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借物以明理的绘画创作模式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六载:“公(朱子)尝举其所作绝句示学者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自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盖借物以明道也。”
这个“借物以明道”,实际上成了宋人的一种思维方式。理学家所作之诗,也成了“借物以明道”的手段,他们用诗的方式描绘生机跃如的世界,并从中发现流行发育之妙。宋时号称“道学家诗”蔚为大宗,南宋末金履祥所编《濂洛风雅》,收理学家诗人48家,《四库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一谓:“自履祥是编出,而道学之诗和诗人之诗千秋楚越矣。”
道学之诗和诗人之诗不同的是,道学家诗关注的并非诗的境界,而是诗中所寓之理。“道学家诗”循借物以明道的路径。邵雍是一位陶然安乐窝中、逍遥道德坊外的哲学家,《伊川击壤集》载有不少论理诗。卷三《答人放言》:“经时不见意何如,重出新诗笑语初。物理悟来添性淡,天心到时觉情疏。”同卷《贺人致政》:“因通物性与衰理,遂悟天心用舍权。宜放襟怀在清景,吾乡况有好林泉。”同卷《秋怀三十六首》之三:“明月生海心,凉风起天末。物象自呈露,襟怀骤披豁。悟尽周孔道,解开仁义结。”卷九《谢富公见示新诗一轴》:“闲将岁月观消长,静把乾坤照有无。”卷十六《观物吟》:“因探月窟方知物,未蹑天根岂知人。”这位雅好山水的哲学家诗人,是要在万物中发现乾坤不言之理,以诗探理,诗成为表述哲学思考之工具,虽淡乎寡味,但诗人乐此不疲。
邵雍之诗被称为“康节体”,“康节体”所重在“理”。或直接说理,如“天道有消长,地道有险夷。人道有兴废,物道有盛衰”,全用理语出诗。后代有的论者将这类诗斥为“理障”。但也有不少理学家的诗不作理语,却有理趣,理深寓于意象之中,说理诗中也有意境。理学家饶有诗趣的诗很多。如程颢《秋日偶成二首》之二:“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其中虽少有理语,但甚有理趣。如张载《芭蕉》:“芭蕉新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枝。”吕大防《春静》:“花气自来深户里,鸟声长在远林中。斑斑叶影垂新荫,曳曳丝光入素空。”借对静谧春景的描绘,表现了独特的宇宙人生体验。朱子现存诗一千余首,他的诗也充满了理趣。如《春日》:“等闲识得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寓意深永,理趣无涯。理学家杨万里乐于就自然而追理趣,如其《题胡季亨观生亭》:“漏泄春光有阿亨,一双诗眼太乖生。草根未响渠先觉,不待黄鹂第一声。”又如《道旁小憩观物化》:“蝴蝶新生未解飞,须拳粉湿睡花枝。后来借得东风力,不记如痴如醉时。”
诗能显理,画也可达理。宋代艺术论将以艺而显理,作为一种创作模式。并在这方面展开了讨论。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二“春风花草”条中说:
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或谓此与儿童之属对何以异。余曰,不然。上二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二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泳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什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把做道理看,其中亦尽有可玩索处。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
张南轩《墨梅二首》之一云:
眼明三伏见此画,便觉冰霜抵岁寒。唤起生香来不断,故应不作梅花看。
这两位理学家谈物与理的关系涉及一个问题,即:无论是观物赏诗鉴画都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方式,一是“只把做景物看”,这样的观照方式并未考虑到“寓意于物”的特点,是对物做客观的观照,物的形貌特征成为观赏者注目的中心;一是不“把做”景物看,“只把做道理看”,游心于物中所寓涵的理的精神,发现对象中所蕴含的生生不息的韵味,从而得天理之趣,这是一种超越形相、注重心智的观照。张南轩的“唤起生香来不断,故应不作梅花看”,就概括了这种方式。
“故应不作梅花看”是沟通理学和绘画理趣说的一个重要思想。不仅画家奉行之,将绘画作为隐喻“理”的手段,品画者也本着“观画必造其质”的观点,超越外形,直溯其理。
上引东坡之诗道,“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他认为作画必“深寓其理”,观画“必造其理”,要“明于理而深观之”,所以其画也被视为有“理”之作。东坡有《枯木怪石图》,其友人孔武仲有诗评道:“窥观尽得物外趣,移向纸上无毫差。”这个物外趣,就是理趣。东坡论画强调物外趣,《潇湘晚景图三首》之二云:
落落君怀抱,山川自屈蟠。经营初有适,挥洒不应难。江市人家少,烟村古木攒。知君有幽意,细细为寻看。
他评画的落脚点,也在“故应不作山水看”,他见了宋迪的这幅画,不是注目于潇湘夕照,烟村古木,而是细细寻看其中的“幽意”,正是戴着一副“理”的眼睛来看画。
北宋 文同 墨竹图轴 绢本墨笔 131.6cm×115.4cm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黄山谷提出“观物必造其质”的观点,认为作画必“神藏于形”。他赞东坡墨戏之作“深入理窟”。艺术形式,就是一种“理窟”,是“理”的居所。这样理解绘画,与那些形似之作,就形成了差距。如他题《子瞻枯木》:“胸中元自有秋壑,故作老木蟠风霜。”老木嶙峋,盘旋虬结,如见耿介不群之士君子,这枯木无“生相”,却有“生机”,虽是一外物,却是人性灵之化身。他又在《题子瞻墨竹》中写道:
眼入笔端写竹真,枝掀叶举是精神。因知幻化出无象,问取人间老斫轮。
山谷要在“象”中出“无象”,“无象”者,大象也,即物中所蕴之理。山谷和东坡艺术趣味相投,都认识到“观物必造其真”的重要性。南宋赵子固有《题墨水仙》:“观者求形似之外可矣。”正合这里所说的意思。
“观物必造其质”精神的确立,是一种典型的重“理”思维,从宋代的绘画创作实践中,也可看出当时的这种美学风气。
如当时芦雁、枯木、丛竹、潇湘八景、雪雁等画题突然受到人们的重视,与其说人们喜欢这些画题,倒不如说喜欢这些画题中所隐含的理趣。北宋初年,一位善画芦雁的佛门中人惠崇,所作芦雁格致清雅,有山野之趣,他在世时,画并不太为人们所重视,但是到了宋神宗熙宁年间,突然受到了士大夫阶层的关注,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都酷爱其画,曾屡题其画,画坛中出现了一个“发现惠崇”的现象。王安石说:“画史纷纷莫足数,惠崇晚出我最许。”山谷说:“王介甫于声色货利泊如也,独喜观画,如惠崇者尤为称契。”实际上,王安石是从“理”处来看惠崇的。山谷认为,惠崇“得意于荒寒平远”。郭若虚认为惠崇“善为荒汀远渚、潇洒虚旷之象”。东坡好惠崇之画更为人们所熟知,他有一首《题惠崇芦雁》六言诗:“惠崇烟雨芦雁,坐成潇湘洞庭。欲买扁舟归去,故人云是丹青。”他所好惠崇者也在“理趣”。当时,还有不少人仿其作,如理学家兼画家的晁补之就好芦雁,《图绘宝鉴》卷四载:“(补之)喜作带景秋色芦雁,世唯知崔白,不知以道尤妙。”而崔悫,《宣和画谱》说他“至于芦汀苇岸,风鸳雪雁,有未起先改之意”,正是于其中有一种“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