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祸根
人物
阿库里娜 一个七十岁老太太,活泼,庄严,旧式。
米哈伊 她儿子,三十五岁,热情,自满,虚荣,强壮。
玛尔萨 她媳妇,三十二岁,爱嘀咕,话多而快。
派辣实喀 十岁,玛尔萨和米哈伊的女儿。
塔辣斯 村长的助理员,严肃,自尊,说起话来慢悠悠的。
流浪人 四十岁,烦躁,削瘦,说起话来夸大,特别酒喝多了,由不得自己的时候。
伊格纳提 四十岁,一个丑儿,快活,愚蠢。
邻居 四十岁,烦躁。
第一幕
秋天。一个庄稼人茅屋,另外分出了一小间。阿库里娜坐着纺线;家主婆玛尔萨在揉面包;小派辣实喀在摇着摇篮。
玛尔萨 <口欧>,天,我的心呀沉甸甸的!我知道要出乱子;他那儿就没事由儿待下去。简直跟那一天一样,他到城里卖柴火,差不多一半儿柴火钱灌了酒。可是他呀样样儿怪罪我。
阿库里娜 干么直担心思?天还早哪,城又老远老远的。眼下嘛——
玛尔萨 您说早是什么意思?阿基米奇已经回来啦。他在米哈伊后头动身的,可是米哈伊还没回来!一整天就甭提怎么操心,操心了;这就是我一天的乐子。
阿库里娜 阿基米奇是拿货直奔一个受主去的;可是我们的人拿货到市场卖。
玛尔萨 就是他一个人,我也不操心啦,可是伊格纳提跟他在一起;他一跟这脏狗——上帝饶恕我!——在一起呀,他一定会喝醉了的。一个人打早到晚吃苦干活儿,样样儿事都扛在肩膀上头!要是有个吗儿的也还值得!可就不!一整天忙来忙去就是一天的乐子。
〔门关了,塔辣斯进来,后头跟着一个衣着破烂的流浪人。
塔辣斯 你们好!我带了一个人来,他要借住一宿。
流浪人 (鞠躬)我冲你们行礼啦。
玛尔萨 你怎么一来就把他们带给我们?前一个星期三晚晌,我们才打发掉一个流浪汉子。你总是拿他们塞给我们。你应当叫司铁派尼达收留他们才是;他们没孩子。我料理一家大小就够我忙活的啦,你还一来就带这些人给我们。
塔辣斯 人人要轮到的。
玛尔萨 说的倒很好,“人人要轮到的”,可是我有孩子,再说,当家的今儿就不在家。
塔辣斯 没关系,让这人在这儿睡一宿罢,他不会拿他困过的地方磨没有的。
阿库里娜 (向流浪人)进来坐下,做我们的客人好啦。
流浪人 我谢谢你们啦。行的话,我想讨点儿东西吃。
玛尔萨 你屁股还没坐定,已经想到吃啦。你没在村子里头讨东西?
流浪人 (叹气)我不是那种人,我没讨饭的习惯。不过,自己不出产东西——
〔阿库里娜站起,走到桌子跟前,切下一块面包给流浪人。
流浪人 (接过面包)Merci。[3]
〔坐在凳子上,贪样儿吃着。
塔辣斯 米哈伊哪儿去啦?
玛尔萨 可,他拿干草上城啦。是回家的时候啦,还不见他来。一定是出了岔子啦。
塔辣斯 可,有什么岔子?
玛尔萨 什么?没好的;朝前看呀只有坏。他一走出家门呀,就拿我们忘了个干净!我猜他回来醉醺醺的!
阿库里娜 (坐下纺线,指着玛尔萨,跟塔辣斯讲话)你就甭想她安静得了。我常常说的,我们做女人的总要找话唧咕。
玛尔萨 就是他一个人,我倒也不怕了,他偏偏是跟伊格纳提一道儿去的。
塔辣斯 (微笑)啊,好,伊格纳提·伊万尼奇自然是好喝点子渥得喀[4]了。
阿库里娜 难道他不知道伊格纳提是个什么样儿人!伊格纳提是一个人,我们的米哈伊又是一个人。
玛尔萨 妈,您说说倒像挺好的。可是我呀,瞅够了他喝酒。他清醒的时候,抱怨他等于造罪,可是他一醉了呀,您知道他像个什么。人就甭想说一句话;样样儿错。
塔辣斯 话不错,不过也瞅瞅你们女人自家!男人喝酒啦——好,他吹一会儿牛,睡上一觉也就好了,样样儿还不是老样子;可是这时候呀,你们又死跟他烦个不清。
玛尔萨 他一醉了呀,凭你怎么着,就没法子讨他欢喜。
塔辣斯 可是你得明白,我们偶尔来上一杯,也是难免的事。你们女人干活儿都在家里头,可是像我们一干起活儿来呀,要不也得陪着人家呀,喝上一口两口的。可不,人就这样喝上了的,害处在那儿?
