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黄尺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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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近来有不少的人,正在提倡晚明公安、竟陵派的文字,尤其是他们的书牍和小品文。《袁中郎全集》的翻印,以及明代散文小品的钞选,一时成了风尚。所有旧刻明人的集子,一般书贾,莫不以为“奇货可居”。据我看来,这一派的文字,虽然打破了古文家的所谓格局,以抒发性灵、复返自然为主,说了许多的俏皮话,却有时不免于尖酸刻薄,少沉着浑厚之趣。公安派的代表作者袁宏道,他是反对模拟古人的。可是他生平所宗尚,和他的朋友陶石蒉之流,都很爱好苏东坡的文字。他的尺牍里面,有过这样的一套话:

宏近日始读李唐及赵宋诸大家诗文如元苏与李真是雁行坡公尤不可及宏谬谓前无作者而学语之士乃以诗不唐文不汉病之何异责南威以脂粉而唾西施之不能效颦乎?(《与冯琢庵师》)

这可见他对东坡是何等的赞佩。明代王圣俞选了一部《苏长公小品》,他所采录的评语,要算陶石蒉的占最多数。更可证明公安派的人物,都在《东坡全集》里用过苦功的。此外,如李卓吾(贽)、陈眉公(继儒)、茅鹿门(坤)的话,也采的不少。我们再来翻翻明人选刻的书,有杨慎的《三苏文范》,附了袁中郎的评点。又有茅坤的《苏文忠公文钞》、钟惺的《三苏文盛》和《东坡文选》、陈仁锡的《苏文奇赏》、陶石蒉的《精选·苏长公合作》、钱士鳌的《苏长公集选》。这一类评选的工作,很可藉以推测当代文人所受的影响,多少对东坡,是曾经“沾丐余馥”的。至焦竑校定的《东坡二妙集》,索性把他的书牍和小词抽出单行。他的意思,是说东坡最妙的作品,要算这种小品东西。虽然这话未必确当,却是我们可以从这上面参透晚明文坛的消息。我们与其提倡公安、竟陵一派的小品,何如直截了当的,把他们的老祖宗抬出来,岂不更好吗?

近人周作人在他做的《重印袁中郎全集序》里面,曾经说过这样的几句话:

尺牍虽多妙语但视苏黄终有间。……不知怎的尺牍与题跋后来的人总写不过苏只有李卓吾特别点他信里那种斗争气分也是前人所无后人虽有而外强中干却很要不得了

“外强中干”这句话,我说是深中晚明文人之病。不但尺牍如此,其他各种的小品文字,又何尝有能和苏、黄“真气流转”的作品相提并论的呢?尺牍这件东西,本是家常便饭,是要信手拈来,自然语妙天下,不容有丝毫矫揉造作的。要他写的好,全凭平日的修养。有了渊博的学问,超旷的胸襟,真挚的性情,伟大的抱负,涵蓄酝酿,自然出语不凡。这种信笔写来的东西,后来的人总写不过苏、黄的道理,也就在平日的修养不足罢了。

苏、黄尺牍的合刊,不知起自何时?至于把他们的尺牍,从全集里抽出单行,山谷反较东坡为早。据《四库全书总目·别集类存目》,有《山谷刀笔》二十卷,云:“此乃所著尺牍也。以年为次,自初仕至馆职四卷,居忧时三卷,在黔州三卷,戎州七卷,荆渚二卷,宜州二卷,皆于全集中摘出别行者。然是编向有宋椠本,非后人所为。”可见尺牍一门,在宋代就很重视。《东坡二妙集》里的尺牍,共是二十卷。他的编次,也和通行本吴门黄始所编的《苏黄尺牍》不同。因为时间的关系,不能够把《四库》本的《山谷刀笔》拿来同校,这是编者所引为憾事的!

苏、黄并称,原来是因为都善作诗的关系。《宋史·文苑传》说:“庭坚学问文章,天成性得。……尤长于诗。蜀、江西君子,以庭坚配轼,故称‘苏黄’。轼为侍从时,举庭坚自代,其词有‘瑰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之语。其重之也如此。”我们由此可以见到苏、黄文字所以能够“冠绝一世”,并不是偶然幸致的。他们的品性和修养,都有过人的所在,所以他们信笔写来的东西,特别是书信一类,尤其“天趣盎然”。能够打动人们的心坎。这两家的尺牍,各有各的好处,我们且把他分开来谈谈。

提到东坡,大家都晓得他是一位天才冠绝的诗人。据朱弁的《风月堂诗话》,有这样一段记载:

参寥尝与客评诗客曰:“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入诗者有不可以入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入手便用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其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参寥曰:“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也他人岂可学耶?”

