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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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去问V:是这样吗?只有我不行吗?你们都能做到吗?我不是去寻求安慰、发泄,我是真的有疑问。仍是母亲的唇枪舌剑,教会我在一切反对之前先要怀疑自身,要到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天下不存在所谓的完美受害人。

但现在想想,自问出口的那一刻,就已输给这个问题了。我做不到像V那样,仿佛永远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立下目标就必要勇猛追求,直至得手。他绝不会问这种问题,他的信心非常多。“我不像你。你宁可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

他说得对,我从不敢相信自己。

是,信心之匮乏早已根深蒂固。被夸奖的时候,被表白的时候,总觉得都无法相信……什么样的都无法相信。比如危言,高中毕业那一天捧着一大盒巧克力在走廊上等,见了我就说:“我喜欢你五年啦,你知道吗?”我被吓了一跳,但仍要保持镇定,板着脸对他说:“我知道啊。”

他和V是全班最爱欺负我的那两个人:偷我的日记本去看,又在上面涂鸦;拆了我扎头发的皮筋,隔着乌泱乌泱的人群笑喊我披头散发像疯子;给我编派奇怪外号,写进时下流行的网游同人志,甚至是小黄文里;课间画完板报,老师来上课时说了一句:“奇怪,白粉笔怎么这么少,都去哪儿了?”他们就指着我高呼:“是呀,被她偷走啦!被她偷走啦!”

捉弄我,嘲讽我,揭我的短,戳我的痛——他们似乎乐于看到我的各种负面情绪,叫我私下里一遍又一遍提心吊胆地反省自己是否又做错了什么。怎么就这样树敌甚众呢?怎么就这样平白无故会讨人厌呢?不是没有人对我说这是表达好感的方式,可这完全超出我的理解范围——好感为什么非要通过折损伤害对方来体现?

我一直没能想通这个问题,还以为自己是遭遇了某种校园暴力。等上了大学,他们却一反鄙薄我的常态,开始在一切公开场合表达对我的爱慕之情。我后来住院,遇见那罹患躁狂症的阿姨,总觉得危言的状态与她甚是相像——永远在说,永远在动,夸夸其谈,绵绵无绝。人群中振臂高呼“我是天才”,声音比所有人都要响亮,表情比所有人都要夸张。有人以为他是开玩笑,他却很像是深信不疑。

“我是个天才啊!你怎可能拒绝一个天才的求爱?”他兴致勃勃地说,“我是配不上你,可谁配得上我?”

我收到他很多很多信,开头必称“我的女神”。每一封都那么厚,那么长,拿着好像就该叫人感动;密密麻麻的手写字,在今天应该是很不容易见到了。人都说手写的长信里总寄托情意——没有错,只是那样的情意,有时候看起来与收信人并非有关的。他与我倾诉他伟大的政治抱负,认为现行体制该如何改革;花大量笔墨论述自己喜欢的女子偶像组合不可能是台独分子;又或者是竞选网络论坛之版主而折戟沉沙的经历,因这种种不公平与不得志而激发出的,如屈原般“忳郁悒余侘傺兮”的心境……

“我知道你郁闷,可连我这个潦倒的天才都在自我调节,以记忆力为代表的各项指标都在恢复中……你也一定可以受到鼓励的吧?”

没有,并没有。即使我义正词严地一遍遍与他重复:我对你没有兴趣。对你的生活也没有。可他总认定我是如《红楼梦》里说的那般:“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总有一天会折服于他的闪光人格。得知我接受了V的表白,他就连夜打来电话质问,一条接一条地发短信:“你怎么可以这样欺骗自己?有意思吗?你会后悔的!”

我关掉手机,把他拖黑。他就打寝室电话。三更半夜,一屋子的人都对我有意见。他在那一头冷笑着问:“我要是自杀了,你会来看我么?你会么?会么?”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觉得害怕,也觉得不可理喻。缺眠叫我头痛欲裂,索性把寝室电话线也拔掉,第二天一早再接上去。那段时间我看电话就像是看一个不定时炸弹。

有愧疚吗?也是有的——我不想看他真的去死。不想听到还有别的人因我而歇斯底里地咆哮。母亲已经够我受的了……我不明白为什么爱到了我身上,都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么我一定是在利用V,于穷兵黩武的追杀面前慌不择路,只想尽快脱身,找一个安全区域。尽管V的表白也让我不敢当真,生怕是一个由中学时代延续下来的大过天的玩笑——他们装出认真正经的样子来,好叫我相信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待我当真了,深信不疑了,又“哗”地一下散开,围观我走向他们设计好的窘境。类似的经历实在太多……

可他身上的信心那么多,是比所有人都更耀眼的自信……即使怀疑,有也总好过没有。我实在太渴望身边有那样一个声音——无论与我是什么关系,也未必要多么高深多么睿智,只是有足够的信心——对我,对自己,对这广阔天地里好的不好的一切……有一种真实的信心,触手可及的,叫我知道:会好的。但即使不好,也没有关系。

