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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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风雨对床图:兄弟亲情的主题绘画

由于二苏夜雨对床典故的巨大影响,后世出现了以此为题材的绘画,其名称有夜雨对床图、风雨对床图、对床听雨图、联床风雨图等。这种绘画大体是在清代开始出现的,且数量不少。这些对床图主要有两类:

一类是以二苏为表现对象,如清代沈学渊《桂留山房诗集》卷十二有《二月二十日为苏文定公生辰,李兰屏比部、兰卿太守招同叶小庚、陆莱臧两司马、高雨农舍人、翁惠农明府集小雪浪斋,拜〈风雨对床图〉,时兰屏、兰卿即将入都,而小庚以明日先发,分赋各体,得七古》,由诗题可知,众人在苏辙生日之时礼拜《风雨对床图》,其图中所绘人物当是二苏兄弟。清张大受有《刘西谷侍御示〈夜雨对床图〉,与天农各题五首,用那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为韵,仆用上句》,其二云:“少读坡老作,情至百世师。回首忆子由,四海真相知。漂泊寻旧约,中宵有余悲。千载写此意,想见彭城时。”张大受:《匠门书屋文集》卷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5册,第253—254页。由诗意推断,其所见对床图当也是以二苏为描绘对象的。

另一类是以此为构图形式、用以绘制兄弟两人或多人的写真,类似于今天的主题摄影。清郭麐《灵芬馆诗话》卷七记载:“甲寅之冬,余与家弟丹叔合貌一帧,曰《风雨对床图》,蒋伯生云:‘坐听潇潇夜不眠,苏家兄弟话从前。算寻旧日彭城约,已过迢迢八百年。'”郭麐:《灵芬馆诗话》诗话卷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70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82页。清赵怀玉《为栋鄂少宗伯铁保、少宰玉保题联床对雨图》云:“古有对床约,东坡与子由。今看两学士,复继此风流。”赵怀玉:《亦有生斋集》卷十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9册,第242页。可见这些风雨对床图都是有意模仿二苏来的,是以兄弟为主题的绘画。

从清人的诗文记载来看,当时这类的画像数量不少。如钱大昕、钱大昭兄弟即绘有对床风雨图,《钱辛楣先生年谱》记载七十四岁时:“四月游虞山。是年长兴令邢公澍延公及可庐先生总修县志,可庐先生留馆。邢署公于课士之暇,泛舟苕溪,商榷条例,联床笑语,至夜分不寐,老年兄弟姜被重温,为天伦乐事,乃取眉山故事,绘对床风雨图。”钱大昕:《嘉定钱大昕全集·钱辛楣先生年谱》,陈文和点校,江苏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43页。钱大昕有《题可庐对床风雨图》,顾广圻《思适斋集》卷二有《对床风雨图赋为钱竹汀可庐两先生作》。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三载:“吴江陆公朗夫……与弟阆峰皆有诗名,有《风雨对床图》,多题之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三,蒲泽点校,严薇青审订,齐鲁书社1993年版,第170页。张埙(号瘦铜)《竹叶庵文集》卷十七有《自题风雨对床图二首》,翁方纲有《瘦铜风雨对床图二首》。袁枚《随园诗话》卷十四曾载:“平湖张香谷,与其兄教坡最友爱。”张香谷兄弟亦有对床图,沈初有《题耜洲先公教坡偕弟香谷对床图和卷中钱文端太傅诗韵》,顾光旭有《婿张以其尊人教坡叔香谷两君对床遗照索题集苏文忠句》。清阮葵生《雨夜怀紫坪用苏子由韵》其二:“对床空有图中约,苦爱深宵听此声。”自注:“少时与弟合绘风雨对床小照。”阮葵生:《七录斋诗抄》卷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0册,第231页。汪沆(号槐塘)亦有风雨对床图,清沈大成《学福斋集》诗集卷十有《题汪槐塘对床风雨图》。

据《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二册)》著录,现存《夜雨对床图》即有两幅,均藏于故宫博物院,一为禹之鼎康熙四十年(1701)所绘《夜雨对床图》,一为王宸乾隆二十六年(1761)所绘《对床风雨图》。笔者未能亲见存世的风雨对床图,深以为憾。不过从前人的对床图题诗中我们可以大体得知这类绘画的基本构图要素,他日得见画图时可以相互参证。这类对床图构图大体有三个特点:

