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场(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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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绿色丝荷包

可怜的乔一连持续惊慌了两三天,没来家里探望,在此期间,丽贝卡小姐一次也没有提到他的名字。她对塞德利太太表现出满心的尊敬和感激,到了百货商店她有说不出的喜悦。这位脾气善良的太太带她去剧院,她好奇得茫然不知所措。一天,阿米莉亚头疼,不能出席邀请两位年轻女士参加的晚会,她的朋友说什么也不独自去参加。“是你让我这个穷孤儿平生第一次享受到幸福和爱,我说什么也不能撇下你!”那对天真的眼睛仰望上方,一对碧绿的眼睛涌出泪水。塞德利太太见了不得不承认,她女儿的朋友有一副迷人的好心肠。

对于塞德利先生的种种笑话,丽贝卡听了总是由衷地乐个不停,这位善意的绅士也不无喜悦和得意。夏普小姐并非仅仅取悦这个家庭的主要成员。管家的房间里正在制作供储藏的山莓酱,她对布伦金索普太太表示深深的关心,使她产生了好感。她坚持对萨姆波称“先生,”和“萨姆波先生,”这位随从于是心生喜悦。她为自己冒昧拉铃叫了夫人的女佣而向她道歉,她的甜美和谦恭使用人们像主人一样喜欢她。

一次,丽贝卡观看学校寄回给阿米莉亚的图画,看到其中一幅时,她突然放声大哭,连忙离开屋子。这事发生在乔·塞德利第二次露面时。

阿米莉亚连忙追上朋友,询问动容的缘由,这位好心的姑娘返回的时候,她的同伴没有跟来,她颇为感动:“你知道,妈妈,她父亲生前在奇斯威克当过我们的绘画教师,我们那儿最好的画大半是他画的。”

“亲爱的!可我总是听平克顿小姐说,他根本不教,只是装装。”

“那叫作装裱,妈妈。丽贝卡记得这幅画,想起她父亲的工作。她突然想到,所以,你看,她就……”

“这个可怜的姑娘真有感情,”塞德利太太说。

“我真希望她能跟我们多住一星期,”阿米莉亚说。

“她跟卡特勒小姐像得要命,就是我在达姆达姆遇到的那个姑娘,只是她要漂亮得多。她现在跟兰斯结了婚,就是那个炮兵团军医。你知道吗,妈妈,14联队那个昆廷打赌说,我们……”

“啊,约瑟夫,我们知道那个故事了,”阿米莉亚笑道。“别再讲了。劝妈妈给那个什么克劳利先生写封信,替可怜的丽贝卡请个假吧。……她来了,眼睛都哭红了。”

“我现在好多了,”姑娘说。她脸上挂出甜美的微笑,托起好心的塞德利伸给她的一只手,恭敬地吻了吻。你们大家对我真是太好心了,”她笑着补充道,“只有你是个例外,约瑟夫先生。”

“我!”约瑟夫说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立刻拔脚开溜。“好老天哪!夏普小姐!”

“不错。我第一天见到你,你怎么那么残忍,让我吃那种可怕的辣椒?你不像亲爱的阿米莉亚对我好。”

“那是因为他不如我了解你,”阿米莉亚嚷道。

“我不容许任何人对你不好,我亲爱的,”她母亲说。

“咖喱菜是最好的,真是最好的,”乔一本正经地说,“也许里面的香橼汁放得不够多……对,的确不够。”

“那么凉椒呢?”

“老天在上,你当时嚷的那个声音啊!”乔说着回忆起当初的滑稽情景,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又像往常那样戛然而止。

“下次我让你替我选择的时候,我要留心,”大家下楼的时候丽贝卡说。“我没想到男人们喜欢让那些可怜而无辜的姑娘吃苦头。”

“上帝在上,丽贝卡小姐,我绝对没想害你。”

“是啊,”她说,“我知道你不会。”接着,她用小手十分轻柔地捏了他一下,然后十分害怕地把手缩回去。她第一次正面望了一眼他的面孔,然后赶紧将目光投向楼梯地毯压杆。这位淳朴的姑娘发出这样一个小小的、偶然的、胆怯的、温柔的动作之后,我不准备说,乔的心没有狂跳。

