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江采萍恃爱追欢 杨玉环承恩夺宠

却说姚崇死后，朝廷赐谥文献。后张说、宋璟、王琚辈相继而逝。又有贤相韩休、张九龄，不上几年，亦皆身故。朝中正人渐皆凋谢。玄宗在位日久，怠于政事，专务奢侈，女宠日盛。诸嫔妃中，唯武惠妃最亲幸，皇后王氏遭其谗谮，无故被废。又谮太子瑛及鄂王、光王，同日俱赐死。一日杀三子，天下无不惊叹。不想武惠妃亦以产后血崩暴亡，玄宗不胜悲悼。自此，后宫无有当意者。高力士劝玄宗广选民间美女，以备侍御。玄宗大喜，令力士前去采选。力士领旨出宫而去。

却说闽中兴化府珍珍村，有一秀才，姓江名仲逊，字抑之，家私富厚。与妻廖氏，年过三十，只生一女，小名阿珍。六岁能诵二南^[1]。仲逊奇之，遂名采萍，生得花容月貌。至十三岁，诸子百家无不贯通；琴棋书画，各种皆能。他性最喜梅花，遂号梅芳。吟诗作赋，名闻藉甚。高力士自湖广历两粤，各处采选，并无当意者。至兴化，闻采萍名，得之以进。采萍年方二八，貌美无双。玄宗一见，喜动天颜，即令采萍入宫。赐江仲逊黄金千两、彩缎百端，回家养老。命高力士陪他赴光禄寺饮宴，仲逊含泪出朝。玄宗令左右摆宴，与江妃共饮。饮了一回，玄宗兴致已浓，携着江妃，退归寝室。一日，玄宗退朝入宫，见江妃在园中看梅。因知江妃喜梅，遂命宫中各处栽梅，朝夕游玩，赐名梅妃。过了数日，内侍来报说：“岭南刺史韦应物，苏州刺史刘禹锡，各选奇梅五种，星夜进呈。”玄宗大喜，吩咐力士用心看管，以待宴赏。一日玄宗宴请诸王于梅园，饮至半酣，忽闻宫中笛声嘹亮。诸王问道：“笛声清妙，不知何人所吹？”玄宗道：“是朕江妃所吹，诸兄弟若不弃嫌，宣他一见。”诸王道：“臣愿洗耳请教。”玄宗命高力士宣梅妃来。不一时，梅妃宣到，诸王见礼毕。玄宗道：“朕常称妃子，乃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生辉。今梅妃试舞一回。”梅妃领旨，就向筵前曼舞。有词为证：

紫燕轻盈弱质，海棠标韵娇容。罗衣长袖交横，络绎回翔稳重。纤縠^[2]娥飞可爱，浮腾雀跃仙踪。衫飘绰约随风，恍似飞龙舞凤。

舞罢，诸王连声赞好。玄宗道：“既观妙舞，不可不畅饮。”遂命内侍斟酒，令梅妃遍送诸王。时宁王已醉，见梅妃送酒来，起身接酒。不觉一脚踢着了梅妃绣鞋，梅妃大怒，登时回宫。玄宗道：“梅妃为何不辞而去？”左右道：“娘娘履珠脱缀^[3]，缀了就来。”等一会儿不见出来，诸王告醉而别。宁王回府大惊，急请驸马杨回来商议。不一时杨回到来，礼毕，宁王就把席间之事说了一遍：“如今恐梅妃在圣上面前说些是非，叫我怎得安稳，特请你来商议此事。”杨回想了一想说道：“不妨，我有二计在此。”就向宁王耳边说如此如此。宁王大喜，相约次日入朝。宁王跪下请罪道：“蒙皇上赐宴，力不胜酒，失错触了妃履。臣出无心，罪该万死。”玄宗道：“此事若计论起来，天下都道朕重色而轻天伦了，汝既无心，朕亦付之不较。”宁王叩头谢恩而起。杨回密奏道：“臣见诸宫嫔妃甚多，又令高力士遍访美女何用？”玄宗道：“朕见妃嫔中，并无一倾国之色，所以欲遍访美女耳。”杨回道：“陛下必欲找倾国之色，莫若寿王妃子杨玉环，姿容盖世。”玄宗道：“比梅妃何如？”杨回道：“臣未曾亲见，但闻去年至寿邸时，有人见了，赞道‘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陛下莫若召来便见。”玄宗大喜，即差高力士去宣杨妃来。力士领旨，即到寿王府中，宣召杨妃。杨妃即来见寿王道：“妾事殿下，祈定白头，谁知皇上来宣妾入朝，料想此去必与殿下永诀矣。”寿王料不可违，放声大哭。力士催促起身，杨妃拜别寿王，流泪而去。力士领杨妃来复旨。杨妃参拜，俯伏在地。玄宗赐他平身，把杨妃一看，见他生得形容体态，宛如越国西施；婉转轻盈，绝胜赵家合德^[4]。玄宗大悦，吩咐高力士令妃自以其意，为女道士，赐号太真，住内太真宫。更为寿王娶左卫将军韦昭训女为妃。潜纳太真杨氏于宫中，册为贵妃，其父玄琰为兵部尚书，母李氏为凉国夫人，叔玄珪为光禄卿，兄铦为侍御史，从兄钊拜侍郎。玄宗以为钊字有金刀之象，改赐其名为国忠。自是杨氏权倾天下。

