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伯雷与赫尔墨斯秘学(“经典与解释”第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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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双性人:世界和谐的神话与博爱

拉伯雷敏锐地将双性人——他为高康大选来佩戴的人像([译按]参《高康大》第8章)——与基督教的博爱相联系。这个人像标记的周围是保罗的小诗:АГАПН О ZHTEI TA ЕАТНΣ[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18]不过,把异教符号与基督教观念并置不是拉伯雷的首创。他像斐奇诺以及其他文艺复兴时期的柏拉图主义者一样,效仿奥古斯丁的做法,在基督教神学思辨的背景中采用柏拉图的爱与和谐概念。在拉伯雷那里,双性人是完整之人的象征,这与柏拉图的《会饮》和希布列奥的《爱的对话》是一致的。[19]最初状态的人是一个好沉思的造物,与自己、与自然、与神同在。但是,自从罪孽与违抗造成的混乱进入他的生活,他就分开了统一的自身,此后便注定要不停地寻找另一半。他在堕落之前的统一状态反映了柏拉图对微观世界秩序与普遍和谐的理想。

拉伯雷通过有关神瓶的情节中数学梯阶和庞大水泉的意象,表现了宇宙论的和谐观念。这两个意象都使人想起《蒂迈欧》。柏拉图在《蒂迈欧》中按照数学符号比喻性地描绘了宇宙论的秩序。[20]拉伯雷效仿柏拉图,通往神瓶之殿的梯阶数目是依据毕达哥拉斯的“最完美的四”:[21]

如拉伯雷所指出,这两组数字(每组四个数)的总和(当然,“1”只算一次)是54或梯级总数108的一半。但这个细节描写本身有着外在的意义。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它包含了七个数字,这七个数字依次建立了音阶和七行星连续排列的方法。柏拉图的厄尔(Er)神话中的天体音乐象征八音度的和谐与万物有秩序的模式。在柏拉图看来,这种秩序反映了纯粹理智的观念世界。[22]同样,拉伯雷将俄耳甫斯音乐与行星水泉联系起来,这也是把和谐原则运用到宇宙论的秩序上。既然水泉的占星学构造是另一章的主题,那么看看这一象征中与柏拉图的厄尔神话类似的秩序模式就够了。柏拉图将和谐视为音乐中协和音的原则、宏观宇宙的秩序、人类关系中的爱、社会中的公正以及微观宇宙的理性。同样,拉伯雷认为,宏观宇宙、微观宇宙与按照节制、和谐以及合理秩序建构的状态之间存在对应关系。在他看来,双性人象征最初之人的和谐自然,这最初之人是模仿宇宙秩序而被创造出来的。因此,拉伯雷选择双性人来体现高康大所代表的理想。

我们已看到,双性人意象是一个表象与实质的游戏,并从而展示了柏拉图辩证法的极致。同样,高康大传说详尽地体现了双性人的拉伯雷式博爱,是辩证法极致(extremes)的修辞性展示。通过对照,拉伯雷制定了高康大的理想教育和哲人王的理想行为。

拉伯雷的读者一定清楚前面一些谈教育的章节(《高康大》第14-24章)中相对立的教育性质。没有意义的诡辩术教育与“新颖”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学习形成对照。在诡辩家土巴·赫鲁费大师(Maistre Thubal Holoferne)以及后来在巴黎的陈旧体制之下,高康大训练的只是记忆而不是理智和身体。尽管他参加弥撒从未间断,但他的精神并没有变得更好。不断重复枯燥的语法和注释使他形同愚蠢、呆滞、精神恍惚的白痴,和中世纪阴影下任何一个粗野的傻瓜没有两样。但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他的新教师包诺克拉特(Ponocrates)的教育下,他锻炼了身体、智力和精神。他把每一刻光阴都利用得充实而有收获。他的“新”教育按照《王制》中所讲的方式,采用人文主义的语言文学和[语法、修辞、论理]三学科,教导他独立思考(《王制》521 c-535a)。对工匠和手艺人的经验观察和对天文学、自然哲学的第一手研究,激发了他的科学好奇心。这样,通过修辞上的对立,拉伯雷描绘了一种教育理想,其与诡辩的头脑混乱状态正好相反。接下来,他用毕克罗寿战争的情节来确立哲人王的理想行为。

