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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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新变:文本旅行中的诗体创新

朝鲜文人拟效《演雅》时很注意创新,书写了黄诗中未写的动物。他们更多的创新表现为将《演雅》与其他诗类、诗体结合,形成“演雅体”的各种变体,体现了赛义德所说的理论旅行中的“地方性”。有的朝鲜诗人是将“演雅体”与回文诗、六言诗相结合,如徐居正(1420—1488)的《演雅回文六言赠李次公》:


貂蝉家世赫赫,鹓鹭声名隆隆。

霄腾逸骥掣电,浪簸抟鹏快风。

毫挥翥凤翔鸾,词吐腾蛟起龙。

豪情酒杯吞鲸,壮气笑谈蟠虹。

皋夔载赓都吁,班马齐驱深雄。

高议君多荐鹗,薄才我愧雕虫。徐居正:《四佳集》卷十四,《韩国文集丛刊》第10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417页。


徐居正是朝鲜初期的文坛领袖,编有韩国历史上著名的文学总集《东文选》,撰写了韩国历史上第一部诗话《东人诗话》,还曾领衔笺注南宋遗民于济、蔡正孙所编的诗歌总集《唐宋千家联珠诗格》。从《东人诗话》的撰作与《联珠诗格》的笺注都可以看出他对宋代诗学有较深的研究。他可能是韩国汉文学史上写作“演雅体”最多的诗人,其文集中有十二首“演雅体”诗,上面一首是比较有特色的,即用回文和六言诗来写《演雅》。在宋代诗史上,杨万里、方岳、汪韶都写过六言的《演雅》,但没有人将其与回文诗结合起来,徐居正之作可谓创举,如果将此诗倒过来读,也是一首妙绝的诗:


虫雕愧我才薄,鹗荐多君议高。

雄深驱齐马班,吁都赓载夔皋。

虹蟠谈笑气壮,鲸吞杯酒情豪。

龙起蛟腾吐词,鸾翔凤翥挥毫。

风快鹏抟簸浪,电掣骥逸腾霄。

隆隆名声鹭鹓,赫赫世家蝉貂。


徐居正给本诗诗题中的李次公写过好几首《演雅》,除此诗外,尚有《李次公用演雅贺拜宪长依韵奉寄》《演雅又用前韵》两首。《演雅回文六言赠李次公》有明显的文章游戏的意味,与杨万里、方岳、汪韶等人所写的六言《演雅》相似,不同的是,宋人的六言《演雅》“把动物比拟成经典中赞美或讽刺的人物形象;每句句法结构是,二字动物名加上四字成语”周裕锴:《宋代〈演雅〉诗研究》,载《文学遗产》2005年第3期。。徐居正的诗并没有用比拟手法,动物名也不在句首。本诗也用了借字,如“班马”中的“马”并不是动物,而是人名,本诗则是借其意而用之。我们从上面的韩国《演雅》诗拟效中多可看到这一点。

有的是用咏怀诗写“演雅体”,如李湜(1458—1488)有《自咏作演雅别体》:


十载乌巾老欲颠,膏车抹马赋归田。

钓名役役蚕成茧,为口匆匆蚁慕膻。

门外蛙喧多绿草,炉中麝炷袅青烟。

有怀挥翰蛟蛇走,醉墨翻鸦气浩然。李湜:《四雨亭集》卷上,《韩国文集丛刊》第16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8年版,第524页。


所谓“自咏诗”也是一种咏怀诗,此诗将“咏怀诗”与“演雅体”结合在一起,用“演雅”的方式来咏怀。此诗的意脉非常清晰,主要写了诗人在官场沉浮十年后,毅然归田栖隐,对从前求名(“钓名役役”)与谋食(“为口匆匆”)的生活多有痛省。归隐后的生活,虽然门可罗雀,无人问津,但也赢得半生清闲。隐居之中,摆脱名利的束缚,故书法的境界与人格的境界都得到了提升。此诗八句,句句都出现了动物之名,有的也见于《演雅》之中。最后一联其实是借动物之名来比喻书法的线条艺术,也非常形象。末句中的“气浩然”既指书法,亦指人的精神。

朝鲜士人不但用“演雅体”来自咏,而且用“演雅”来批判社会,最有代表性的是郭说(1548—1630)的两篇作品,其《效演雅体》云:


世间名利鱼争饵,身后文章虎有皮。

黄口贪餔不知足,蜗牛上壁竟忘瘦。

蜉蝣楚楚衣裳薄,燕雀呴呴子母嬉。

亭上空悲闻唳鹤,泥中谁识有蟠龟。郭说:《西浦集》卷五,《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6册,韩国古典翻译院2005年版,第127页。


此诗是对世间风气与世人的批判。世间之人就如水中之鱼,看到名利就像看到鱼饵一样,竞相奔趋,不知不觉上了名利之“钩”,最后不能自拔。与之相似的是黄口之雀的“贪餔不知足”,最后的命运也只会是悲剧性的。“蜉蝣楚楚衣裳薄”用的是《诗经·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之典,也是讽刺蜉蝣这样的昆虫,虽然衣裳鲜明漂亮,但也是徒有其表。诗歌末联用了两个典故,《世说新语·尤悔篇》载:“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所谓“空悲闻唳鹤”,暗指其人已被诛,故仅闻鹤唳。末句用《庄子·秋水》中龟“曳尾于涂中”的典故,意指世人已经忘记蟠龟曳尾于泥中的自由,都去追崇“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但毫无自由的神龟。此诗借“演雅”来批判诗中所写的动物及其背后的世人。

还有将“演雅体”与邵雍的“首尾吟体”相结合的,如郑经世(1563—1633)《演雅效康节首尾吟体》:


吟诗非欲效尧夫,万物冥观各智愚。

野雉近林常畏尾,山鸡照水竟亡躯。

天寒大泽龙蛇蛰,日暖平洲凫雁呼。

欹枕偶然成一莞,吟诗非欲效尧夫。郑经世:《愚伏集》卷二,《韩国文集丛刊》第68册,韩国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37页。


所谓“首尾吟体”就是诗歌的首句与尾句完全相同,形成一个闭合的结构,如邵雍文集中有一组《首尾吟》的七言律诗,首句和尾句都是“尧夫非是爱吟诗”,本诗略有改变,易为“吟诗非欲效尧夫”。本诗的主旨之句是第二句“万物冥观各智愚”,下面四句用“演雅体”连写四种动物来印证这一点。邵雍的诗被称为“邵康节体”,其诗从积极的方面说就是以理趣见胜,从消极的方面而言就是以理言诗,而堕入理障。郑经世本诗因为导入了“演雅体”,铺排动物,故而并没有显得太理胜其辞。第七句也是点睛之笔,透露出作者的心态,所谓“欹枕偶然成一莞”让人想到杜甫《缚鸡行》末二句“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都是大彻大悟之言。

朴泰汉(1664—1697)的《戏作演雅体记地名》则是“演雅体”与“地名诗”之类杂体诗的结合:


邦畿形胜古骊州,一片流牛拥上流。

塔庙云霞明凤尾,园陵日月霁龙头。

危岩马去江声静,古岛羊来草色浮。

家在京师鹭梁北,十年重上燕滩舟。朴泰汉:《朴正字遗稿》卷十,《韩国文集丛刊》续编第55册,韩国古典翻译院2008年版,第368页。


此诗也是朝鲜诗人的创新之作,《演雅》本是句句出现动物,而用“演雅体”记地名后,不但要出现动物之名,还要出现地名,如上诗中既出现了骊、牛、凤、龙、马、羊、鹭、燕等动物,又出现了“骊州”“京师”“梁”“燕”等地名,所以这首诗融合了“演雅体”与地名诗两种诗体的元素。“地名诗”或“郡名诗”,早在中国梁代就已经出现,如《艺文类聚》卷五十六就收录了范云的《奉和齐竟陵王郡县名诗》。“演雅体”与“地名诗”的结合也加强了这首诗的游戏性。

从上文可见,《演雅》在朝鲜半岛的流传非常深广。朝鲜半岛诗人创作了大量的“演雅体”诗,有的是对山谷《演雅》的次韵,更多的拟诗是对原诗的突破与超越。有的诗写了山谷原作未写到的动物之名,有的用联句诗、回文诗、杂体诗的方式写《演雅》,或以《演雅》来自咏抒怀,或以之来批判社会,或以之为文章游戏,或以为自逞才学。总之,朝鲜半岛诗人拟效的《演雅》诗体现了韩国汉诗对中国文学的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