这是一个进展。某些行为循规蹈矩的上流女士或许会谴责这举动,认为它实属不正派。但是,大家明白,可怜的丽贝卡宝贝儿不得不自己搞这种活动。一个人尽管高雅,但是假如他穷得连个用人也雇不起,就不得不自己动手清扫的房间。同样,如果一个可爱的姑娘没有亲爱的妈妈帮她处理与一位小伙子之间的关系,她也不得不自己下手。啊,幸运的是这些女人并不常常运用自己的本领!假如她们真的这么做,我们其实无法抵御她们。只要她们稍稍显出些倾向性,男人便会立刻拜倒在她们的石榴裙下,不论她们年纪有多大,容貌有多丑,情形都是一个样。我坚信,这是个确定无疑的事实。一个女人只要有恰当的机会,只要背上没有一个明显的罗锅,想嫁什么人全随自己便。我们该谢天谢地,那些宝贝们就像农田上的使役畜生,并不了解自己的能力。假如她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准会完全征服我们。

“天哪!”约瑟夫走进餐厅时想道,“我的感觉像在达姆达姆跟卡特勒小姐的感觉一个样。”席间,夏普小姐就桌上的菜肴向他提出许多甜蜜的请求,态度中诙谐温柔参半。她现在已经与这个家庭十分熟悉了,两位姑娘亲热得情同姐妹。未婚姑娘们在同一所房子里居住十天,总是这样亲密无间。

阿米莉亚仿佛一心想从各方面促进丽贝卡的计划,她提醒哥哥上个复活节休假时的许诺。“我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她笑着提起约瑟夫要带她去沃克斯游乐场。“丽贝卡跟我们在一起,”她说,“现在正是时候。”

“啊,太让人高兴了!”丽贝卡乐得想鼓掌,可她立刻便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于是像一个谦恭的人那样没有越矩。

“今天晚上不开,”乔说。

“那就明天晚上。”

“明天你爸爸和我要出去吃饭,”塞德利太太说。

“你不会认为我也要去吧,塞德利太太?”她丈夫说,“再说,这么可怕的雨天,你这把年纪、这种身份的女人外出恐怕要着凉吧?”

“可是必须有人陪伴孩子们才行啊,”塞德利太太嚷道。

“让乔去陪,”他父亲笑道。“他年纪足够大了。”听了这话,就连站在橱柜旁的萨姆波也笑出声来。可怜的胖子约瑟夫感觉狼狈,险些产生忤逆念头。

“夏普小姐,解下他的围嘴!”不留情面的老绅士接着说。“朝他脸上喷点水,要不就把他抱上楼去,这个可怜的宝贝要晕倒了。可怜的东西,受了委屈!抱他上楼。他轻得就像一根羽毛!”

“爸爸,要是连这也能忍受,我就……”约瑟夫咆哮起来。

“萨姆波,去把乔的大象牵来!”父亲喊道。“送到埃克斯特交易所抛出手,萨姆波。”但是,这个讲笑话的老头看到乔又急又恼,差不多要哭出来,打住笑声,向儿子伸出一只手说道:“股票交易完全是公平买卖,乔……萨姆波,忘掉大象的事吧,给我和乔每人来一杯香槟。我看波拿巴自己的酒窖里也没有这么好的酒,我的孩子!”

一高脚杯香槟下肚,约瑟夫的镇静终于恢复了,作为一个病人,他只敢喝三分之二瓶酒。一瓶酒还没有喝光,他便答应带两位年轻女士去沃克斯游乐场。

“姑娘们必须每人有个先生做伴,”老绅士说。“乔肯定会让埃米在人群中走失,他的注意力会让这位夏普小姐完全占住的。打发人到96号去,请乔治·奥斯本来,希望他能来。”