首先,轩、斋是对床图描绘的主要场所,轩、斋外部自然景物是构图的重要内容。清陈樽《再题张兰榭宗本东谷柯昆季对床风雨图》所包含的图画信息较为丰富,其诗云:“秋色结层阴,蕉叶发清响。景物飒以凄,萧斋益虚敞。寒灯出空林,清飔动疏幌。澄怀澹近虑,望古集遥想。温温图中人,如玉相竞爽。幞被睡未浓,危坐意弥广。”陈樽:《古衡山房诗集》卷十二,《四库未收书辑刊》第24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89页。从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出,在对床图中,主要的场景是轩、斋,“萧斋益虚敞”,床已被弱化。因是夜间对床,故而“寒灯出空林”,灯是室内重要的构图部件,清赵怀玉《为韩氏兄弟题同年马郎中履泰所画听雨图》云:“仿佛茅堂中,共此烛影孤。”《亦有生斋集》诗卷十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9册,第260页。钱大昕《题可庐对床风雨图》:“白发惊相似,青灯话旧游。”钱大昕:《潜研堂集》诗续集卷十,吕友仁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321页。也点出灯烛。轩、斋外部环境整体呈现出清疏萧散的意境,在构图上,竹子、梧桐、芭蕉等植物常出现。本诗所谓“蕉叶发清响”,另如清沈叔埏《题张兰榭兄弟对床风雨图》其二:“老柳枝疏风力紧,丛蕉叶大雨声粗。”沈叔埏:《颐彩堂诗钞》卷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19册,第242页。清赵怀玉《为栋鄂少宗伯铁保、少宰玉保题联床对雨图,作图时两人方为学士》其一:“萧萧梧竹雨,同听最宜秋。”赵怀玉:《亦有生斋集》卷十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4册,第220页。赵翼《题邑侯周石云暨令弟鲁源联床风雨图》其一:“竹木清无暑,轩窗静不尘。”赵翼:《瓯北集》卷四十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2册,第456页。

其次,画中人物当以坐姿为主,如前诗所讲“危坐意弥广”。再如清谢启昆《奉和覃溪师对床听雨图元韵六首》其三云:“雪里程门曾独立,雨中坐对更成图。”谢启昆:《树经堂诗初集》卷五,《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2册,第255页。另如清李中简《南塍草堂记》云:“余与伯兄同官京师二十年,乙酉秋,索画师为花墅对床图,海棠听事,貌余兄弟联坐其间,而系以诗。”李中简:《嘉树山房集》文集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8册,第390页。可见图中人物是坐姿,这也与轩、斋这一场所相适应。

三是注意描摹人物的面部特征。从上文所列举的对床图可知,这些对床图的创作是以具体人物为对象的,所以在绘图时应该注意到对各自面部特征的刻画,具备识别度。顾广圻《对床风雨图赋为钱竹汀可庐两先生作》云:“征兹画师,选于众史。运灵模真,摅巧追似。色分浮垢,影映华斑,笑俨或莞,语恍相然。”顾广圻:《顾千里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5页。所表达的即是这个意思。清陈大章《汪石仓、邓霞素为余画风雨对床图,盖追忆十五年前事也。时五弟西岳下世九年,大兄令浙西,季超牧蜀,子京谒选京邸,其居家者独余与叔坚耳。览卷潸然,不胜昔梦前尘之感,丁亥十二月朔日》:“空将颜面写生绡,渐觉情怀随落叶。他年谁拾画图看,知是松湖居士宅。”陈大章:《玉照亭诗钞》卷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02册,第257页。查慎行《题刘若千前辈夜雨对床图小照》:“长公秀骨仙之臞,次公白晳丰而腴。”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三十六,周劭标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982页。清张琦《陈司徒与弟对床图》:“雨风苏鬓浑相似,白者长公斑次公。”胡文学:《甬上耆旧诗》卷七,宁波出版社2008年版,第168页。翁方纲《书固原新乐府后》云:“予昔题君兄弟对床风雨之图,其凭窗而颀然者吏目君也,梧竹映蔚,眉宇蔼然。”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十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2册,第195页。从以上这些例子可以看出,这类绘画作品都具备写真的特色,要顾及对人物具体面部特征的描绘。

当然,不同的对床图会有各自不同的特点,不过以上几点当是具有共性的要素。同时,正如风雨对床不限于兄弟之间,风雨对床图也不仅仅限于兄弟之间,友朋之间亦可,如清谢堃《春草堂诗话》卷三记载:“莆田袁篴生明府,苏州人也,与郭频伽最相友善……又送频伽入都云:‘……珍重对床图一幅,天涯风雨不堪闻。'”谢堃:《春草堂诗话》卷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44册,第220页。这里的对床图,应当是友朋之间的。翁方纲乾隆五十一年(1786)与得意门生谢启昆曾绘《对床风雨图》,翁方纲《夏茝隈文学〈竹里读书图〉用前韵》自注:“丙午腊八日,予与谢藴山作《对床听雨图》,以宋本《施顾注苏诗》卷内予旧照同观。”翁方纲:《复初斋外集》诗卷第十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82册,第552页。谢启昆《兰雪湖上复有诗来次韵答之是夕大风雨》“梦回旧事连床约”后自注:“旧与覃溪师有对床听雨图。”谢启昆:《树经堂诗续集》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92册,第370页。覃溪即翁方纲。谢启昆有《奉和覃溪师对床听雨图元韵六首》,即是唱和翁方纲《对床听雨图二首》。

