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一叶:画学与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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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两宋的三教圆融思想与画学

宋代新儒学弘扬儒家正统,视佛老为异端,但为什么这种文化背景下却出现了道释画获得突出发展的情况呢?

我们不得不承认,两宋诸儒有强烈的反道佛的思想倾向,这与他们弘扬儒家正统、以儒家一脉道统承接者自居的心理有关。大唐王朝对三教的兼融,在宋代的思想家们看来是偏离儒家正道的做法,他们甚至认为梁武帝的佞佛是导致国祚衰微的根本原因。而他们推重韩愈,认为他辟佛道、振儒学,儒家道统至此有继。宋代反对佛老的风气在宋初就达到高潮。宋初三先生均反佛老,石介做出反佛老的一件事还与绘画有关。宋景祐元年(1034),他去南京做应天府的学官,其时在此留守任上的工部员外郎刘随嗜佛老之学,将释迦牟尼和老子、孔子像并列挂在府学书库中,石介见此极不高兴,就派人将释、老像拆下,而独留下孔子像,令学生每天早上到孔子像前行跪拜之礼。《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十三,《上刘工部书》。

宋代理学家反佛老的思想非常浓厚。张载说:“自古诐、淫、邪、遁之词,翕然并兴,一出于佛氏之门者五千年。”《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4页。欧阳修、王安石、李觏、二程等都视佛老为异端之学,反对佛老的斗争和当时的党争交织在一起。王安石虽反佛老之学,但他认为,佛老中也有合理之处,他对佛家著作很有研究,曾进“二经”于神宗,这“二经”就是他所注释的《维摩诘经》和《金刚经》。旧党上台后,为了从文化上彻底否定王安石,司马光斥安石不尊儒家之道,哲宗元祐二年(1087),诏令“主司不得以老、庄书命题,学子不得以申、韩、佛书为学”〔明〕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卷三十八,《学校科举之制》,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77页。。南宋朱子从多种角度全面排诋佛老之学,贬低佛老哲学的思想价值。

似乎很矛盾的是,两宋儒学复兴始终伴随着反对佛老的思想运动,但佛老思想在当时具有相当的位置,人们越是反对它,就越有人研读佛老,以找出和当时思想界对话的内容。可以说,佛老思想始终影响着宋代思想的发展。太祖开宝四年(971),就诏令刊刻《大藏经》,历时13年,至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而成,这是我国第一部佛教思想总集。天禧三年(1019)《大宋天宫宝藏》七藏成,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道教词典《云笈七签》。宋真宗在崇尚儒学的同时,也反对佛学,但他作过《崇儒术论》后,又作《崇释论》。宋神宗从王安石议,在科举中杂以佛老之说。宋徽宗虽独尊儒术,但对佛老之学也有偏好。在反佛诋佛的同时,也常常不忘从佛老中汲取思想养分。

在宋代,诋佛反老之声不断,但嗜佛谈老之风也不绝,并一度靡然成风。司马光在《哀横渠诗》中写道:“释老此尤炽,群伦将荡然。先生论性命,指示令知天。”见《张载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88页。又在《戏呈尧夫》中写道:“近来朝野客,无坐不谈禅。”《司马温国公集》卷十五,见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国公集编年笺注》,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488页。而二程也说:“浮屠之术,最善化诱,故人多向之。”《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下,见《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0页。苏轼说:“今士大夫至以佛老为圣人,鬻书于世者,非庄老之书不售也。”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二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25页。

两宋新儒学家虽反佛老,但其思想多受佛老影响。周敦颐《太极图说》的“无极而太极”就受到道家、道教思想的影响。其名作《爱莲说》又明显有佛家的影子。邵雍受到当世道教大师陈师夷的影响。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因劝读《中庸》,先生读其书,犹未以为足也,于是又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见《张载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381页。程颐《明道先生行状》说其兄明道之学:“泛滥于诸家,出入于释老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见《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38页。二程就公开说道:“释氏之学,又不可道不知,亦尽极乎高深。”《河南程氏遗书》卷九,见《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5页。而朱子诋佛最力,但其学术中的佛老痕迹也很明显,如其“理一分殊”哲学就受到华严宗的影响。他自己也说:“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朱子语类》卷一〇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20页。

