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远行前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宋.苏轼《题西林壁》
十八个小时后,禹蝶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广州火车站的人流。出了广州火车站,旁边就是流花车站,你从那儿坐车到公明,到了公明医院下车就到我们学校了。她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电话那头长者的话,顺利地坐上了开往公明的汽车。
快来吧,越早越好,我们这儿急需中高年级语文老师。看应聘材料上的你文静秀气,你一定能胜任的。有小孩儿吗?过来安顿好以后,把孩子接来上学,沿海城市的教育比内地发达。
她想起不到三岁的女儿,她对女儿的决绝不亚于她对母亲的无情,她在心里愧对她们,还有被她扔在教室的那118朵密密麻麻的小花朵。
当然还有汤锐锋的父母。
汤锐锋在酒场上一直是谨慎的,尽管他父亲有酒瘾,但还没有完全影响到他头上。只是他几个哥哥逢年过节一家人喝起来,他才会放开,每次都喝到酒话连篇还不甘罢休。这倒没什么,但他大哥进城喜欢带一些乡下的远房亲戚,喝着酒说着酒话,那些亲戚习惯性地将一口黄痰吐在地板上,用脚底的鞋板用力擦来擦去。她提醒过汤锐锋,让他哥哥转告亲戚不要这样,旁边有垃圾篓可以吐痰。之前公公也会这样,禹蝶提醒后他才慢慢习惯转向垃圾篓,喝多酒后偶尔还会这样,婆婆总是拍老头子一下以示提醒。
这怎么说得出口,明显是在嫌弃农村的亲戚。
汤锐锋拒绝了她的提醒,她吃饭就开始难以下咽。每当家人们聚在一起饮酒谈笑,她便端着饭碗夹上菜独自坐到一边,慢慢吞咽,每吞咽一口,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堵住她的食管一样,有一段时间她觉得是虫子从她的胃里爬到食管处与她对峙。
她对酒场有一种心理上的排斥,曾陪汤锐锋去应酬过几次,总是难以适应,更何况还有虫子在她的体内与她僵持不下,她根本吃不下那些大鱼大肉。
那次汤锐锋隆重邀请她去参加一个特别晚餐,有单位领导和几个重要部门的老同学,都带了家属,你必须得到场。
开吃前先打麻将,男人一桌,女人一桌,男人们相互敬烟,吞云吐雾,女人们寒暄个没完,空调不厌其烦地吹着冷气,封闭的空间被麻将声和烟火气充斥。
刚打了两圈,禹蝶说,头疼,有些反胃,不好意思失陪了。就跑到外面透气去了。
饭桌上同学们热情地敬酒,关心对方的近况,打探各自的过往。
她那天穿一套素白的连衣裙,披肩长发,保持着结婚前的原始身型。因为对美食的欲望从来都不强烈,她很少吃菜,不会找话题,一味地笑着应和。
汤锐锋班上那个调到公安局交警大队的男生周明豪不停地向禹蝶敬酒,本来禹蝶是不喝酒的,今天汤锐锋说高兴就让她喝啤酒,她不想在同学面前扫他的兴。
汤锐锋,你这个在师范里名不见经传的书呆子哪辈子积的福德,娶了我们87届的校花,天天抱得美人归,生活似神仙。
这是缘分!汤锐锋说着揽住身边妻子的肩膀,没想到吧,当初激发我写诗灵感的拾稻穗的小姑娘竟成了孩子她娘,是不是有些天方夜谭。汤锐锋趁着酒兴朗诵起他给禹蝶写的第一首诗和那个陈年老故事,感谢隆集乡创造了我们罗曼蒂克的爱情。
老同学我是又羡慕又嫉妒,汤锐锋,祝福你们夫妻和和美美。周明豪又举起了杯。
酒足饭饱,各自要回家。平时这样的场合都是禹蝶开摩托车带汤锐锋回家,今天她喝了酒还在犹豫要不要开车。
汤锐锋,你开摩托车回去,让禹蝶坐我的警车,我送她回去。就这样,你放心走吧。还没等禹蝶拒绝,周明豪不由分说把禹蝶推上他的车。
回到家里,禹蝶看汤锐锋脸上不爽。
下次有家属在场的应酬,别再带我了,我不喜欢你在酒桌上那种夸张的兴奋,你平常的样子更像你自己,那才是我喜欢的你。
其实我也不喜欢我在酒桌上的自己,烦死了,你怎么都不理解我呢。
我只是提醒一下,怎么就不理解你了。
你理解我还会坐周明豪的车吗?