玛尔萨 你有的说,可是苦呀苦我们女人。<口欧>,真苦了啦呀!要是拿你们也驾上套,干我们这个活儿,哪怕一个礼拜,你就要另换一个调门儿啦。揉面,烧菜,烤面包,纺线,织布,还得看牛呀什么的,还得拿孩子们洗呀穿的,穿呀喂的;全撂在我们肩膀儿上头,再赶上了什么事由儿不对他的劲头儿,你瞅罢,特别赶上他醉了。<口欧>,天,我们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啊!
流浪人 (嚼着)这话很对。它是一切的祸根;我是说,人这一生要是有什么灾难呀,都是酒这个东西害的。
塔辣斯 像是你也受害来的!
流浪人 不,不就正是,虽说我也受够了它的害。不是酒的话,我这一辈子就许不是这种作为了。
塔辣斯 可,依我想呀,你要是喝酒喝得合理的话,不见得就有害处。
流浪人 不过,我说呀,它有那种劲头儿力量,可以拿人完全毁了。
玛尔萨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操心,你拼命做,你得到的唯一安慰就是挨骂挨打,像一条狗。
流浪人 不单是这个。有人,我是说有些人,喝来喝去,喝得失了人性,做的尽是些子不三不四的事。没喝酒的时候,随你给他什么东西,不是他的他决不拿;可是一喝醉了呀,东西只要近在手边,他抓起来就走。许多回人为了这个挨打关牢监。只要我不喝酒,什么都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可是我一喝了酒呀,我是说那个人一喝了酒呀,东西只要在他眼面前,他抓起来就走。
阿库里娜 我想这全瞅自家。
流浪人 只要自家好,当然全瞅自家,不过,这是一种病。
塔辣斯 一种好玩儿的病。拿它藏得牢牢的,病也就治啦。好,回头见。
〔下。
〔玛尔萨揩揩手,转过身子要走。
阿库里娜 (看见流浪人吃完了面包)玛尔萨,我说,玛尔萨!再给他切一块。
玛尔萨 管他哪,我得烧开了茶炉子。
〔下。
〔阿库里娜站起,走到桌子跟前,切下一块面包,递给流浪人。
流浪人 Merci。我拿胃口撑大啦。
阿库里娜 你是一个工人?
流浪人 谁?我?我从前是一个开机器的。
阿库里娜 你赚多少工钱?
流浪人 一个月赚五十,多到七十卢布。
阿库里娜 可真不少!那你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
流浪人 这个地步!不光是我一个人。我搞到这个地步,因为辰光不对,规矩人就没法子活下去。
玛尔萨 (端进茶炉)<口欧>,主!一定的啦,他喝醉了回家。我心里头觉得。
阿库里娜 我怕他还真是酗酒去啦。
玛尔萨 就是呀。一个人卖死力气,卖死力气,揉呀,烤呀,和,纺呀,织呀,料理牛呀,样样儿撂在肩膀儿上头。(婴儿在摇篮里头哭)派辣实喀,摇摇弟弟,<口欧>,天,我们女人过的这叫什么日子。赶上他喝醉了呀,就没个对岔儿的!——只要你说上一句他不爱听的——
阿库里娜 (煮茶)这是末一回喝茶啦。你告诉他买点茶叶没有?
玛尔萨 当然。他说他会带回来的,可是家里呀,他整个儿撂在脑后头了!——
〔她把茶炉放到桌子上。
〔流浪人走开。
阿库里娜 你干么离开桌子?我们就要喝茶啦。
流浪人 您待我这样周到,我真感激。
〔扔掉他吸的坏雪茄,来到桌子跟前。
玛尔萨 您是干么的?庄稼人,还是别的?