听了这话,我也根本不懂是什么缘故,塞德利太太望着丈夫笑了。塞德利先生眨巴一下眼睛,一副不好捉摸的恶作剧模样,他朝阿米莉亚望了一眼,阿米莉亚垂下脑袋,脸顿时涨红了,只有十七岁的姑娘才会红脸。丽贝卡小姐一辈子没红过脸——至少自从八岁以来就没红过,那是她教母发现她从橱柜里偷果酱的时候,她的脸涨得通红。“阿米莉亚最好写个条子,”她父亲说。“让乔治·奥斯本看看,我们从平克顿小姐那儿学到多漂亮的书法。埃米,你记得当时写条子给他,请他一起去看《第十二夜》 《第十二夜》:莎士比亚喜剧。——译注,单词里缺了个字母的事吗?”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阿米莉亚说。

“就像发生在昨天,不是吗,约翰?”塞德利太太对丈夫说。

在房子正面三层楼的一个房间里,像帐篷一样的大床幔用双层细布制成,外面印着富有印度风味的奇妙图案,内层是玫瑰红色,里面铺着羽绒床垫,上面摆着两只枕头,枕头上有两张红红的圆面孔,一张露在绣花睡帽外面,另一个睡帽用单色棉布制成,边上有垂穗流苏。这天夜里,塞德利太太在对丈夫吹枕边风,她劝丈夫别对可怜的乔那么残酷。

“塞德利先生,你未免有些过于毒辣,”她说,“干吗把可怜的儿子折磨成那样?”

“我亲爱的,”戴棉布流苏帽的为自己辩护道,“乔的虚荣心比你最爱虚荣的时候都厉害。你的虚荣也够凶的。不过,三十年前,那是一七八几年吧,不是吗?也许你有权爱虚荣,这我不能否认。可是乔那套花花公子式的虚荣我实在受不了。亲爱的,那是约瑟夫本质中不该有的约瑟夫,这孩子除了自己什么都不考虑,多好的小子。妈妈,我担心他要给我们惹麻烦了。埃米的小朋友住在这儿尽力向他求爱。这事非常明显。就是她不逮住他,其他女人也会下手的。你儿子是个女人的猎物,就像我每天要搞股票生意一样肯定。我亲爱的,他要是不给我们带回个黑人姑娘,就算我们的幸运了。不过记住我的话,第一个把他当成鱼儿钓的女人准会引他上钩。”

“明天就打发这个诡计多端的小东西走,”塞德利太太恶狠狠地说。

“干吗不要她而要换别人呢,塞德利太太?那姑娘的面孔不管怎么说还是白的。我不在乎谁跟他结婚。让乔高兴就成了。”

不久,两个人的声音渐渐静下去,被鼻子发出的不太浪漫的音乐所取代。除了教堂钟声和守夜人的报时呼喊之外,拉塞尔广场上股票经纪人约翰·塞德利先生的房子里一片寂静。

早晨来临时,好心的塞德利太太已经不再打算实施对夏普小姐的威胁了。虽然没有什么比母亲的嫉妒更加强烈,更加正常,更加合理,可她自己不能假设那个身材瘦小,态度谦恭,满心感激,生性温和的家庭女教师,敢于动高攀的念头,妄想得到博格利沃拉收税官这样了不起的人物。再说,替这位年轻女子延长假期的请求信已经发出去,现在很难找到口实突然打发她走。

仿佛一切都巧妙地凑在一起帮助温柔的丽贝卡,她起初都没有意识到种种因素全都对她有利。预订要去沃克斯游乐场这天晚上,长辈们应邀到海伯里仓路的鲍尔副市长家赴宴,乔治·奥斯本来这里吃晚饭。本来该去沃克斯游乐场了,天公突然降来一场雷雨,年轻人们只得待在屋子里。奥斯本先生对这场变故似乎丝毫不感失望。他和约瑟夫·塞德利在餐厅里一杯杯对饮,将数量可观的红葡萄酒灌下肚,喝酒时,塞德利讲了许多他在印度最得意的故事。他在有男人作陪的时候,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在这之后,阿米莉亚小姐在客厅里招待大家。四个年轻人在一起消磨了一个非常惬意的夜晚,他们声称,幸而这是个雷雨之夜,不去沃克斯游乐场才有了这么多乐趣。

