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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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杂兴”与诗学追求

吟社征诗活动的前夜,正是江湖诗风大行于诗坛的时机。时人以为“自四灵后,天下皆诗人”刘克庄:《跋何谦诗》,曾枣庄、刘琳:《全宋文》卷七五八二,第329册,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65页。其《毛振龙诗稿》中“诗料满天地,诗人满江湖。人人为诗,人人有集”,是江湖诗风盛行的更生动描述。,大抵可见当时诗歌流行的状态,而“诗人”一词在晚宋特定的环境下,约略等于“江湖诗人”的转语。史伟:《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诗人”》,载《古代文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2期。四灵力效姚、贾,专攻近体;嗣接而起的诗人们虽然将学习对象推扩到晚唐诗人,但也往往造语雷同,意象近似,诗境浅狭,“诗至晚唐已厌,至近年[江]湖又厌,谓其和易如流,殆于不可庄语,而学问为无用也”刘辰翁:《序》, 《陈与义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页。,形成了泛滥无归的局面。作为“因诗取友”栗里(杨本然):《回送诗赏劄》, 《月泉吟社》卷三。的吟社,将如何因应这一诗学困境?

由于现存吟社诗是方凤诸人评选之后的结集,这可以看作是领袖诗人们诗学观点的体现,不妨先考察一下他们的诗学见解。据说方凤就对宋末的文学风气很是不满,“宋季文弊,凤颇厌之”宋濂:《浦阳人物记》卷下《方凤传》, 《宋濂全集》,第2265页。,但是王次澄考察的结果则是“方凤诗虽近江西,但晚唐江湖诗风仍然依稀可辨”《宋遗民诗歌与江湖诗风——以连文凤及方凤诗作为例》, 《宋元逸民诗论丛》,第30页。。方凤诗歌散佚严重,今人大力搜集也仅存90首而已。这其中五律17首、七律20首,所占比例之高即已暗示了他的关注体裁,而这与江湖诗人的偏好并无太大差异。至于诗歌的语言风格、意象选择与联语运用等,也多是晚唐家数。不过他五古存有11首,七古存20首,体现出开拓诗境的努力,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像《题郑氏义门》密集用典,语句劲直;《三洞》结构开阖,移步换形;《故宫怨》凄惨哀怨,用语艰险;《送吴立夫》俊爽洒脱,一气直下,虽然仅窥一斑,但比起江湖之作,在风格、才力方面都杰然自异。在他身上,江湖诗风底色犹存,而变异之处也不难发现。

谢翱诗歌主要见于《晞发集》,存诗290馀首,近体近80首,显示出重古体的倾向。不过他的近体诗,早就受到严厉的批评:“附《晞发道人近集》一卷,诗四十八首,刻画晚唐,酸涩无足录。唯‘山带去年雪,春来何处峰’一联差佳,岂才尽耶?抑删去之诗,而后人摭拾之者耶?”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六题识类,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42页。王士禛所不满的,显然是谢翱规摹晚唐的江湖近体。不过其集中大量古体诗却展现了不同的风貌,鼓吹曲、琴操等刻意拟古之作固不待言,就是写景咏物的平常题目,也都不乏奇奥气象。如《冬青树引别玉潜》奇幻沉痛,语词扑朔,暗喻了杨琏真伽发陵事件对当时文人心理的强烈冲击;《文房四友叹》以寓言体寄慨乱世文人流落不偶,出语恢诡,恻怛激越;其他追迹楚辞、孟郊、李贺的诗作,也多开阔动荡,一洗破碎浅近之弊。从其诗歌渊源来看,大抵得力于李贺为多。以致杨慎曾激赏,“谢翱《晞发集》诗皆精致奇峭,有唐人风,未可例于宋视之也。予尤爱其《鸿门䜩》一篇”, “此诗虽使李贺复生,亦当心服。李贺集中亦有《鸿门䜩》一篇,不及此远甚,可谓青出于蓝矣。元杨廉夫乐府力追李贺,亦有此篇,愈不及翱矣”杨慎:《升庵诗话》卷一二《谢翱诗》,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178—179页。。而这些力追唐人之作,基本属于江湖诗人较少涉足的乐府歌行。