流浪人 这,我不是庄稼人,可也不是贵族。我是两边儿都沾。
玛尔萨 到底是什么?
〔递给他一杯茶。
流浪人 Merci。是这样子;我父亲是一位波兰伯爵,他之外我还有好些贵人父亲;我有两个母亲。
阿库里娜 <口欧>,主,这是怎么回事?
流浪人 是这样子的,因为她卖淫过日子,所以丈夫也就多啦,各种各样见的父亲有啦。有两个母亲,因为生我的母亲在我小时候就把我丢啦,一个工厂脚夫的老婆可怜我,把我带大的。总之,我这一生有许多难言之隐。
玛尔萨 再喝一杯?好,你跟过什么师傅吗?
流浪人 我的师傅也就很够变化了。我母亲,不是我母亲,是收留我的母亲,叫我跟一个铁匠学徒。那个铁匠是我头一位夫子;他做夫子就会——捶我可怜的头,比捶他的砧子次数还多。无论如何,尽管他揍我,他揍不掉我的才气。后来我跟了一位锁匠,他倒赏识我,拿我提拔成了头儿。我交结受过教育的人,加入了一个政治党。我懂得来理智的文学;我的生活满可以提得高高的,我本来很有才气嘛。
阿库里娜 当然。
流浪人 可是半路出了岔子。暴君的控制压住人民的生活!我进了牢监;我是说,我就丧失了自由。
玛尔萨 为什么?
流浪人 为我们的权利。
玛尔萨 什么权利?
流浪人 什么权利?可,布尔乔不应当继续大吃大喝的权利,劳苦的普罗列应当获得勤劳奖赏的权利。
阿库里娜 拿地收回,我想?
流浪人 那,自然喽。还有土地问题。
阿库里娜 但愿上帝和圣母娘娘答应就好!我们着急的就是地。好,现下事由儿怎么样?
流浪人 现下?我去莫斯科。我看望一个剥削劳工的人去。没办法,我得低声下气说——听您赏我工作,只要您收留我就成。
阿库里娜 好,再喝点儿茶。
流浪人 谢谢;我是说merci。
〔外边过道有了嘈杂和说话的声音。
阿库里娜 米哈伊回来啦,正好赶上喝茶。
玛尔萨 (站起)<口欧>,我的天,伊格纳提跟他在一道!他一定喝醉啦。
〔米哈伊和伊格纳提蹒跚进来。
伊格纳提 你们全好?(在神像前做了一个十字)我们来啦,家伙,赶上喝茶啦。
我们到了教堂,弥撒完了;
我们过去用饭,桌子光光:
我们进了酒馆,赶上热闹。
哈,哈,哈,你们投我以茶,我们报你们以渥得喀。公平交易。
〔笑。
米哈伊 这位相公哪儿来的?(指着流浪人。从胸怀掏出一瓶酒,放在桌上)拿杯子来。
阿库里娜 怎么样,事由儿搞好了吗?
伊格纳提 家伙,好到没得好;灌饱啦,闹够啦,还带了些回来。
米哈伊 (拿渥得喀倒在杯子里头,递一杯给他母亲,又递一杯给流浪人)喝——你也喝一杯!
流浪人 (接过酒杯)我打心里感激。祝你身子好!
〔一饮而干。
伊格纳提 好小子!家伙,好酒量?我看他饿得连血管子都干啦。
〔又斟上一杯。
流浪人 (饮着)我希望你百事如意。
阿库里娜 怎么样,你干草卖得好吗?
伊格纳提 好也罢,坏也罢,家伙,我们全喝光啦!对不对,米哈伊?
米哈伊 那,当然。酒造下来不是为了摆设!人活百年,得有一回开心。
玛尔萨 你胡扯些什么呀?神气完了照样儿不抵事。我们家里没得吃的,你好意思在外头胡闹。
米哈伊 (恐吓地)玛尔萨!
玛尔萨 好,玛尔萨又怎么着?我知道我是玛尔萨。<口欧>,我瞅你就不顺眼。
米哈伊 玛尔萨,瞅!