塞德利是奥斯本的教父,二十三年来,奥斯本任何时候来访,都可以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他出生六星期时,接收到约翰·塞德利送给他的一只银杯作礼物。六个月时得到的礼物是挂着金哨子和铃铛的珊瑚。自从儿时以来,他在圣诞节都要接受老绅士送的零用钱。他记得清清楚楚,上学的时候被约瑟夫·塞德利痛打过一次,当时约瑟夫是个傲气十足的小伙子,乔治只有十岁,还是个鲁莽的顽童。总而言之,乔治是这个家庭的熟人,由于日常交往和善意的行动,熟惯程度可想而知。

“你还记得吗,塞德利,我割断你军靴上的穗子,你当时气成什么样儿。还有塞德利小……嗨……阿米莉亚想救我免遭你毒打,都对你下跪了,哭喊着她哥哥乔的名字,要你住手别打小乔治,你还记得吗?”

乔对这件了不起的事件记得清清楚楚,可他口头上却发誓说忘了个干净。

“那么,你还记得去印度前,你坐一辆轻便二轮马车,到斯威士退尔博士那儿去看过我的事吗?你给了我一个畿尼,还拍了拍我的脑袋。我心里一直以为你身高至少有七英尺,结果你从印度回来,我发现你还没我高,真让我奇怪极了。”

“塞德利先生真好,去你学校看你,还给你钱!”丽贝卡赞叹道,声调极为喜悦。

“是啊,还是在我割断他皮靴上的穗子之后。男孩子们从来忘不了在学校得过的赏钱,也忘不了给钱的人。”

“军靴让我感到高兴,”丽贝卡说。约瑟夫·塞德利对自己的两条腿极为得意,所以总是穿装饰豪华的靴子,听了这句评论心里喜不自胜,不过他此时将两条腿探进椅子下面,想掩饰自己心中的兴奋。

“夏普小姐,”乔治·奥斯本说,“你是一位聪明的艺术家,一定要为那双靴子作一幅历史性的画。塞德利也应该穿着鹿皮裤出现在画面上,一只手提起那双割破的靴子,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衬衫领口。阿米莉亚应该跪在他附近,两只小手伸向上方。这幅画应该有个寓言般的标题,就像历史课本和拼写课本扉页上那些画一样。”

“我在这儿没时间画了,”丽贝卡说。“等我离开以后再画吧。”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显得悲伤让人可怜。大家便觉得她实在命苦,舍不得离开她。“哦,亲爱的丽贝卡,你可以多待些时间的,”阿米莉亚说。

“为什么?”对方的回答更加伤心。“那样的话,我失去你不是更难过,更不情愿吗?”她将脑袋扭向一边。阿米莉亚开始放任自己的天性弱点从泪水中发泄出来。我们已经说过,那是这个小傻瓜的缺陷。奥斯本望着两位年轻女子,深感好奇。约瑟夫·塞德利从巨大的胸中呼出一口气,仿佛与叹息颇为类似,他将目光垂下去,投向他喜爱的军靴。

“我们来点音乐吧,塞德利小姐……阿米莉亚,”乔治说。他此刻感到一种几乎不可抵御的冲动,想扑上去将这位小姐拥入怀抱中,亲吻她的脸。她也盯着看了他一阵,假如我说他们两人此刻是一见钟情,恐怕我说的不是实情。事实上,两个年轻人的父母自他们幼年起便有此意图,十年来,他们各自的家庭随时都在考虑他们已成定局的婚姻。他们起身朝钢琴走去,钢琴通常都摆在后客厅,由于里面比较暗,阿米莉亚小姐毫不矫揉造作地将手伸给奥斯本先生,他当然比她看得清楚多了,带领她从椅子和矮凳间穿过。不过这一安排使约瑟夫先生与丽贝卡面对面留在了客厅桌子旁,她正在那儿编结一只绿色的丝荷包。

“想要知道家庭的秘密用不着提问,”夏普小姐说。“那两位已经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等他晋升成连长以后,”约瑟夫说,“我相信他们的婚事就定了。乔治·奥斯本是个顶呱呱的好伙计。”

“你妹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丽贝卡说。“能赢得她的人真幸福!”说完这话,丽贝卡长长叹息一声。