有别集存世的吟社诗人们诗作取径如何?连文凤有《百正集》三卷存世,四库馆臣以为“大抵清切流丽,自抒性灵,无宋末江湖诸人纤琐粗犷之习。虽上不及尤杨范陆,下不及范揭虞杨,而位置于诸人之间,亦未遽为白茅之藉。则当时首屈一指,亦有由矣”《百正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第2194页。。王次澄虽然不认同“流丽”之说,认为当改作“流利”,但实际上也承认连氏深受江湖体影响,而在五律之外复工七律,诗作内容繁富,故而能够“沾濡江湖而另辟蹊径”见前揭《宋遗民诗人连文凤及其诗析论》, 《宋元逸民诗论丛》,第168页。

再看存诗600多首的仇远,他曾经明确提出“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方凤:《仇仁父诗序》, 《方凤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4页。,这一口号在后来多被视为元诗的整体创作取向,在他的创作中也颇有体现。他的近体诗多达近五百首,足见心力所在。诗作风格以平易闲远为主,有取法郊、岛,重视锤炼的一面,“诗格高雅,往往颉颃古人,无宋末粗犷之习”;不过他与江西殿军方回游从颇密,在诗学观念上也有相近之处如仇远以为“近世习唐诗者以不用事为第一格,少陵无一字无来处,众人固不识也。若不用事云者,正以文不读书之过耳”,参见《山村遗稿》卷一末所附仇远与盛元仁书(1278),清钞本。,对束书不观、讳言用典多有不满,四库馆臣以为“其言颇中江湖、四灵二派之病,今观所作,不愧所言”《金渊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第2211页。。合而观之,仇远浸染江湖诗风,却能不流入纤仄;不废江西,但也不失于粗豪。

与仇远齐名的白珽有《湛渊遗稿》三卷,《全元诗》整理后共录诗76首。他的诗作绝大部分是近体,有晚唐体清新工致的优长,又能“不为雕刻苛碎,苍然者不惟极尘外之趣,兼有云山韶濩之音”宋濂:《元故湛渊先生白公墓铭》, 《宋濂全集》,第1524页。。而在22首古体中,竟有十首《续演雅》,属于明显的山谷体;《题惠山》七律中颈联“雨前茶有如此水,月里树岂寻常花”,也是典型的以文为诗笔法。

从诗社领袖人物与代表诗人的作品来看,似乎能发现一个共同的现象:他们大都受到了其时流行的晚唐诗风影响,晚唐近体在其作品中所占比重明显为多;但在创作与认识上他们也往往对“南渡自四灵以下,皆模拟姚合、贾岛之流,纤薄可厌”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9页。的江湖诗风有所警醒,力求突破其局限,故能与“但工近体,大抵以清隽雕琢为事,颇近四灵、江湖之派,终不脱宋人窠臼”《谷响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六,第2209页。这一类的指摘保持距离;更有诗人在作品中流露出江西诗风的痕迹。由于他们的作品尚未细致编年,尚难判断这一倾向发生的具体时段。但是从整个创作轨迹来看,大约可见这一出入江湖的趋势。那么,这一进路与月泉吟社诗是否表现出一致性?

如果仔细研读吟社的诗题和《诗评》,就会发现这次大型同题诗歌竞赛的组织者最关心的,其实是如何“就春日田园上做出杂兴”,因而虽然“凡是田园间景物皆可用”, “却不是要将杂兴二字体贴”。《春日田园题意》, 《月泉吟社》卷首。脱离田园而直接遣兴当然是离题,拘泥田园而仅咏风物则缺乏诗趣。于是《题意》中特意以《归去来辞》为例,说明何为赋体、何为兴体。吴渭提出:“有因春日田园间景物感动性情,意与景融,辞与意会,一吟讽顷,悠然自见其为杂兴者,此真杂兴也。不明此义而为此诗,他未暇悉论,往往叙实者多入于赋,称美者多近于颂,甚者将杂兴二字体贴,而相去益远矣。”《诗评》, 《月泉吟社》卷首。组织者如此强调“杂兴”,其着力点究竟在于什么?