自此玄宗日与贵妃淫乐，便疏了梅妃。梅妃问亲随的宫女嫣红道：“你可晓得皇上为何许久不到我宫中？”嫣红道：“奴婢那里得知，除非叫高力士来问，便知分晓。”梅妃道：“你去寻来。”嫣红领旨出宫，走到苑中，恰好遇见高力士，嫣红道：“我家娘娘差我特来召你。”力士便同嫣红走到梅妃宫中，叩头见过。梅妃问道：“圣上为何许久不进我宫中？”力士道：“啊呀，圣上在南宫中新纳了寿王的杨妃，宠幸无比，娘娘难道还不知么？”梅妃道：“我那里晓得。且问你，圣上待他意思如何？”力士道：“自从杨妃入宫之后，龙颜大悦，亲赐金钿珠翠，举族加官，宫中号曰娘子，仪礼皆如皇后。”梅妃听了这句话，不觉两泪交流。力士也自出宫去。嫣红道：“娘娘不要愁烦。依奴婢愚见，娘娘莫若装束了，步到南宫，去看皇爷怎样说。”梅妃见说，便向妆台前整云鬟，对了宝镜叹道：“天乎！我江采萍如此才貌，何自憔悴至此，岂不令人肠断。”说了，双泪交流，强不出精神来梳妆。嫣红再三劝慰，替他重施朱粉，再整翠钿，打扮得齐齐整整，向南宫而来。却见玄宗独立花荫，梅妃上前朝见。玄宗道：“今日有甚好风吹得你来？”梅妃道：“闻得陛下宠纳杨妃，贱妾一来贺喜，二来求见新人。”玄宗道：“此是朕一时偶惹闲花野草，何足挂齿。”梅妃定要请见。玄宗道：“爱卿既不嫌弃，着他来参见，卿不可着恼。”梅妃道：“妾依尊命，须要他拜见我便了。”玄宗道：“这也不难。”即召杨妃出来。杨妃望着梅妃叩头毕，玄宗即命摆宴。酒过三巡，玄宗道：“梅妃有谢女^[5]之才，不惜佳句，赞杨妃一首如何？”就叫左右取来一幅锦笺，放在梅妃面前。梅妃只得提起笔来，写上一绝道：

撇却巫山下楚云^[6]，南宫一夜玉楼春。

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山半为君。

梅妃写完，呈于玄宗。玄宗看了，连声赞美，付与杨妃。杨妃接来看了一遍，心中暗想：“此词虽佳，内多讥讽。他说‘撇却巫山下楚云’，笑奴从寿邸而来；‘锦绣江山半为君’，笑奴肥胖的意思。待我也回他几句，看他怎么。”因此对梅妃道：“娘娘美艳之姿，绝世无双。待奴也赞一首。”遂提起笔亦向笺上写着道：

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亦清真。

总教借得春风早，不与凡花斗色新。

玄宗见杨妃写完，赞道：“亦采得敏快得情。”遂拿与梅妃看。梅妃取来一看，暗想：“他说‘梅花雪里亦清真’，笑我瘦弱的意思；‘不与凡花斗色新’，笑我已过时了。”两人有些不和起来。高力士道：“娘娘们诗词唱和，奴婢有几句粗言俗语解分。”玄宗道：“你试说来。”力士道：“皇爷今日同二位美人，并一娇，走到高阳台；二位娘娘双劝酒，饮到月上海棠。奴婢打一套三棒鼓，唱一套贺新郎，大家沉醉东风。皇爷卸下皂罗袍，娘娘解下红纳袄。忽闻一阵锦衣香，同睡在销金帐。那时节，只要快活三，那管念奴娇、惜奴娇。皇爷做个蝶恋花，鱼游春水。岂不是万年欢，天下乐。”^[7]二妃听了，微微而笑。玄宗道：“你言有理。”遂携着二妃回宫。梅妃性柔缓，后竟为杨妃所谮，迁于上阳东宫。杨妃又把持玄宗，不得进梅妃宫，终日思量要害梅妃。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1]二南——《诗经·国风》中《周南》、《召南》的合称，共二十五篇。

[2]纤縠（hú）——细纹丝帛。縠，绉纱一类的丝织品。

[3]缀——缝；连接。

[4]赵家合德——指汉成帝皇后赵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曾为成帝昭仪。

[5]谢女——即谢道韫，东晋女诗人，谢安侄女；曾以柳絮比飞雪，后世称“咏絮才”。

[6]撇却巫山下楚云——巫山、楚云，皆比作爱情。此句暗讽杨玉环曾为寿王妃，后却转侍玄宗。

[7]此段词中，遍引词牌或曲牌名。如：“高阳台”、“月上海棠”、“三棒鼓”、“贺新郎”、“沉醉东风”、“鱼游春水”、“快活三”、“天下乐”、“念奴娇”、“蝶恋花”、“销金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