玛尔萨 没什么好看的。我偏不要瞅。
米哈伊 倒渥得喀,端给客人。
玛尔萨 去你一边儿的,烂眼睛的狗。我偏不要跟你讲话。
米哈伊 你不要?啊,贱人,你说什么?
玛尔萨 (摇着摇篮。派辣实喀害怕了,走到她跟前)我说什么?我说呀我偏不要跟你讲话,就是这个。
米哈伊 你忘啦?(从桌边跳起打她的头,打掉她的头巾)一!
玛尔萨 <口欧>!<口欧>!<口欧>!
〔哭着,朝门奔去。
米哈伊 你逃不掉的,臭婊子!
〔扑过去。
流浪人 (从桌边跳起,抓住他的胳膊)你没有这种权利。
米哈伊 (站住,一惊,看着流浪人)你嫌你挨过揍的日子远?
流浪人 你没有权利对女性加以侮辱。
米哈伊 <口欧>,我把你这狗娘养的!你瞅见这个没有?
〔举起拳头。
流浪人 我不许对女性有剥削。
米哈伊 我呀,连根把你剥啦,叫你立也没个立处——
流浪人 来,打罢!你干么不?
〔送上脸去。
米哈伊 (耸耸肩膀,伸出两个胳膊)我要真揍你怎么着?
流浪人 我告诉你啦,打!
米哈伊 好,你这小子怪气,我饶了你。
〔放下胳膊,摇摇头。
伊格纳提 (向流浪人)家伙,你对娘儿们有两手儿,一瞅就瞅出来啦!
流浪人 我拥护她们的权利!
米哈伊 (一边走向桌子,一边沉沉出气,向玛尔萨)好,玛尔萨,你为他呀得在神前头,点枝大蜡烛。不是他呀,我把你揍成烂浆子。
玛尔萨 对你这种人有什么好指望的?人家操心操一辈子,烤呀烧的;一到——
米哈伊 够啦,够啦!(端渥得喀给流浪人)请。(向他女人)你流什么哈喇子?难道一个人不好开个玩笑?拿去,(给她钱)收起来罢。这里是两张三卢布的票子,两个二十考排克的角子。
玛尔萨 还有我要的茶跟糖呢?
米哈伊 (从袋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太太。玛尔萨接过钱和小包,走进小房间,静静地包扎她头上的包巾)这些娘儿们可真不通情理。(他又献渥得喀给流浪人)来,请。
流浪人 (拒绝)你自己来。
米哈伊 来罢,别蘑菇啦。
流浪人 (喝着)祝你成功。
伊格纳提 (向流浪人)我猜,你一定见过不少世面。<口欧>,你这件上身可真美啦!最新的样式。你打哪儿搞来的?(指着流浪人的破烂衣服)别补啦,就这样儿好!我想,上了点子岁数啦罢。是啊,这叫没办法。我要是有你那么一件呀,娘儿们对我也一定好啦!(向玛尔萨)对不对?
阿库里娜 伊格纳提·伊万尼奇,不好刻薄人的。你就不清楚人家家底儿,怎么好拿人家取笑。
流浪人 这因为他没受过教育。
伊格纳提 我这么闹,还不是跟朋友一样。请。
〔献上渥得喀。
阿库里娜 他自家说——酒是一切的祸根——为了这个他还坐牢来的。
米哈伊 你为什么坐牢?
流浪人 (醉醺醺的)我受罪就为没收财产。
米哈伊 这是什么?
流浪人 可,就是这样。找到了一个大肚皮,请:“送钱上来,要不呀,看这管枪。”他东一闪,西一闪,闪到后来,掏出二千三百卢布。
阿库里娜 <口欧>,主!
流浪人 我们打算拿钱派正经用场。惹穆布芮考夫是我们的领袖。于是那些黑老鸹就扑我们来啦。捉住,关到牢监。
伊格纳提 又把钱拿走啦?
流浪人 当然。不过,他们拿不到我的口供。审问的时候,检察官对我讲:“你偷钱来的。”他讲;我就干脆回他:“贼才偷,可是我们呀,为我们的党执行没收财产的任务。”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他东一试,西一试,可是没法儿回答我。他说:“拿他下到牢监。”这就是——剥夺生命的自由。
伊格纳提 算你聪明!狗——的,好种!(献渥得喀)请,狗娘养的。
阿库里娜 唉呀,你说话真脏!
