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闲来乱记四页
1
当我游走于城市森林,夹着几本折价书从那些相互喂彩色零食的少年情侣面前走过,我是骄傲不起来的猎人。
当火车站前兜售发票、刻章和什么“红外线透视宝”的人,看见我对他的逃避而其目光更加浑浊坦然,动作更加肆无忌惮时,我真想做一回镜头前的高官,上前抓握着他们的手问寒问暖至少问问他们的收成。
当我和我的硬塑材质的眼镜框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反光,被闹市温暖却污浊的气流和一直沸腾的喧嚣抬升到那座道具一样的天桥,看见鳞次栉比的灯火与黑暗,贫与富,热闹或黯淡时,我是无法自圆其说的上帝——一秒钟的上帝。
当我闪躲着迎面走来的狂野、无忌、冷漠、空茫和镜前自我的天敌,以一种中空的幻觉羽化成蝶却重重撞在玻璃大门的彩色招贴前并招致嘲笑时,我交出的是被坚硬和优越退回到软弱和卑微的,过了保质期的心。
2
秋夜。任何一个秋夜。世上已经没有人,至少没有人醒着,除了我。苞米地像盆中静物。时间停止而唯有苞米叶子在颤动——山谷中的苞米地,被神的双手捧着的苞米地,二十年前的苞米地,苞米穗还在努力进行最后的圆满。相对于我曾经的自暴自弃和吊儿郎当,它们多么敬业。被群山怀抱着的苞米地,被神和我注视的苞米地,偷偷生长的希望,像解放战争时期的我军根据地。剪纸般的月亮。魔法一样从日记和蹩脚的爱情诗中照过来的月光。月光使这个盆地形状的所在看起来像个大浴池。万物的眼皮,每个细胞,每个杂念都合上了,藏得更深,唯有苞米叶子在吐气,展开,蔓延,像绿色的瘟疫。除了我体内的血流,没有更大的水声,只有风如唏嘘。被黑色群山环抱的苞米地,被注目的苞米地。黑色的苞米地似乎隐藏着秘密。每一棵玉米都是秘密传播者和希望生长点,玉米秆快要完成使命,或者,它们没有使命,不得不,秋天过去,它们就可以无牵挂地去燃烧,去腐烂,或成为牛马身体的一部分。多好啊。一个人(也许是人),或者是一个人样的物,在石坡上躺着,久久不动,偶尔打个哈欠,自言自语(画外音),伸着懒腰。趁我专注于画面描绘的当儿,他的八字脚悄悄伸进我的构图。

光与背影◇纸本◇2014年
3
你半蹲墙头,低头看着什么,背景有被阳光漂洗的树叶,它们痉挛,有气无力地摇动。光影,斑驳。少年时某个下午,我忽然发现树丛间被阳光透过的柞树叶子,它们令人心悸的美,就像不远处她同样被夕照所宠幸的手臂。后来,学画伊始,我竟认定这就是印象派画家修拉的绘画。悄悄走近,仰望,从膝缝间看去,我发现那是一本童话书,被你的双手托着。我猜得出,书上说的是白兔和狼,要么就是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但我猜不出的,我怎么能猜出呢——善良的白兔被端上餐桌,一部分狼退化为土狗,成了人的宠物或门卫,剩下的也变成了某种图腾。有人说,人必须具有狼性,才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而卖火柴的小女孩呢,她在新年的早晨苏醒过来,睁开粘有睫毛膏的大眼睛,发现自己躺在陌生却豪华的床上,一张卡通片式的男孩笑脸温柔地俯视着她——她获救了。后来她成为火柴店女老板,某一天她对怀中的女儿讲着因为火柴而与孩子的爸爸擦出爱情火花,幻想一一变成现实的故事……那被冻僵又被点燃的火柴。我说得对吗?我不知道你看的那本是不是我丢失的,我多年以前丢失的那本。我再次悄悄走到墙根底下。仰望。夏天就快过去了。我无意间看见你私处的形状……我也许是一小段木棍儿——不,也许就是那未燃尽的火柴棍儿——变化的,也许是一片树叶,我学会了在颤动的同时按捺颤动,并将此伪装成风的撩拨。我看见你手中封面上云彩的形状竟与此刻天空中的完全一样。我不想说那无所寓言的寓言。现实许多时候只是寓言的残酷版。我还是走开吧,沿着墙根走,走开,一直走,没有野草缠足,没有乱石溪障,我却无意中听见了隔墙欲仙欲死的呻吟声。

这一时刻值得铭记◇纸本◇2010年

彤云移渚◇纸本◇2010年
这边是疾苦,是在野,是一日游,是潮湿的树影和清脆的蛙鼓,是愈退愈远;那边是甜蜜,是陶然忘了身之所在。垂钓者不小心放了个响屁,吓跑了即将上钩的鱼。群山自己分泌雨雾,吐故纳新。鲜艳的招牌,鲜艳的垃圾袋,河边是一个现代装置或大地艺术作品。老板娘一身鲜艳装束,看着钞票杀鱼宰鸡(这也许没有什么不对的),这样的日子我不敢消受太久。沿原路返回,墙还在,只是被时光铺了青苔。墙头的童话书还在,你却了无身影。山涧溪流仍在,鸟鸣声还在,我丢弃的那张废画却早已不见——尽管油彩不是环保材质。对了,说起画画,至今我还弄不出什么所谓新东西,确切地说我不知道应该画什么。我也不需要苦难和对世事的追问,我想轻松地活着,但恰恰是这个念头让我总不能轻松起来。开门山,断墙,童话书,你,秘密,还有系着鲜艳围裙的老板娘,你们还在吗?
4
我可能是一只虫子,有着奇怪模样的虫子,正长出钢铁触角。我甚至能感觉到身体的细胞正在裂变,新细胞群不断合成并将旧的替换。我的翅膀由被风掀翻的塑料大棚幻化而成。我匍匐在地,在山脚下一个土块后舔食着一种转基因草叶。墨色从山体背后,从某个专门画暮晚题材的画家笔端渗过来,墨色让我的视力空前提升,我看见一个屎壳郎不遗余力地滚动一个大粪球,越滚越大,要经过我时因瞧见我而迅速背过身去,装作没有看见我,它嘟哝着,尽管我与屎壳郎那样的甲虫类动物使用的不是同一种语系,但我还能辨出它在骂着什么,它努力把屎球推向远处草丛。
我笑起来,我一笑,头顶那两个钢铁触角就发出人类电棍行凶时的闪光,并伴有吱吱啦啦的火星爆裂声。这时,两个“星级”贫农发现了我!我认得他们,其中一个的女儿将巨额聘礼捐给了泥石流后的某个山村小学,他正因此后悔上火呢。另一个,是当地有名的蔬菜大王,可能被我幻化成翅的就是他家的塑料大棚,他目露凶光,视线刀子一样朝我抛过来。我知道他是一个黑心农民,他在菜蔬中使用了过量的农药,还以为谁都不知道!他手忙脚乱地装上满满一桶杀虫剂,然后背起喷雾器,恶狠狠地向我追来。
我没有跑,为什么要跑呢?他是得把喷雾器装满,因为我的触角越来越大,要长成树干那么粗也未可知,同时,我的胡须自动分泌出杀虫剂的疫苗,黏液状,像人类的精子,这样一来,他能否战败我也未可知。我内心充满快感,我欢叫着,触角也跟着晃动,对了,就好像在时下那些烂俗的演唱会上,那些木偶般的观众手中的荧光棒。
我等着背水一战!

持存◇纸本◇2013年

孽花◇纸本◇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