别的什么都不需要。所谓的宠爱,扶持,庇荫,都可以不需要。只要能被那样的信心感染着,我就都可以自己搞定。

我以为V可以。不,倒不如说,我试图说服自己:他可以。我蒙上一只眼睛,只去看他符合我期待的那些表现,然后默念:够了,只能是这样了,你不可能遇见更好的。

当然也迷恋被爱,被人珍惜、呵护、仰慕的感觉……至少能证明自己的生命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固然讨厌他信誓旦旦的承诺,愧对他掷费在我身上过量的时间、精力、金钱,却更舍不下被爱的感觉。像小时候吃糖,明明知道这味觉上的享受亦可以别的食物替代,知道人体不需要糖分亦可活得很好。可就是欲罢不能,宁可付出健康作为代价。甜美的一抹点在舌尖上,让生活中一切辛酸苦涩都变得较为好接受。

我不爱他。扪心自问,我或许从未爱过他。从未有过荷尔蒙与肾上腺素被点燃,看到这个人就觉得欢喜不能自持的情绪存在……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目标,并不具备价值。与其如此,不如尽量去满足爱我的那些人——对于父母的欲求,也是同样。被人爱是一种荣幸。我想要配得上这荣幸。

主动的要求我不该有。对物质,对梦想,对爱……都是对我来说过于奢侈的东西。不是不相信,只是觉得自己不配,亦不可能真正拥有。

唯独没有怀疑过他的真心。他高考时的志愿是照着我的填的。他的父亲侧过身来问我的父亲,你家孩子准备考哪里?父亲于是报给他一个学校的名字。

可我后来没有那样填。我想去北方,遥远的北方,离我的家要远远的。一纸决定命运的表格交上去,V就在前座的空位上坐下,盯住我看。我问:“你填了哪里?”

他把视线收走,淡淡地说:“和你一样。”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我知道他一直想去上海。我说:“你说什么?”

他说:“和你一样。”

他考上了。我没有。录取我的是二批志愿的另一所农业类大学,却还是与他在同一个城市。命运就是这么神奇。有时候我也想,也听他说过,他选择这个城市这所学校时所考量过的种种利弊。我不至于天真到认为这样重大的一则人生决定完全是因为我,但又不得不承认,“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后来我尝试告诉他事实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我们从头到尾就没有进入同一所大学的可能……他惊骇、摇头、沉默,最终露出索然笑容,叫我不要再说下去。

大一寒假他买好了火车票要一起回家,他说一早要来学校接我,我没有反对。可要从他们学校赶到我们学校,再从我们学校一起奔赴火车站,穿越春运人潮挤上早早开走的火车……需要的时间实在太多。他说,不如我去你们那边住一晚上。

我仍然没有反对。但我告诉他,男生宿舍并没有空余的床位。宿舍顶楼是自习室,我就叫他去那里过夜。

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听从我的提议。明明有更多更合理的选择——校门口不是没有廉价日租房,不是花不起那个钱。就算找个网吧通宵,也好过在北风乱窜的自习室蹲一夜。除了陪他去教育超市买两袋面包,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一路上雨雪纷杂,漫空飞卷婆娑,南方城市的湿冷浸透骨髓。我冷冷看他搬了行李上楼,感觉像好不容易摆脱一个累赘,一句再见也懒得说。

他后来想起,会觉得这是值得的吗?再一次遇见心上人之际,还会义无反顾为她做这样的傻事吗?我知道这问题虚荣又愚蠢,却还是忍不住去想——尽管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答案若否,会叫我愧疚。若是,会叫我觉得,我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罢了。一点卑微的小心思,如老屋脏旧墙角下一只拧不紧的水龙头,自顾自滴着水,有一搭没一搭的……于任何人都不相干。只得安慰自己说,每一个被爱时不太珍惜,失去后又不太甘心的人,大约都免不了会这般计较的。

不是没有付出过,不是付出的不够多。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我才是亏欠他的那一个。老实说,要推开他,既是嫌弃,又是不忍,觉得他与我在一起只会被拖入深渊沼泽。想寻回他,既是悔恨惭愧,亦是依赖,即使不是真正的太阳,也想被类似的光多少照耀在身上。

曾试图以他对我的爱,填补自身的黑洞,一针一线地缝补。这是不光彩却必须要面对的现实……所谓的不成熟,不了解,所有的客观限制甚至包括心境——看似成立,本质上也不过是借口。我的做法与任何一个贪心自私者皆无异:借着爱的名由招摇过市,一味索取、依赖、利用,却总不愿付出。

多像我的母亲啊。命运原来可笑,自我有见识起,就力图摆脱母亲的桎梏。却在很多时候,某种意义上,重蹈覆辙,做着与她一样糟糕的事。爱的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