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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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对床与手足情深的勾连

后人推重二苏之间笃于友爱的兄弟之情,对夜雨对床之事十分歆羡与向往。宋项安世《送李公衡从其弟赴涪州教授》云:“对床夜雨副深情,去续眉山万古名。”《全宋诗》第44册,第27291页。清陈瑚《和师周有仲送别六首》其六云:“却忆苏家兄弟好,对床风雨咏哦亲。”陈瑚:《确庵文稿》卷五,《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84册,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272页。同时人们也对二人最终未能践约而深以为憾。《王直方诗话》曾感慨:“相约退休,可谓无日忘之,然竟不能成其约。”洪迈《容斋随笔》卷一在论及此诗时云:“至今观之,尚能使人凄然也。”姜特立在《赋汪先辈昆仲听雨轩》中感伤二苏:“始感韦郎诗,对床寻旧约。篇章屡致意,念此友于乐。生死竟乖违,归来已非昨。”刘克庄《听雨堂》充满惋惜地分析道:“夫近世言友爱者推苏氏,其听雨之约,千载而下闻之者犹凄然也。抑苏氏能为此言也,非能践此言也。余尝次其出处而有感焉。方老泉无恙,二子虞侍,家庭讲贯,自为师友,窃意其平生,听雨莫乐于斯时也。既中制举,各仕四方,忧患龃龉,契阔离合,于是闻雨声而感慨矣。中年宦达,宴寐早朝,长乐之钟、禁门之钥方属于耳,而雨声不暇听矣。岁晚流落,白首北归,一返阳羡,一居颍滨,听雨之约终身不复谐矣。故曰非能践此言也。”刘克庄:《刘克庄集笺校》卷八八,辛更儒笺校,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744—3755页。于是,古人也常以二苏未能实现对床之约的遗憾来自我告诫,如孙应时在《端午侍母氏饮有怀二兄偶阅二苏是日高安唱和慨然用韵》中提醒自己:“对床负归约,枕流惭乃祖……莫作两苏公,空言终龃龉。”明陶安《听雨轩记》也期望着:“听雨之乐相传于百世,而无苏氏之遗憾也。”陶安:《陶学士集》卷十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5册,第777页。

二苏在夜雨对床中所包含的浓浓兄弟之情引发了后人的强烈回响,人们在笔记中屡屡提及,在文学创作中不断化用,如李纲《循梅道中遣人如江南走笔寄诸季十首》其四:“风雨对床夜,诗书开帐晨。”李纲:《李纲全集》卷二十七,王瑞明点校,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356页。周必大《夜直怀永和兄弟》:“玉堂清冷夜初长,风雨萧萧忆对床。”《全宋诗》第43册,第26723页。后世此类化用非常之多,无需赘举,以至于在上梁文这类的实用通俗文体中也有呈现,如宋孙觌《西徐上梁文》:“闾里缓急,皆春秋同社之人;兄弟团栾,共风雨对床之夜。”孙觌:《鸿庆居士集》,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5册,第279页。遂使夜雨对床成为表现兄弟手足之情的熟典。

“对床”本是表明感情亲近的一种方式,亲人、友朋之间皆可用,韦应物原诗即是写给自己外甥的,另唐白居易《雨中招张司业宿》、韦庄《寄江南逐客》、王建《寄杜侍御》等诗中皆用到对床,都不是表现兄弟之情的。然自二苏反复化用之后,后世诗人便有意将对床与兄弟之情勾连并固化下来,大有成为特定表述之势,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宋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夜雨对床”条的辨析较有代表性:


人多以“夜雨对床”为兄弟事用,如东坡与子由诗引此。盖祖韦苏州《示元真元常诗》“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也。然韦又有诗《赠令狐士曹》曰“秋檐滴滴对床寝,山路迢迢联骑行”,则是当时对床夜雨不特兄弟为然,于朋友亦然。异时白乐天《招张司业诗》云:“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此善用韦意不胶于兄弟也。仆又观郑谷《访元秀上人诗》曰:“且共高僧对榻眠”, 《思圆昉上人诗》曰“每思闻净话,夜雨对绳床”,夜雨对床施于僧,亦不为无自。然则听雨对床不止一事,今人但知为兄弟事,而莫知其它。盖此诗因东坡拈出故尔。乐天非不拈出别章之意,然已灰埃矣。大抵人之文章,不论是否,得当代名贤提拂,虽轻亦重;不然,虽重亦轻。韦诗固佳,重以东坡引以为用,此其所以显然,著在耳目,为兄弟故事。王楙:《野客丛书》,郑明、王义耀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45—146页。


这段文字点明因为二苏的名人效应,才使得韦应物诗句为人所重视,也因为二苏的关系,人们多将夜雨对床用于表现兄弟之情,同时它也强调夜雨对床仍可表达诸如友情等其他亲近的情感。此外,叶大庆《考古质疑》卷四在列举二苏用夜雨对床的多首诗歌论证“故后人多以为兄弟事”后,又列举《野客丛书》所举例证,说明“以是观之,非独兄弟可用也”。这种辨析本身即说明夜雨对床用以表现兄弟之情是当时的一个常用方式。我们统观古人运用夜雨对床的情况会发现,即使在二苏之后,以夜雨对床来表现亲情、友情者仍复不少,此处无需赘列,较为特殊者如陈与义《谨次十七叔去郑诗韵二章以寄家叔一章以自咏》其一“对床夜雨平生约,话旧应惊岁月迁”陈与义:《陈与义集》,吴书荫、金德厚点校,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00页。即是写给长辈的;清代樊增祥《枕上闻雨再赋》其二“补贴平生花萼恨,对床闲话有山妻”樊增祥:《樊山集》卷二十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62册,第506页。则是运用于夫妻之间。所以不妨这样讲:夜雨对床在二苏之后,成为表现兄弟之情的重要典故,同时表现其他友爱亲近之情也可用之。

作为表现兄弟情深的熟典,古人在化用时也常将它与其他表现兄弟之情的典故共用,如刘克庄《送赴省诸友·方善夫昆仲》云:“肄业机云同屋住,论文坡颍对床眠。”将其与陆机、陆云兄弟并举。再如明程嘉燧《喜仲扶弟高邮过访阿防亦至》:“难值江城风雨夜,醉重姜被对床眠。”程嘉燧:《松圆浪淘集》卷十四,《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63册,第114页。将其与同床共被的姜肱三兄弟并举。其中并举数量最多的是谢灵运、谢惠连兄弟池塘春草的典故。如宋史浩《范干招兄显道》:“梦草池塘如有得,对床风雨亦非艰。”《全宋诗》第35册,第22145页。明夏良胜《病中遣怀十二首其七》:“小谢频惊池草梦,大苏方忆对床吟。”夏良胜:《东洲初稿》卷十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9册,第964页。王士祯《哭兄东亭先生四首》其二:“荆树花皆悴,池塘草不生。可怜今夜雨,犹是对床声。”王士祯:《带经堂集》卷三十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4册,第282页。朱熹在《汪端彦听雨轩》更表示:“诗问池堂春草梦,何如风雨对床诗。”《全宋诗》第44册,第27667页。认为二苏夜雨对床相较于二谢的池塘春草更胜一筹。人们之所以更乐于将二苏与二谢并举,很可能是因为二者都是文人兄弟组合,并且这两个典故都与诗歌创作发生关联,更富于文人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