宋代新儒学是在糅合儒道佛三家的基础上形成的。三家思想的长期争执和交融,促进了宋代新型时代哲学的产生。当然我们必须认识到,在三教合一的交汇中,儒家思想始终占主导地位,出入佛道是学习之途径,返归六经是本旨。忽视了这个本旨,就会溺于“异学”,与复兴儒学、赓续道统不类。如苏轼,他的弟弟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说他:

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论》,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尝谓辙曰:“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其涯也。〔宋〕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见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卷二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26—1127页。

但就是这样一位“杂家”,在本质上也是一位儒家学者,他也不忘记以儒家思想去统领诸家学说,他在《庄子祠堂记》中说庄子“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此知庄子之粗也”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7页。。在《子思论》中他说:“嗟夫,夫子之道,不幸而有老聃、庄周、杨朱、墨翟、田骈、慎到、申不害、韩非之徒,各持其私说,以攻乎其外。”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5页。其倾向儒家之思想很明显。宋代画学的发展也映照着宋学发展的脉络,以儒为主、三教合一的思想在绘画中有着清晰的反映。从这一思想基点出发,可以帮助我们深入了解宋画,揭示一些表面矛盾的现象之中的肌理。

宋画对释道非但不排除,而将其放到突出位置上。宋时画分“十三科”,人物居其先,而在人物画中,道释又为先。《图画见闻志》将“于绘画,驰名当代者一百四十六人”分为人物、山水、花鸟、杂画四类,在四类中,人物居先,在人物画中,他所述及的画家大都“工画佛道人物”,该书记述了从太祖太宗以来,一大批精于佛道的画家遭遇荣宠的事。如孙知微在成都寿宁院画壁,“知微凡画圣像,必先斋戒疏瀹”,称佛道人物也为“圣像”,表现了一种兼融的态度。道佛思想的脱俗高逸一面,正是宋代理学所追求的崇高境界。正如《宣和画谱》卷三所说,“道家则仙风道骨,要非世俗抗尘之状;释氏则慈悲枯槁,与世淡泊,无贪生奔竞之态”《宣和画谱》卷一,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1页。。道释画以其嶙峋傲世之态、落落不凡之容,表现对清心寡欲世界的向往,如梁楷的泼墨人物画,泼墨画出一个个得道的高士,与唐五代纤秀温丽的仕女图有根本不同:一是出世的,一是入世的;一是淡雅的,一是富丽的。

宋初著名画家高文进、高益于太宗朝画京都大相国寺院墙壁,一时称盛。王霭画开宝寺文殊阁壁画和景德寺九曜院弥勒像,也受到重视。《宣和画谱》记载,宋徽宗曾颁布过废佛法法,但于次年又废除了废佛法法。徽宗本人也嗜佛法。在《宣和画谱》中,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宣和主人对道释思想的高度重视。该书在诸画科中,专列释道一科,而且高居于诸画科之上,占有四卷的分量。《道释叙论》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也者,虽志道之士所不能忘,然特游之而已。画亦艺也,进乎妙,则不知艺之为道,道之为艺,此梓庆之削,轮扁之斫轮,昔人亦有所取焉。于是画道释像与夫儒冠之风仪,使人瞻之仰之,其有造形而悟者,岂曰小补之哉!故道释门因以三教附焉。”《宣和画谱》卷十七,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275页。