另外,有些绘画虽不以风雨对床为名,其构图方式是一样的。如上举李中简《南塍草堂记》即记载有花墅对床图,清朱珪《知足斋集》卷四有《李唐园监丞、文园学士花墅对床图》。再如清郭麐《灵芬馆诗话》记载:“稼庭痛其兄之亡,补写一图,作兄弟对床意,取子由诗‘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语,名曰《误寻旧约图》,一时题句甚伙。”郭麐:《灵芬馆诗话》续诗话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705册,第428页。该图名称虽异,仍是取兄弟对床的构图方式。

附带需要加以说明的是何谓对床。对床即同床之意,宋楼钥《六老图序》云:“亦未闻以大耋之年,而全对床共被之乐,而又得燎须之爱如今日者。”楼钥:《楼钥集》,顾大朋点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33页。对床共被,此意已明。在具体运用中,诗人时常用同床、连(联)床、对榻、同榻、连榻等来替代对床,如清胡承珙《清明日乌柴看桃花久憩复至石岩山饮于圆通庵》:“香烟未灭已卅年,却忆旧雨同床眠。”胡承珙:《求是堂诗集》卷十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18册,第173页。惠洪《次韵王安道节推过云盖》:“秋来能过我,听雨夜连床。”《全宋诗》第23册,第15184页。彭孙遹《五日风雨与家兄渭臣对饮》:“弟兄客舍联床影,风雨山城五日杯。”彭孙遹:《松桂堂全集》卷九,《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5册,第105页。黄庭坚《和答元眀黔南赠别》:“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戴复古《永新彭时甫馆仆于玉峰楼龙子崇来话旧》:“听雨夜同榻,论心酒一罇。”元王恽《赠别按察王立夫二首》其一:“夜雨喜成连榻梦,秋霜尤见故人心。”王恽:《秋间集》卷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0册,第183页。这些替代往往是由于音韵平仄协调之需要,而这种替代又使得人们对于对床含义的理解与最初的同床之意有了一定的偏差。同时,一个较有意思的现象是:虽然对床就是同床之意,人们也时有用同床来替代对床处,不过同床的大量使用往往还不是替代对床,其原因有以下两点:一是同床是俗词,且多用于表达男女同床共枕,经常出现在俗文学作品中,而夜雨对床无疑多与文人风雅相关;二是同床往往又与同床各梦这一禅宗话头联系到一起。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六《净慈昌禅师法嗣》:“山僧虽与他同床打睡,要且各自做梦,何故。”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六,朱俊红点校,海南出版社2011年版,第1492页。后人经常化用此语,如查慎行《吴西斋农部次前韵见贻结语云有才如此长沦弃再迭韵答之》:“人生去住各有志,异梦何必非同床。”《敬业堂诗集》卷二十七,第982页。同床使用的这些特定语境使得它在代替对床时使用频率并不高。

通过以上考述与梳理,我们大体可以对夜雨对床这一典故及后世接受情况有了较为全面的认知:夜雨对床并非二苏的原创,而是源于二人对韦应物《示全真元常》诗中“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两句的强烈认同与反复化用。二苏根据自身的生活经验与具体创作情境,无意或有意地将该诗句中的“雪”改为“雨”。对于二苏的夜雨对床之约,后世既表现出无比的向往,也时有为他们未能实现约定的感慨,并以此自警。由于二苏的名人效应,加之这一典故与传统伦理道德中对“悌”的强调相契合,故而夜雨对床得到了人们的广泛使用,成为表现兄弟之情的重要典故,同时在书写其他友爱亲近的感情时也可以使用。古人有时将听雨与兄弟亲情联系起来,并在以“听雨”为轩斋等建筑物命名时包含有这重深意。这种情况的出现也表明古人对夜雨对床典故的认识与接受是全面而深入的。在通常认识中,这一典故的核心明显是对床,夜雨只是背景。而古人不仅注意到对床这一核心行为对于表达兄弟之情的意义,更进一步将原本只是作为背景、承担烘托作用的夜雨也作为观照对象,并生发出感人的联系,赋予听雨这一行为以兄弟情深的命意,这是颇值得注意的。清代出现了大量的以夜雨对床为构图形式的兄弟写真,这种有类于今天主题摄影的绘画模式的流行充分证明了清人对这一典故的强烈认同与多形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