伊格纳提 我,老奶奶?我又不是在讲他妈;我说话就是这种样式。家伙,家伙!——祝你身子好,老奶奶。
〔玛尔萨回来,站在桌边倒茶。
米哈伊 对啦。没什么好气的!我说呀,得谢谢他。(向流浪人)你以为怎么样?(吻抱玛尔萨)我疼我的老娘儿们。瞅,我还真疼她。一句话,我的老娘儿们真还不赖歹。拿谁我也不换她。
伊格纳提 嗐,这就对喽。老奶奶,喝酒!我请客。
流浪人 这就是——那种劲头儿力量!先前忧忧愁愁的,一下子就什么也没啦,心里只有快活,要跟人好。老奶奶,我爱你,我爱每一个人,亲爱的兄弟们。
〔唱着革命歌。
米哈伊 他好久没摸着酒喝啦。
第二幕
同一茅屋。早晨。玛尔萨和阿库里娜。米哈伊在睡觉。
玛尔萨 (拿起斧子)我得劈点儿柴来。
阿库里娜 (提着一个桶)要不是那个生人呀,他昨儿会打你个死去活来的。我没见到那人。他走啦?我瞅他是走啦。
〔相随而下。
米哈伊 (从灶头爬下来)瞅啊,老阳儿已经挺高的啦。(穿上靴子)她一定是跟妈提水去啦。我的头真疼!我再也不啦,滚它妈的!(在神像前画了一个十字,祷告,然后洗洗他的手和脸)我去套牲口。
〔进来玛尔萨,抱着柴火。
玛尔萨 昨儿那个叫化子哪?他走啦?
米哈伊 想必是走啦。没见他嘛。
玛尔萨 <口欧>,好,走的。可,他人像怪聪明的。
米哈伊 他帮你忙!
玛尔萨 那算得了什么!
〔米哈伊穿上衣服。
玛尔萨 茶跟糖呢?你昨儿晚晌放开啦,哎?
米哈伊 我想是你放开的。
〔进来阿库里娜,提着一桶水。
玛尔萨 (向阿库里娜)妈,您拿那个包儿来的?
阿库里娜 没,我就压根儿不知道。我就没见。
玛尔萨 昨儿晚晌我放在窗台上的。
阿库里娜 是呀,我瞅见在那儿的。
玛尔萨 那,什么地方去啦?
〔他们寻找。
阿库里娜 天,真不要脸!
〔进来邻居。
邻居 好,米哈伊·伊万尼奇,我们到林子去?
米哈伊 当然,去。我正去套牲口;不过,你知道,我们丢了点儿东西。
邻居 可不得了!什么东西?
玛尔萨 可,你明白,我老公昨儿打城里带回一包东西,里头有茶有糖,我就放在这儿窗台上,不记得收到别的地方;眼下可不见啦。
米哈伊 昨儿有一个流浪汉子在这儿过的夜,我们直疑心是他。
邻居 什么样儿一个人?
玛尔萨 可,他有点儿瘦,没胡子。
米哈伊 上身破破烂烂的。
邻居 卷卷头发,有点儿钩鼻子?
米哈伊 对啦,对啦!
邻居 我方才碰到他,正纳闷儿他迈步子干么迈得那么快。
米哈伊 一定是他。他在哪儿?
邻居 我看他这时候过不了桥罢。
米哈伊 (抓起他的便帽,赶快走出,后面跟着邻居)我去捉这坏小子来。就是他。
玛尔萨 <口欧>,真不要脸,真不要脸!一准儿是他。
阿库里娜 万一不是呢?大概二十年前罢,有过这么一档子事,他们说一个人偷了一匹马去。聚了一堆人。有一个人说:“我亲自瞅见他拉着马的。”另一个人,他瞅见带着马去的。那是一匹杂色儿的大马,容易认出来的。大家就找去了,他们在林子里头找到那小伙子。他们讲:“是你。”他发誓,赌咒,说不是他。他们讲:“听他做什么?娘儿们全咬准了是他。”他就说了点子粗话。叶高尔·拉浦实金(他现下死啦)是一个急性子。他照准他的嘴就猛地掴了一巴掌。“是你。”他一边儿说,一边儿揍他。于是大家都奔了过去,棍呀拳头地乱捶他,活活儿把他打死啦。你猜怎么着!——第二天真贼有啦。他们打死的小伙子去林子呀,也就是为了挑一棵树砍下来。
玛尔萨 说的就是呀,当然喽,我们就许冤枉了他。他没落儿,可也像一个好人。
阿库里娜 可不,他真没落儿。像他这样人呀,没什么好指望的。
玛尔萨 他们在喊叫。怕是把他抓回来啦。
〔进来米哈伊,邻居,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伙子,朝前头推流浪人。
米哈伊 (手里拿着那包东西,紧张地,向他女人)是在他身上找到的。(向流浪人)你这个贼!你这个狗!