其实以田园景物为歌咏对象的诗歌,在江湖诗人的作品中可谓俯拾皆是,这样一个平常的题目该如何写作,本不应成为切切丁宁的主题。组织者突出“杂兴”,让我们想起宋末严羽反对宋诗的有名论断:“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见《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48页。这一标揭唐诗、推崇汉魏的态度,在元诗中多有践行。吟社领袖们是否类似于严羽,有惩于宋诗的重理倾向,而用“杂兴”加以补救?

不过这一推想有明显的难解之处。江西诗风虽然在宋末仍有影响,但显然已非主流,“近时东南诗学,问其所宗,不曰晚唐,必曰四灵;不曰四灵,必曰江湖”张之翰:《跋王吉甫直溪诗稿》, 《全元文》卷三八四,第11册,第301页。,因而吟社诗人们恐怕不必再为此而苦费心神。笔者屡读吟社诗作与评语,对这一问题颇感困惑;后重读连文凤诗评语,似有所悟。此诗被推为魁选,必然是最符合组织者标准的作品。评语称:“众杰作中求其粹然无疵、极整齐而不窘边幅者,此为冠。”用“边幅”来评定诗歌,似首见于张说对张九龄诗的评价:“张九龄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而窘边幅。”《新唐书》卷二〇一《王勃传》后,第18册,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743页。诗作“窘边幅”,实即宽广不足、境象狭仄,而这恰恰是四灵而下的众多晚唐诗作的流弊。

实际上刘克庄早就指责“姚贾缚律,俱窘边幅”《跋程垣诗》, 《全宋文》卷七五七六,第329册,第247页。,把根源推溯到四灵的祖师那里。四库馆臣则指出:“四灵名为晚唐,其所宗实止姚合一家,所谓武功体者是也。其法以新切为宗,而写景细琐,边幅太狭,遂为宋末江湖之滥觞。”《云泉诗》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第2185页。认为四灵、江湖都不免“边幅太狭”。对于薛师石诗,又以为“边幅太窄,兴象太近,则与四灵同一门径”。《瓜庐诗》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二,第2157页。在评述南渡之际陈棣诗作时,更点明了这一诗弊产生的原因:“棣诗乃于南渡之初,已先导宋季江湖之派。盖其足迹游历不过数郡,无名山大川以豁荡心胸;所与唱和者,不过同官丞簿数人,相与怨老嗟卑;又鲜耆宿硕儒以开拓学识。其诗边幅稍狭,比兴稍浅,固势使之然。”《蒙隐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九,第2131页。所说的游历、唱和、师友诸方面的局限,江湖诗人的情况也大致相差不多。需要注意的是,与“边幅稍狭,已近江湖一派”《竹轩杂著》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八,第2121页。相关联的,往往是“边幅少狭,兴象未深,数首以外,词旨略同”《云松巢集》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第2257页。。联系到晚宋流行模山范水、烟云月露的大量作品,应该不难体会诗人缺乏深衷,而仅仅执著于景物锤炼所导致的兴象浅近的缺失。方回曾厉言批评晚唐体的弊病:“九僧以前,四灵而后,专尚晚唐。五言古调、七言长句,皆不能不彼此相效。许浑水、郑谷僧、林逋梅、魏野鹤,雪月风花,烟霅竹树,无此字不能成四十字。四十字之中,前联耳闻目见,后联或全是闻,或全是见。”《跋仇仁近诗集》, 《桐江集》卷四。语词重叠,物象堆垛,层次单调,想达到情、景、意、词相融会的“兴”的境界,当然不大可能。“杂兴”的提出,其针对性或在于此。