当两个未婚男女聚在一起,谈论起目前这种微妙的话题,彼此立刻便有了信任和亲密关系。其实没有必要就塞德利先生和这位年轻女士之间的谈话详细叙述,因为这种交谈正如刚才那段例子一样,并不俏皮动人,私下交谈很少具有这种特征,除非是在非常夸张和虚假的小说中。由于隔壁传来音乐声,谈话当然在继续,两人的声音较低,声调比较和谐。不过,即使他们的交谈声音很大,隔壁屋子里那一对也不会受到打扰,因为他们在忙自己的事情呢。

塞德利先生平生第一次与女子交谈而丝毫不感到胆怯或迟疑。丽贝卡向他提了许多有关印度的问题,这使他有机会叙述许多关于那个国家和关于自己的趣闻逸事。他描绘了在总督府中举行的舞会,讲述人们如何在炎热气候中靠棕榈叶制成的扇子、湿香帘和其他巧妙的设计来保持凉爽。对于受总督明托庇护的许多苏格兰人,他的看法十分明智。接着他描绘了一次打虎狩猎活动,说起他的象夫被一头激怒的老虎拖下象鞍。总督府舞会让丽贝卡感到喜悦;她嘲笑那些苏格兰幕僚,把塞德利先生称作俏皮的讽刺专家;大象的故事把她吓得够呛!“看在你妈妈的分上,”她说,“为了你的朋友们,以后再也别去搞那种可怕的冒险活动了。”

“哼,夏普小姐,”他把衬衫领子往上拉了拉,“正因为危险,这项活动才更有乐趣。”他只有过一次打虎经历,就发生了那次事故,几乎丢了命,要命的不是老虎,而是他自己的恐惧。随着交谈继续进行下去,他渐渐变得越来越胆大,越来越鲁莽,甚至问丽贝卡是为谁织那个绿色的丝荷包。他为自己居然用优雅亲密的口吻讲话感到喜悦,感到吃惊。

“谁想要荷包就给谁,”丽贝卡小姐用最温柔得意的目光望了他一眼,回答道。塞德利打算做一段慷慨激昂的讲演,他刚开口说:“啊,夏普小姐,为什么……”这时,隔壁刚才弹奏的一首曲子结束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清晰,连忙打住,涨红了脸,擤擤鼻子掩饰自己激越的情绪。

“你发现你哥哥有这么好的口才吗?”奥斯本先生问阿米莉亚。“哎哟,你的朋友真能创造奇迹。”

“奇迹越多越好,”阿米莉亚小姐说。她像所有稍有些头脸的女人一样,本质上也喜欢做媒,假如约瑟夫能带个妻子回印度去,她会感到喜悦的。这几天的朝夕相处,她与丽贝卡的友谊变得十分亲密,发现了她的无数长处和善良的品质,她们在奇斯威克的时候,她却没有体会到这些东西。女子的感情增长得极其迅猛,如同童话中杰克的豆茎一样,一夜之间便能伸上天空。因而,婚后对爱的渴望骤然消退也怪不得她们。那些多愁善感喜好玩弄辞藻的人把这叫作对理想爱情的渴望,意思不过是说,一般情形下,女人只有将爱奉献给丈夫和孩子们,才会感到满足,同样的爱在其他地方只愿付出点零头。

阿米莉亚小姐将自己知道的歌全都唱完后,或者说是在后客厅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后,便觉得该请她的朋友也来参加歌唱。“假如你先听丽贝卡歌唱,准不想听我唱了,”她对奥斯本先生说。不过,她知道自己说了个小小的谎话。

“不过,我要向夏普小姐发个警告,”奥斯本说,“不论对还是错,我都会认为阿米莉亚·塞德利小姐是世界第一歌唱家。”