阿库里娜 (向玛尔萨)是他,可怜人。瞅他拿头垂得低低的。
玛尔萨 像是昨儿他在讲他自家,他一喝了酒呀,只要东西在手边儿,他见了就抓。
流浪人 我不是贼;我是见了财产就没收。我是一个工人,我得活着。你们不懂这个。随你们处置我好啦。
邻居 把他送到村长那儿,要不一直就去警所儿!
流浪人 我告诉你们,随你们便儿。我不怕。我准备好了为我的信念吃苦受罪。你们要是受过教育,也就懂得我了。
玛尔萨 (向她丈夫)就瞅上帝分儿上,放他走了罢。我们反正拿回东西来啦。放他走,我们就别再造罪啦。
米哈伊 (重复)“别再造罪!”又讲道啦?没你,人就都没辙啦,哎?
玛尔萨 干么不放他走?
米哈伊 “放他走?”你这傻瓜,没你,人知道怎么着。“放他走!”走呀可以,不过他先得听上一两句,压压心。(向流浪人)好啊,听着,老爷,听好了我讲给你听的话,别瞧你穷到这份儿地步,你这种作为呀简直不对——不对。换个别人呀,拔了你的肋条,送你去警所儿,可是我嘛,就只这句话。你做错啦,错得没治;不过,你的情形挺糟,我不想伤害你。(稍缓。人人缄默。随后他严肃地继续下去)走罢,但愿上帝跟你在一起,别再这样儿搞。(看着他的人)我该怎么做,你以为就你会教我!
邻居 不好放他的,米哈伊;<口欧>,不好放他的。你在勉励人做这类事嘛。
米哈伊 (那包东西还在手里)放不放他走,这是我的事。(向他女人)你打算教我!(站住,看着东西,然后看着他女人,决然拿东西给了流浪人)拿去,你在路上好拿它喝的。(向女人)你以为就你会教我!(向流浪人)走,我对你讲过啦,走。走好啦,别嘀咕。
流浪人 (拿起那包东西。静默)你以为我不懂。(他的声音颤抖)我全懂。你要是把我当做一条狗揍我,我也好过多了。难道我不懂我是什么东西?我是一个坏蛋,一个堕落分子,我的意思是。看主的面子,饶了我罢。
〔呜咽着,把东西朝桌子一扔,急忙走出去了。
玛尔萨 可好啦,他总算没拿茶叶,要不呀,我们真还没得喝哪。
米哈伊 (向他女人)你以为就你会教我!
邻居 可怜人,他哭得真惨。
阿库里娜 他也是人啊。
后记
一八八六年,名演员皆尼辛考P. A. Denisenko请求托尔斯泰,为一家人民剧院改编他自己的寓言故事。托翁高高兴兴接受了这个轻松的工作,把他的《小鬼和面包》改成一出喜剧,就是这里的《头一个造酒的》。酒是害人的饮料,显然魔鬼是头一个造酒的。
托翁主张戒酒,正如他一八九〇年写的一篇文章《我们为什么麻醉自己》所说的,“人们喝酒抽烟,不是偶然兴到,不是由于沉闷,不是为了打起精神,不是因为有趣,而是为了淹没本人的良心的声音。在这种情形之下,结果却又何等可怕!”淳朴的农人嗜酒,一个一个进了地狱,同样是工人,相当受过教养、比较进步的工人,在他的《祸根》里头,由于贪杯,成了生活的俘虏,拿良心和前程活活儿葬送。
《祸根》写在一九一〇年。托翁接受笛马Dima(切尔提考夫Chertkov的儿子)的请求,为他的业余剧团(一群农民青年组成)演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