝之城》中卢克蕾佳贞节问题讨论的戏仿:
“一个看似矛盾的事实!两个人置身其中,但只有一人犯了通奸罪”。最后和最真实的声音说。说话人在两个肉体的结合中,看到其中一人令人厌恶的纵欲,另一人贞洁的意图。他在这个行为中看到的不是他们肉体的结合,而是他们心灵的分离。两个人置身其中,但只有一人犯了通奸罪。[35]
提莫窦建议基督徒卢克蕾佳,由于她的意志没有赞同,她可以和那个陌生人睡觉。
在良心问题上,提莫窦和其他阴谋者们没有不同。西罗(卡利马科的仆人)看起来没有良心:他乐于看到尼洽“戴绿帽”,只要这些骗子们不被捉住(Ⅱ,4)。尼洽从未提到过他的良心。他虽然曾为必须伤害一个年轻人感到犹豫,但他更主要的担心是怕“八法官”(佛罗伦萨刑事法庭)发现。在骗局的之前和之后,李古獠都未感到过后悔。还有卡利马科,虽然曾短暂地怀疑他是否会在来生受惩罚,但是作出与卡斯特拉卡尼一样的决定:地狱里尽是大好人(Ⅳ,1)。[36]诚如马基雅维利更加严肃的著作宣扬的那样:如果在不道德行为中没有被发现,人们就无须承担良心的重负。只有那些不谨慎的人需要忏悔。
提莫窦更倾向于用另外一个“故事”来证明“什么事都得看它的目的”(Ⅲ,1)。当然,这种说法是马基雅维利的规则之一。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否认有良心应该指望的更高审判时提出这条规则(P.ⅩⅤⅢ)。与平常一样,提莫窦的“目的”与基督徒们期待的目的大相径庭。提莫窦引用了《创世记》中罗得女儿们的故事,并争论说她们并没有违背上帝的旨意,不应该受惩罚。相反,她们行事谨慎,牺牲自我美德,成全另一个目的:为了最大多数人的好处和利益。卢克蕾佳已经告诉过她母亲,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为她的通奸做辩护,即便她对全人类的繁衍有责任(Ⅲ,10)。她的告解师则试图使她相信:“因为她们(罗得女儿)的意图是好的,她们没有犯罪”(Ⅲ,11)。他巧舌如簧,赞美《圣经》注疏中不予讨论的行为。尽管《创世记》没有谴责罗得的女儿们,叙述者也非常小心,没有赦免她们的表示。
在对提莫窦的刻画中,马基雅维利很随意地处理基督教《圣经》和希伯来《圣经》。他的新布道者与“新秩序”的成员——如方济会和道明会的修士(D,Ⅲ,1)不同,后两者希望恢复他们宗教的最初原则。他的新布道者的目的也与萨沃那洛拉(Savonarola)的不同,萨沃那洛拉希望通过“新的模式和秩序”,重建基督教信仰,但最终失败(P.Ⅵ)。相反,马基雅维利的新布道者似乎拒绝他自己的宗教在最初坚持的东西。这一点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提莫窦”不只是一个反讽似的玩笑:没能崇敬上帝。在《新约》中,提摩太是圣保罗两封书信的接受者,圣保罗曾在别处描述提摩太:
他是唯一跟我同心,并真正关怀你们的人。别人只为自己图谋,不关心耶稣基督的事。但是提摩太所受的考验你们都很清楚,他跟我的关系就像儿子和父亲,一起为着福音的工作劳苦。(《腓立比书》2:22)
由于自己快要死去,保罗意识到青年提摩太将承担传福音的大任。保罗从追随他的提摩太身上期望什么?《提摩太前书》的绝大部分主要讨论教会的管理和传教士的行为。它还详细讲述了妇女的谦卑,特别是寡妇的谦卑(如提摩太第一次出面忠告的那个寡妇)。尽管女人违背了上帝的法令,她“若以谦卑之心,持守信念、爱心、圣洁,就会因生而育女而得救”。(《提摩太前书》2:15)最后,《提摩太前书》包含了家喻户晓的警诫:“贪财是万恶的根源”(《提摩太前书》6:10)。马基雅维利非常明白这种植根于贪婪的“恶”,但他对提莫窦的刻画和他在政治著作中的讨论,清楚表明他和保罗态度之间的差别。