我也没有要坐周明豪的车呀,是他把我推上车的,你刚才没有看到吗?
你完全可以不坐车的,坐我的摩托不行吗?真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这是你用的词吗?一个会写诗的师范生还能说出这样的词。禹蝶怒不可遏,随手抓起桌子上的闹钟死劲往地上一扔,砰的一声,闹钟的零件四分五裂地向周围飞去。
汤锐锋像个木雕似地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你砸呀,有本事把电视机也砸了。
这是他们进城以来第一次发生争执,应该说是他们结婚以来发生的第一次恶性事件。
一个师范毕业的老师竟然莫名其妙地骂出这样的脏话来,实在不能接受,气得我一夜未眠。第二天禹蝶跑到宁波那儿向她诉苦,他伤害的不是一个妻子的自尊心,是对一个语文老师的亵渎。
婚姻是婚姻,老师是老师,别想得太多。在这里消消气,过几天就好了。
精神洁癖,心理过不了这个关。婚姻一旦埋下仇恨的种子真是可怕。
他这是爱你太深,没有安全感。我和马腾飞就缺少这种感觉,他从来不会吃醋。
她在宁波家住了几天,本来想着汤锐锋会去找她认错道歉,结果几天过去了,他连个人影也没出现,这让禹蝶更加受挫。后来,她实在想女儿就写了一封信给汤锐锋提出离婚,他才去接禹蝶回家。
这件事虽然风平浪静了,但两个人的心里就像晴朗夜空中的月亮突然长了一圈光晕,不再那么光明四射。
尤其是十年聚会之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只要有酒局,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他都喝得非常主动,喝到三四成的时候不是连连向人敬酒就是问人家要酒喝。每次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家里。
你要是忘不了他,可以给他打电话啊,憋在心里我都替你感到难受。
风流韵事传得满天飞,团支部书记为你请了一顿又一顿,班长抓着你唱情歌难分难舍。他像在自言自语,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让我好好清静。
他完全无视妻子的心情,一阵狂欢之后,伸出他长长的手臂揽过她,让她枕在上面。
小蝶,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不会喝多的,相信我。
随着汤锐锋工作的开展,应酬越来越频繁,这样的旧戏几乎每个星期都要重演一次,甚至两次。她开始拒绝黑夜的来临,她怕黑夜毫无顾忌打扰她的世界。
那次爷爷奶奶带小孙女回乡下去了,汤锐锋喝到九点多才回家。禹蝶端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没好气地说,咋又喝多了,喝点水解一下酒。水还是烫的,凉一会儿……
别对着我假心假意,我受够了!
平时都是你妈给你倒水喝,我都插不上手。她那时候挺有耐心。
汤锐锋唰地一下把水杯往一边推去,起身就往洗手间走去。
透明的玻璃杯顺着汤锐锋起身的惯性从光滑的茶几滚到一边,不偏不倚地落到禹蝶的脚上,滚烫的开水立刻渗流到她的脚背上。她从拖鞋里抽出脚的时候,身体歪了一下,一脚下去刚好踩到玻璃杯上。
等汤锐锋从洗手间出来时,看到妻子双手抱着一只脚,鲜血顺着脚底往地下流。他身体里的酒精好像瞬间蒸发了似的,大叫着,小蝶,你的脚怎么流血了?他赶紧拿出酒精棉,走到妻子面前,要给她擦拭鲜血。
走开,我不用你管!再过来,我就用玻璃割人。她歇斯底里地吼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玻璃片,举在半空中,不知是要割自己还是要割丈夫。
汤锐锋不敢再靠近妻子,他说,小蝶,你冷静一下,你脚底的皮肉里有玻璃碎屑,不清理掉你咋能走路呢!我骑摩托车送你去医院处理,乖,听话。
禹蝶没有说话,也不去看眼前的汤汤,那个最温暖的汤汤正在一天天变得冰冷无情,那个她高高筑起的婚姻神殿正在她面前渐渐坍塌。她任由眼泪往下淌,滴到她的脚上,与鲜血融为一体。
黑夜啊,你最好不要降临,我好害怕。她在心里呐喊,白天总是做别人,黑夜才能做自己。如今我根本没法做个自己。
禹蝶和汤锐锋在这个亲手垒造的家里,一个白天只能做别人,一个夜晚不能做自己,两个人最终达成协议,汤锐锋支持妻子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