毕克罗寿战争是拉伯雷运用修辞到极致的最好例子之一。高朗古杰和高康大与毕克罗寿(Picrochole)及其部下的相反行为突出地表现了理性与混乱脑筋的区别。毕克罗寿是蛮不讲理的家伙。如高朗古杰所言,诽谤之心(l'esprit calumniateur)已经支配了他(《高康大》第32章)。他抛弃信义、公理、理性、人道和对上帝的敬畏(《高康大》第31章),而这些是其他指导原则的根据。他没有充分权衡形势就袭击了高朗古杰的领土和人民(《高康大》第28章)。毕克罗寿的极端、缺少控制的愤怒促发了他的行动。而且,正如可预料到的,在其最信任的顾问们的建议下,他怒火中烧。他们以马基雅维里的方式怂恿他们的王去做征服世界的美梦(《高康大》第33章)。与此类似,毕克罗寿的士兵也反映了他们首领的这种无限制的实利主义喜好。他的兵士迷信又胆小。他们的攻击没有计划,他们不经大脑就摧毁眼前的一切(《高康大》第35章)。想想他们的混乱行径,谁都不会奇怪,在他们的杰出对手高朗古杰和高康大沉着组织起来的秩序谨严、非常有效的防御面前,毕克罗寿理应落败(《高康大》第48章)。

高朗古杰不愿发动战争。他派使者到毕克罗寿那里(《高康大》第30-31章),试图赔偿被他的人强拿走的烧饼(《高康大》第32章)。但是,当所有争取和平的努力都失败后,他只好采取自卫战争来保护他的人民。他把高康大从巴黎召回,而二者的行动都体现了博爱原则。理性与节制引导他们击败毕克罗寿。宽宏与沉着决定了和平的实现。高康大安排受降事宜,他宽宥了所有曾追随毕克罗寿的人,还给他们一些钱和食物,让他们回家(《高康大》第50章)。这样,毕克罗寿原本计划给自己修建的纪念物成了高康大和他父亲的荣誉和仁慈的象征。为了纪念他们的胜利,拉伯雷让笔下的高康大建造特来美修道院。

特来美修道院象征了高康大的双性人理想。如同运用修辞的极致将诡辩术的混乱以及毕克罗寿式思想与建立在理性、节制和仁慈基础上的“新式”文艺复兴教育相对照,拉伯雷建立特来美修道院也是为了做对比。其对立面是使人呆滞、迟钝的修道院旧制度,以及那些被拉伯雷拒斥在特来美之外的死守教士等级制度的顽固派和假冒为善者。新秩序与其说是修道院,不如说是教育乌托邦。它构建一种理想的社会,年轻的男人和女人能够在这个社会里一起学习和玩耍,和谐无间。在内在荣誉准则的引导下,他们为共同的愿望而行动。他们的行为代表了理性、秩序、节制之典型教养,这些无疑启发了拉伯雷的博爱观。[23]

博爱与那些拉伯雷设定的相反的行为模式形成尖锐对比。虚伪、恶毒以及诡辩为理性让路。高康大的哲人王理想取代了封建秩序的顽固和迷信。体现博爱的个体的和谐与节制,在他领导的国家也成为现实。在这个国家的法律背后,在对个体的理性控制背后,起支撑作用并反映出的是神圣的理智法则。对拉伯雷来说,双性人就是这一法则的意象,这一意象所描绘的博爱既是神圣法则的反映,又是实现此法则的辩证方法。博爱不仅是人类尺度上的和谐,同时也是人与神之间对话的联结。庞大固埃草的象征和庞大固埃传说阐明了博爱的这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