从第一次亮相,到这出戏的最后一场,提莫窦的行为都是在收受贿赂。由于下面即将讨论的原因,马基雅维利没有强调提莫窦对于私人财富的欲望,但是在他看来,提莫窦非常明显地滥用职权为他人积聚金钱。马基雅维利重复提到人性中贪婪所占的首要位置。他深刻批判布道和教会体制,认为它们无效地教导人们为了来世净化自身,却没能减轻人性中的恶。提莫窦的位置表明,马基雅维利发现,在来世和贫穷的指令与服侍牧区居民的命令之间存在一种张力。马基雅维利还认为,“贪财”不一定是“万恶的根源”。提莫窦的目标无疑是金钱,但是在这出戏中,没有特别说明金钱的用途。提莫窦持续的个人“善”依靠他教区居民的“善好”来维持,所以他致力于对双方自我利益的马基雅维利式组织:这些钱的一部分应该通过慈善行为,用来维持信仰。因此,马基雅维利暗示,提莫窦的“贪财”可能导致一些“善”——尽管不是保罗意义上的——也可能导致一些“恶”。这种情况在不腐败国家中不受约束的政治领导人身上甚至更为真实。避免私人财富的聚集和与之相伴的内讧、奢侈、好逸恶劳的生长,一个审慎的领导人就能通过明智地掌控金钱和人们对金钱的欲望,带领他的国家走向光荣与强大。
《曼陀罗》也应该与保罗的《提摩太后书》联系起来读:
你要知道,世界的末期会有种种苦难。那时候,人们只顾自己、贪财、自夸、狂傲、毁谤、忤逆父母、忘恩负义、不虔敬、没有亲情、残忍、散播谣言、蛮横、凶暴、憎恶良善。他们出卖师友、任意妄为、爱享乐过于爱上帝。他们披着宗教的外衣,却拒绝宗教的实质。这一类的人,你们要躲避他们。他们中有些人穿门入户,到别人家里去,迷惑意志薄弱、被罪过所压制、被各种欲望所支配的妇女们。这些妇女可以听从任何一个人,她们永远无法认识真理。(《提摩太后书》3:1)
马基雅维利的提莫窦是“这一类人”的工具和同盟者,他有意忽视《提摩太后书》对上帝战士的忠告:“不能让尘世的事物缠身”(《提摩太后书》2:4)。
马基雅维利呈现给我们的角色是旧经典角色修改后的版本。或许他最大胆的革新就是他呈现给我们一个在怀孕行为上不圣洁的家庭。取代通过降下独子来“承担我们的弱点与恶疾”的神圣爱人,[37]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狡诈的“医生”,在奇特的“曼陀罗”故事掩盖之下,深夜到了一个贞洁已婚妇女的床上,第二天他让所有的参与者都感到“新生”。在马基雅维利的新生和更新中,谙熟此世之人只信靠他们自己,不信靠获得救赎的希望。[38]
那些相信马基雅维利信仰基督教的人会质疑提莫窦应该与他的创造者等同起来的观点。这样的读者可能会主张:舞台角色对宗教的弯曲并不能代表马基雅维利对宗教的弯曲;作者本人攻击的只是教会制度的腐败,而不是宗教原则本身。他们会让我们想起那些对戏剧对话深思熟虑的读者——他们通常假定,戏剧角色不是作者的代言人。忽略这个假设,就如同赞成莫里哀对答尔丢夫诡辩式的谩骂,而莫里哀的序言带有辩解性质和道德色彩,其中不遗余力地否认他对答尔丢夫的攻击。但是,如我们所见,马基雅维利对可以从这出戏得出的传统道德教训奇怪地不置一词。他没有声称(因为他不能如莫里哀那样声称),他已经去除掉所有可能混淆善恶的东西。[39]
与李古獠一样,提莫窦被介绍为一个熟悉得可厌的角色。但是正如传统的食客转型为马基雅维利的上尉一角,提莫窦成为马基雅维利为佛罗伦萨设计的布道者。《开场白》中“品行不端的修士”并没有被刻画为邪恶和令人憎恶的典型,以使观众和他疏远。与马基雅维利同时代人描绘的他的弟兄们相比,提莫窦已经明显有所保留。例如,没有暗示提莫窦喜欢奢侈的食品和服饰,或女人,而且他小心谨慎地履行他的正式职责。有些作品把他表现为垂涎卢克蕾佳的令人厌恶的好色之徒,其实是对马基雅维利意图的误解。他并不像Meredith认为的那样,与薄伽丘的Alberto修士是一丘之貉,他也不是答尔丢夫的意大利模型:
提莫窦只是一个非常油滑的修士,他为了得到报酬,运用教会的诡辩术(我使用最温和的字眼),顺从地支持了一场阴谋。[40]
如我们所见,提莫窦比答尔丢夫一类人更精于算计、更有自控能力,结果他对他公开表示信仰的宗教构成更为严重的威胁。因为,与李古獠相似,他真正渴望的不是肉体的愉悦,而是金钱和操纵别人带来的满足感。
尽管马基雅维利对他修士的虚伪忍俊不禁,并且意识到提莫窦受比自己更强的人利用,他确实认同由李古獠阐述、再由提莫窦确认的信条。这可以由第三幕中提莫窦和卢克蕾佳讨论之后关于骗局的献歌得到证实。这首献歌来自马基雅维利:它出现在第三幕和第四幕之间,作为对这一行动的评论。本文后面部分将讨论马基雅维利作为青年教师的角色,以及他运用提莫窦和李古獠的方式,把喜剧当作教育观众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