我们读了东坡的文字,就会觉到“老坡牙颊间别有一副炉鞲”这句话,不但是他的诗如此,他的尺牍小品,特别见出“点瓦砾为黄金”的手段。《宋史》本传也说过:

轼与弟辙师父洵为文既而得之于天尝自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嬉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

这种纯任自然,游行自在的精神,的确只有东坡一人才能办到。他那超旷的襟怀和卓荦的天禀,果然是“绝尘拔俗”,高不可攀。但是,他的作品也颇受他的思想和环境的支配。我们要了解他的尺牍的妙处,必得先把这种种关系提出略加说明:

东坡弱龄的时候,就颇崇尚风节。《宋史》本传说:

轼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

范滂是东汉时候最有气节的人,曾遭党锢之祸。我们看了上面的记载,就可以证明东坡的性格是讲究砥砺节操的。至于他的思想,受庄周的影响最大。他开始读《庄子》的时候,就这样说:“昔吾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他的哲学基础,就在这时确立。后来他更泛览佛教经典,又欢喜和一般和尚做“方外之交”。所以他的思想是极其超脱的。有人说他的文章得力于《维摩诘所说经》,大致也有几分可信。

讲到东坡的身世,他名轼,字子瞻,眉州眉山人。他的父母都是很有学识的。他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举了进士。二十二岁,赴试礼部。这次的考官便是鼎鼎大名的欧阳修,把他取在第一,又对他的朋友梅圣俞说:“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他的声名,从此就震耀一世了。做了几年的小官,到过荆楚、凤翔等地。三十一岁,在京师直史馆。旋丁父忧,归蜀。三年,免丧,还朝,因和王安石论事不合,求外任避之,改官杭州通判。在杭州三年,放浪湖山,纵情诗酒。这在东坡的生活史上可算是一个最快乐的时期。他和和尚往来,也是从这时期开始,思想上就不免要受他们的影响了。四十岁,移知密州,旋改知徐州。在这几年中,他颇为得意。四十四岁,自徐州移知湖州。到任不久,就有人害他,说他做的谢表诽谤君上,突然把他逮赴台狱。一面派人搜查他的书籍。他家的妇女吓得要死,把他著的书都烧了,还骂他说:“是好著书,书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后来案子了结,责授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住在黄州五年,天天和一般田父野老找他的“穷开心”。到了这时,他的涵养工夫日加精进了。虽然是在危疑困苦的环境里,他却能“乐天安命”,并且不改他那平日的诙谐风趣。他初到黄州,有这样的几句诗: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这很可看出他的襟抱,是何等的洒脱啊!四十九岁,有量移汝州之命。沿长江而下,便游庐山。旋自泗州求居常州。五十岁,复朝奉郎,知登州。逾年,入京,官翰林学士。在任四年,请郡,得知杭州。杭州本是他的旧游之地,这次重来,自然是得意极了。在杭州三年,疏浚西湖,筑苏堤,直到今日,还为世人所乐道。后又移知颍州。五十八岁还朝。任端明、侍读二学士。逾年,出知定州,就任落两职,追一官,知英州。未到任间,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从此就过他的南迁生活了。这回得罪的原因,也是关于文字方面。御史说他掌内外制日所作的词命有诋斥先朝的嫌疑。所以东坡在南迁以后,绝对不敢轻易动笔。这在他的尺牍里面,是处处表现着这种隐痛的。他在惠州住了三年,《宋史》说他“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后来又贬作琼州别驾,叫他住在昌化。那个地方,就是现在广东的海南岛,那时还是一个半开化的所在。一切应用药品都没有,那真亏了他。一般官吏们连房子都不给他住,他弄得没法,只好自己买点地皮,造起土屋子来。他的感化力真是了不得,那地方上的人都出来帮助他。听说惠州一带的人士至今还是称颂不衰呢!他这时年龄过了六十,在这荒岛上又差不多住过三年。到了六十五岁,才有量移廉州之命。又自廉州移舒州节度副使,永州居住。他经由广州北行,刚到英州,复朝奉郎,提举成都府玉局观,算把他恢复自由了。后来过韶州,度大庾岭,由赣州出江西境,行至真州,瘴毒大发,赶到常州暂住,就在常州病死了。看他在病中给米元章的信说:

某两日病不能动口亦不欲言但困卧耳。……河水污浊不流薰蒸益病今日当迁往通济亭泊虽不当远去左右且就快风活水一洗病滞稍健当奉笑谈也

又另一封里面说:

某食则胀不食则羸甚昨夜通旦不交睫端坐饱蚊子耳

他到了临危的时候,吐属还是这般的饶有诙谐风趣;他的胸襟的超旷,和平日的修养,也就可以窥见一斑了。

我们对于东坡的生平史实,既经大致明了,再去看他写给朋友和亲戚们的书信,更可证明他的天才卓绝,和他的尺牍为他人万万写不过的道理,并不是偶然的了。

东坡的全部尺牍,可以说是“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他虽然处处表现着“诙谐的风趣”,可是他那萧洒的态度、超旷的胸襟和真挚的感情、热烈的抱负,都是值得我们万分赞佩的。试看他在黄州写给李公择的信: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怜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虽怀坎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失付与造物

你看,这是何等的硬汉!中国文人的特质,就是讲究骨气,也就是孟子所提倡的“浩然之气”。这一方面也就表现东坡的为人,颇受儒家的影响。再看他写给蔡景繁的信:

……情爱着人如黐胶油腻急手解雪尚为沾染若又反复寻绎更缠绕人矣区区愿公深照一付维摩庄周令处置为佳也

这又可见他的思想是出入于释、道之间。至于他那超旷的胸襟和萧洒的态度,到处都可见到。譬如他在黄州,所处的环境是很恶劣的,他却能“处之泰然”,到处找他的穷开心。现在把他抄出几段:

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与武林旧游未见议优劣也

——《答言上人

但有少望或圣恩许归田里得款段一仆与子众丈杨文宗之流往来瑞草桥夜过何村与君对坐庄门喫瓜子炒豆不知当复有此日否

——《与王元直

岁行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无由持献独享为愧想当一笑也

——《与毛维瞻

这都可以看出他的修养功夫。可是到了南迁以后,他的感伤气分增多了。有时淡淡的一两句话,叫人读了为之黯然。且看他在儋耳的作品:

新春海上啸咏之余有足乐者岛中孤寂春色所不到也

——《与张朝请

新酿四壶开尝如宿昔香味醇冽有京洛之风逐客何幸得此但举杯属影而已

——同上

轻描淡写的“春色所不到也”和“但举杯属影而已”这么两句寻常的话,他那感伤的气分,确就敌过人家的数百千言。试把眼睛闭着一想,这是何等难堪的境地!像这种“弦外之音”,在他的尺牍里,是应该到处细心领略的。

再说他的诙谐风趣,特别善于调侃。例如他给徐得之贺生子的信:

得之晚得子闻之喜慰可知不敢以俗物为贺所用石砚一枚送上须是学书时矣知似太早计然俯仰间便自见其成立但催迫吾侪日益潦倒尔恐得之惜别又复前去家中阙人抱孩儿深为不皇呵呵

再看他给贾耘老的信:

贫固诗人之常齿落目昏当是为双荷叶所困未可专咎诗也

双荷叶是贾家的小妓。这个玩笑,可是开得不小。总之,东坡的尺牍无论关于那一方面,都是富有诗意,而且一任自然,没有半点做作。我们读了它,大可开拓胸襟,化除滞相。可是,要想做到这种程度,那就要靠平日的修养,不是这本小册子所能奏功了。

山谷是东坡的得意门生。他名庭坚,字鲁直,洪州分宁人。曾经举过进士,起初做叶县尉,后来教授北京国子监。东坡看见他的诗文,夸奖他说是:“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宋史·文苑传》)旋知太和县。哲宗立,召为校书郎,《神宗实录》检讨官。逾年,迁著作佐郎,加集贤校理。后又累迁国史编修官,知宣州,改鄂州。章惇、蔡卞说他修的《实录》不合事实,坐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又移戎州。他在戎州,泊然不以迁谪介意。蜀中人士多仰慕他从他讲学,造就不少的人才。徽宗即位,起监鄂州税,知舒州,以吏部员外郎召,皆不行。丐郡,得知太平州。到任才九日,罢主管玉龙观。因为和赵挺之有宿嫌,挺之说他做的《荆南承天院记》有些“幸灾乐祸”,又坐除名,羁管宜州。三年,徙永州,未闻命就死了。他的生平,也是矜尚气节的。因了文字得罪,又和东坡相同。虽然齐名不忝,可是我们不能不替他感叹啊!

讲到山谷的尺牍,多半是教人怎样做人和治学的,对于青年修养方面是有很多的益处。可是论起风趣来,似乎不及东坡。他对东坡南迁后的文字是佩服到“五体投地”的。看他答李端叔的信:

老来懒作文但传得东坡及少游岭外文时一微吟清风飒然顾同味者难得尔

这可得到他晚年的趋向。他的尺牍,有时也仿佛东坡风度。例如《答李端叔》:

数日来骤暖瑞香水仙红梅皆开明窗净室花气撩人似少年时都下梦也但多病之余懒作诗尔公比来亦游戏翰墨间耶

这种笔调,是很近东坡的。

他教人治学和做人的道理,比较在全部尺牍里占的成分最多。他是注意躬行实践的学者,所以他在给洪甥驹父的信上说:

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极当加意养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后枝叶茂尔

又在给徐甥师川的信上说:

学有要道读书须一言一句自求己事方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不虚用功

又在给秦少章的信上说:

作文字不必多每作一篇要商榷精尽检阅不厌勤耳

又在答王子予的信上说:

古人有言曰:“并敌一向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册而游息时书味犹在胸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一两其余如破竹节皆迎刃而解也

这些看去似老生常谈,可是立身治学的要道,不外乎此,也是值得我辈当作“座右铭”的。

总之,尺牍是应世的主要文字,而《苏黄尺牍》又是古今尺牍中第一部杰作。两家的风趣,虽然各有不同,而信手拈来,都是作者全部人格和修养的表现,“超凡入圣”,读了可以启发人们的天机。这里面有的是妙语真情,挹之无尽。倘若把他当作寻常书信来看,那又不免“失之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