不妨以具体作品为例。诗作被陈起刊入《江湖后集》的胡仲弓,斥退后浪迹江湖以终,他写有《春日杂兴》七律十五首,与吟社征诗题目切近,正好可以用作比较。随意挑选一首来看:“高下云藏野老家,纵横水潄竹篱斜。勤将春去许多雨,流出山来都是花。白首风烟三径草,清时鼓吹一池蛙。身闲不耐闲双手,洗甑吹香夜作茶。”前六句映带本题“春日”,后两句为“杂兴”;颔联流利,颈联工致;结语也带有变俗为雅的趣旨,并不是下乘的江湖之作。然而意象选择不离云、水、烟、雨,敷演景物无外耳目闻见,兴会所至无非野老之闲,更不用说疏于点检而导致的“闲”字重出了。再看被列为第五十九名的吟社作品:“白粉墙头红杏花,竹枪篱下种丝瓜。厨烟乍熟抽心菜,篝火新干卷叶茶。草地雨长应易垦,秧田水足不须车。白头翁妪闲无事,对坐花阴到日斜。”此作结构上与前诗相似,意象选择也涉及草、篱、花、雨,“杂兴”同样落笔于“闲”,联句的推敲方面似乎还不及前诗讲究。然而厨烟、篝火、垦地、车水的出现,使诗作一下子变得鲜活而充满田园生气;白墙红杏的对比鲜明、竹枪的语词生新,都不见刻意痕迹;如此才使得对花对日的翁妪之“闲”,与前部歌咏的田园生活密切融会,从而兴味盎然。尽管排名已经靠后,但本色生动,真气淋漓,评语所评价的“此真‘杂兴诗’,起头便见作手”,确然不虚。再回转过来看前诗,就会发现诗境难脱浅近,其中的“闲”,也恐怕与自述的“野老”身份尚隔一间。若联系到评语中不断出现的“说田园的而杂兴寓其中”“末借言杂兴,的是老手”“馀见杂兴”“结有悠扬不尽之兴”“前四句咏题,后乃述意,末二句亦不离春兴,格韵甚高”“结句所引与兴字相关,尤有深味”“全篇是杂兴本色”“末感兴深”“以雅健语写高洁操,悠然之兴见于篇末”等等评述,则吟社征诗强调“杂兴”的用意也就可以体会了。

由于现存吟社诗都是中选之作,是作为激赏对象而推出并供吟友观摩的,因而这些作品在克服比兴浅狭、窘于边幅方面成就不俗,其实不难理解。这也可以被视为吟社组织者振救江湖末派诗弊努力的一次集中展现。不过这些优选之作虽然在力去末俗上带有共同追求,但对于江湖晚唐诗风其实熏染依然很深。在诗歌体制上,虽然选择余地很小,但74首诗中五律仅有11首,远远低于七律的比重。四灵偏重五律,赵师秀“一篇幸止有四十字”刘克庄:《野谷集序》, 《全宋文》卷七五六六,第329册,第86页。的说法为众所知,江湖诗人则有所展拓而转向专攻七律,吟社诗人的选择依循了这一好尚。江湖诗风有以摹写风物来纠正江西诗派尚理而乏意兴的倾向,吟社诗人同样也避免了仅去体贴“杂兴”的时文习气。江湖诗风强调锤炼字句,对仗精工,吟社诗则特意设立“摘句图”一项,而且起句、结句均仅录四句,而以联句独重。摘句与偏重近体具有一致性,正像严羽《沧浪诗话·诗评》所说:“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沧浪诗话校释》,第151页)评选者特意选入了第五十名的两首回文诗,表现出对文字技巧的重视。与此同调,吟社诗也并未完全排斥江西风味。诗作中不乏用典之处;避世翁的七律“全效坡体”,却并不妨碍成为第三十五名;摘句图中“蚕一二眠催出伏,秧三四叶尚忧风”则是明显的江西句法。甚至带有理学气息的诗歌也不在摒弃之列,第三十一名陈舜道的诗歌,各篇首尾均以“春来非是爱吟诗”成句,这是明显的尧翁击壤体,但也因为“摹写各尽其妙”而得到欣赏,并成为一人入选十首的特例。

这些较为复杂的面相说明,吟社诗作为一个整体,在艺术手法的基本面上其实仍有宋末江湖诗风的深刻影响在。江湖诗人本来就是一个成员庞杂的群体,在诗歌取径上也不尽相同。江湖诗风在主体上呈现出重晚唐的倾向,但仍有部分江湖诗人沾染江西风气。从钱锺书先生《容安馆札记》中对江湖小家风格的细致分析,不难看出江湖诗人出入江西、晚唐的倾向。“宋之末年,江西一派与四灵一派并合而为江湖派,猥杂细碎,如出一辙,诗以大弊”《唐诗品汇》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九,第2639页。,这是吟社诗人所面临的宋末诗坛格局,他们标举“杂兴”的意图,也不妨归入到这一背景中去推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