“你会听到的,”阿米莉亚说。约瑟夫·塞德利十分礼貌地将蜡烛台端向钢琴,奥斯本暗示说,他喜欢坐在暗处,可是塞德利小姐笑着表示不愿与他继续做伴。两人便跟在约瑟夫先生身后。丽贝卡的歌唱比她朋友好得多。当然奥斯本有保留自己看法的自由。丽贝卡使出浑身解数唱得不能再好,让阿米莉亚也大感吃惊,她从来没见过她有如此上佳的表现。她唱了一首法语歌,约瑟夫一点儿也听不懂,乔治也承认自己听不懂。然后又唱了几首简单的歌谣,那是四十年前的流行歌曲,歌中所唱是吾王陛下、可怜的苏珊、蓝眼睛的玛丽和诸如此类的内容。一般认为,从音乐的角度讲,这些歌并无特色,但是其中包含着无数柔情爱意,人们对那些歌比对现在这些淡而无味的东西更喜欢。现在我们喜爱的是永恒的唐尼采蒂 唐尼采蒂(1797-1848):19世纪意大利最多产的歌剧作曲家。他的作品风格被认为是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与威尔第之间的过渡阶段。——译注式的《拉格丽姆》《索斯皮利》和《费里西达》。

最后一支曲子内容是这样的:

啊,暴风雨怒吼狂叫!

啊,荒原上萧瑟凄凉!

小茅屋屋顶结实牢靠。

屋里炉火熊熊真暖和,

流浪儿从窗户前经过,

看到屋里温暖的炉火,

午夜疾风刺骨太难挨,

风雪中更觉饥寒交迫。

  

人们看到他窗前经过,

心情颓丧,步履艰难。

好心人召唤他来歇脚,

热情迎接他躲避风寒。

曙光初露,客人启程,

小茅屋炉火依然明亮,

老天怜悯孤独的路人!

凛冽的山风尤感凄凉!

唱这歌谣时的伤感情绪,就是前面说“等我离开以后”时情绪的翻版。夏普小姐唱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低沉哽咽。大家都感到这暗示出她要离去,也都体会到她的孤儿身世。约瑟夫·塞德利喜欢音乐,而且心肠又软,听这首歌的时候,感到心旌荡漾,及至歌唱结束,他被深深地打动。假如他有勇气,假如乔治和塞德利小姐按乔治的建议留在较远的那间屋子里,约瑟夫·塞德利的单身汉身份恐怕要就此告终,要是那样的话,这部作品也就根本不会存在了。但是,这首歌谣结束后,丽贝卡起身离开钢琴,把手伸向阿米莉亚,走向正面客厅的昏暗之中。正在此刻,萨姆波端着托盘出现了,上面放着三明治、果冻,还有闪闪发亮的玻璃杯和玻璃塞酒瓶。约瑟夫·塞德利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瓶子上。塞德利家父母赴宴归来时,发现年轻人谈兴正浓,连马车抵达的声音都没听见。约瑟夫先生正在说:“我亲爱的夏普小姐,请来一小勺果冻,算是犒劳你极大的……你的……你付出的辛劳结果让人喜悦。”

“好哇,约斯 约斯:约瑟夫的又一昵称。——译注!”塞德利先生说。听到这种熟悉的玩笑,约斯立刻故态复萌,惊慌得住了嘴,匆匆离去。他并没有彻夜不眠,思考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夏普小姐。爱的烦恼从来不会减低约瑟夫·塞德利先生的食欲,也不会影响他的酣睡。不过,他觉得自己听到那些歌十分喜悦,就像在卡特彻利 卡特彻利:印度一行政司法机构名称。——原书编者注听到那些歌的感觉一样。她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姑娘啊,法语说得比总督太太本人还好。假如她出现在加尔各答,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啊。“很显然,这个小鬼东西爱上我了,”他想道。“她的富有程度就像去印度的姑娘们一样。我等得越久可能越倒霉,该死!”脑子里这么想着,他已经沉沉进入梦乡了。