也就是说,正因为要体现三教合一的思想,所以才在以儒家思想为主的画谱中,给道释以相应的位置,道释画与“儒冠之风仪”的教化内容具有同等价值。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两宋绘画可以说是其时以儒为宗、三教合一思想的一种形象诠释,反映了以理学思想为主干的绘画主流并不反对道释之作。黄山谷认为宜“置之丘壑”的李伯时,在思想观念上更接近于蜀学。他与苏轼的关系很密切,他的思想也受到蜀学的影响,他在作《孝经图》《女孝经图》《慈孝故实图》等的同时,又作《老子新沐图》《三教图》等。在《三教图》上,高宗曾题有这样的话:“闻王诜家旧藏李公麟《三教图》,卿可取进来一阅。”〔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十二。可见,高宗对此图也很重视。被明代理学家宋濂称为宋朝第一名臣的李纲题此图道:

祖师西来,亿劫谁伍?眷焉摩尼,烛此下土。沧海津梁,脱离幽苦。至哉流宗,以振聋瞽。

丈人之德,藐焉犹龙。吐纳新故,婴儿在中。鼎水静绿,飞丹夜红。大德不德,河上遗踪。

素王峨峨,万世所师。太和元气,逝者如斯。吾侪小人,有喙何施。稽首顿首,念兹在兹。〔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十二。

元黄公望认为:伯时画、李纲评乃是“超凡入神之笔,驱今迈古之文”,所看重的正是二人对三教精神的拈发。

南宋李唐曾作《虎溪三笑图》,画一历史故事,东晋时陶渊明、陆修静去看望佛学大师慧远,慧远送别朋友,边走边语,不觉已到虎溪,破了慧远自己所立下的送客不过虎溪之戒,故而三人相视一笑。《石塘集》载胡长孺评此图曰:“元亮缵孔业,修静研耽玄,远公学瞿昙,高居著幽禅。人异道岂殊,万散固一全。”据〔清〕厉鹗《南宋院画录》卷二引。一崇儒,一崇道,一崇佛,虎溪一笑正是三教之和融处,李唐通过此图表达的就是这一层意思。

“人异道岂殊,万散固一全”,可以视为对宋代画家三教合一思想的概括。

南宋画家马和之作过《三教图》,也博得好评,人们从其中发现了“儒释老聃无二道”的精神。元白珽题此图曰:“人谓三教一家,以其迹异而心则同也。何谓异?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佛居一方,以空寂化流天下,盖求其善善之心本同也。但常人不能同其同,惟能异其异,故瞻前顾后,忽有高下,后身而先之论兴焉。”〔明〕汪砢玉《珊瑚网》卷二十九。黄公望以调侃的语气也表示了相同的意思:“昔在姬周时,养得三个儿。不论上中下,各各弄儿嬉。胡为后世人,彼此互瑕疵。”以上两段话据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十二。

当然在两宋之时,负笈画苑之人多受儒学浸渍,虽可容忍三教共融之势,但并不放弃以儒为本这个基本思路。他们所看重的道释思想,是因为其与儒家思想有共通之处,真正能达到“不论上中下”的境界,毕竟还是不多的,加上朝廷多次贬抑道释,思想家则从不同的角度指言二教的“瑕疵”,因而三教圆融思想并没从根本上动摇以儒为主的本旨。

元开国之初的理学家许衡在题李伯时《三教图》时说:“三教何?志本也。本虽三,一而已矣。人知其所以一则不惑于三,知所本虽万犹一也。矧三乎哉?吾知吾之所宗,则彼二宗犹是也。若后世流入技能幻妄者,其果本之使然乎!”〔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十二。在他看来,儒为本,这是基本前提,二教之所以和儒教相通,就在于它们同于这个本,这样才会“虽三,一而已”。宋董逌《广川画跋》所评的130多幅作品中,属于道释画作的就占相当的分量,虽然他对二教如此感兴趣,但总以“儒学者”(其评《马嵬坡》语)的目光来审视,不离这个本。《宣和画谱》更是如此,是书注意道释绝俗而独立的思想,主要是寻找和儒学这个“本”的相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