夏普小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思索着,不知道他明天能不能来。我们就不在这里细说了。第二天来临时,约瑟夫·塞德利先生像命运一样光临,来吃午饭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赐给拉塞尔广场的这家人如此的荣幸。乔治·奥斯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这儿,害得阿米莉亚不能按计划给奇斯威克林荫道的十二位最亲密的朋友写信。乔的二轮轻便马车驶来,像以往一样雷鸣般敲门,又在门口摆起架子忙乱一阵后,这位前博格利沃拉收税官哼哧哼哧爬上楼梯,站在客厅门外。奥斯本和塞德利小姐交换了个会意的眼色,然后两人将目光集中在丽贝卡脸上,丽贝卡飞红了脸颊,赶忙垂下脑袋,金色发卷遮在手中编织物上。约瑟夫一出现,她的心跳得多么猛烈啊。约瑟夫爬楼梯时,喘气吁吁,闪亮的皮靴踏出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只见他身穿一件新背心,紧张炎热交加,搞得满头大汗,蓬松的衣领中间,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大家都很尴尬。阿米莉亚比大家更加难堪。

萨姆波赶紧拉开门,宣布说约瑟夫先生到。然后他咧开嘴巴笑眯眯地跟在收税官身后,手中握着两束芬芳的鲜花——是这位巨人今天上午殷勤地从考文特公园市场买到的——并不像当今那种麦捆一般粗,用华而不实的纸包起来,让女士们怀中抱着到处跑的花束。两位年轻女士得到如此礼物感到十分喜悦,约瑟夫向每位女子送花的时候还一本正经地鞠了一躬。

“好哇,约斯,”奥斯本欢呼道。

“谢谢你,亲爱的约瑟夫,”阿米莉亚说。假如他愿意的话,她就准备凑上去吻他。要是换了我,为了得到阿米莉亚这么可爱的人亲吻,我宁愿将李先生的整个花窖 李先生的花窖:詹姆士·李(1715-1795)英国著名动植物养殖专家,曾将许多罕有物种引入英国,其中有倒挂金钟属植物。——原书编者注买下与之交换。

“啊,多么多么可爱的花儿啊!”夏普小姐赞叹道。她着迷地闻着花儿,把花束搂在怀中,然后陶醉般举目望着天花板。或许她先朝花束中观看过,想看看是不是有情书藏在花枝中间,可惜里面没有。

“塞德利,博格利沃拉的人们也用花朵交流感情吗?”奥斯本笑着问道。

“哼,胡扯!”那个多情的年轻人说。“是在内森花店买的。很高兴你们喜欢。哦,阿米莉亚我亲爱的,我同时还买了只菠萝,给萨姆波了。我们午饭时吃吧,这么热的天吃起来非常凉爽可口。”丽贝卡说她从来没吃过菠萝,特别想要尝一尝。

就这样,谈话继续着。我不知道奥斯本以什么借口离开了屋子,也不知道阿米莉亚为什么也很快便离开了,也许是去照料人们削那菠萝。结果,约斯与丽贝卡单独留在了屋里。她恢复了手头的活计,绿色的丝线和闪亮的编织针在她白皙的手指间剧烈颤抖。

“你昨晚唱的歌多么漂亮,多美……啊,亲爱的夏普小姐,”收税官说。“几乎让我落泪。我以名誉发誓,真是这样的。”

“因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约瑟夫先生。我认为塞德利家的人都善良。”

“我昨晚睡不着觉,今天早上躺在床上还试着哼那曲子。凭我的荣誉发誓我说的是真话。戈勒普大夫11点来,因为,你知道,我是个不幸的病人,每天都要请戈勒普大夫看病。天哪!当时我就像只知更鸟一样引吭高歌。”

“噢,你这人真逗!那就让我听你唱唱吧。”

“我?不,你来唱,夏普小姐。我亲爱的夏普小姐,快唱吧。”

“现在不唱,塞德利先生,”丽贝卡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没精神。再说我必须织完这个荷包。你愿意帮帮我吗,塞德利先生?”这位东印度公司的约瑟夫·塞德利先生还没想到该问问帮什么忙,已经面对面与一位年轻姑娘坐在一起,以最炽热的目光盯着她看。他的双臂乞求般伸向她,双手架起一绞绿色丝线,她开始动手绕线团。

奥斯本和阿米莉亚进来叫他们吃饭的时候,发现这一对有趣的人处在这种浪漫状态。那股线刚刚绕成线团,不过约斯什么也没有说。

“我敢肯定,他今晚会说的,亲爱的,”阿米莉亚说着捏了一下丽贝卡的手。塞德利自忖道:“上帝啊,在沃克斯游乐场我要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