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奇什
Zoltán Kocsis, 1952—2016
1952年5月30日出生于布达佩斯,柯奇什5岁开始学习钢琴,1963年进入巴托克音乐学院学习钢琴与作曲,后于李斯特音乐学院师承卡多萨与拉多什。他钢琴技巧精湛出群,是20世纪后半叶最惊人的超技名家,曲目从巴洛克至当代,所录制之拉赫玛尼诺夫钢琴协奏作品全集、德彪西与巴托克之钢琴独奏协奏作品全集等等,都是史上不朽经典。他才华洋溢,在作曲、改编曲与指挥亦有长才,在音乐学研究、评论与唱片制作上也有卓越成绩,曾共同创立布达佩斯节庆乐团并担任匈牙利国家爱乐音乐总监。2016年11月6日逝世于布达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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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时间、地点:2015年10月,布达佩斯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非常感谢您在百忙中接受访问。
柯奇什(以下简称“柯”):很高兴能在这里和你谈话。你知道我几年前发过极严重的心脏病。我很幸运能复原,还没有损伤到演奏与行动能力,不过能给钢琴演奏的时间又变少了……弹琴实在太耗体力了。
焦:您那时在排练理查·施特劳斯《沉默的女人》(Die schweigsame Frau, Op.80),听说您要在匈牙利指挥他全部的歌剧?
柯:我是希望他所有歌剧都能在匈牙利演出。如果已有好演出,像布达佩斯歌剧院极为精彩的《没有影子的女人》(Die Frau ohne Schatten, Op. 65),那我就不必演出了。我近年来指挥了《随想曲》(Capriccio, Op. 85)、《和平纪念日》(Friedenstag, Op. 81)、《达芙妮》(Daphne, Op. 82),还有舞台演出的芭蕾舞剧《约瑟夫传奇》(Josephs-Legende, Op. 63)。另有很多在计划中,包括搭配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改编莫里哀戏剧演出的《中产贵族》组曲(Der Bürger als Edelmann, Op. 60)、歌剧《戴娜之爱》(Die Liebe der Danae)、《贡特拉姆》(Guntram, Op.25)、《火荒》(Feuersnot, Op. 50),最后会是《间奏曲》(Intermezzo, Op.72)搭配勋伯格的歌剧《日复一日》(Von heute auf morgen, Op.32)。《间奏曲》在战前似乎演出过,但《日复一日》会是匈牙利首演,这两出故事其实蛮像的。我也常指挥施特劳斯的交响诗,像是《阿尔卑斯交响曲》,但特别愿意推广他少为人知的创作,像是《麦克白》(Macbeth, Op.23)、《来自意大利》(Aus Italien, Op.16)和《戏谑曲》(Burleske,Trv 145)等等。我是那种“觉得需要,就一定要去做”的人。只要有好作品还没在匈牙利演出,我就努力促成。比方说我首演了包括《古雷之歌》(Gurrelieder)在内的十部勋伯格作品,还有斯特拉文斯基的《狐狸》(Renard),我也总是做我想做与认为应该要做的事。
焦:除了推广,我想您呈现全集或补足曲目,似乎另有深意在其中。
柯:是的,因为我希望能借此扫除刻板印象。比方说《间奏曲》是写法非常现代的歌剧;大家听了它,而且和勋伯格一起听,必然更能体会施特劳斯的丰富。他不是像大家认为从《玫瑰骑士》(Der Rosenkavalier, Op. 59)以后就走浪漫派回头路的作曲家,《和平纪念日》甚至有类似十二音列的段落。一般人心中的施特劳斯,其实只是建立在《莎乐美》《玫瑰骑士》《最后四首歌》(Vier letzte Lieder, TrV 296)等著名作品的印象而已。当然它们是好作品,但其他也是。每部施特劳斯的歌剧都有独特性,甚至有其风格,并不见于他的其他歌剧。从《埃莱克特拉》(Elektra, Op. 58)到《最后四首歌》,作曲家经历了很多,而这都很重要——我认为他写的所有作品,哪怕只是一个动机、一个句子,都非常重要,因为他是那么重要的人物。
焦:您是罕见的全面音乐家,钢琴、演说、教学、指挥、作曲、改编样样都行,总有计划要做,我想您正是因此个性而培养出全方面的能力。但回到钢琴演奏,我知道您在14岁和17岁的时候各有一次内在危机:之前您觉得自己没有演奏技巧,之后您觉得没有足够曲目。但您后来成为20世纪至今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更有极为广泛的曲目,我很好奇您当时自我突破的历程。
柯:我14岁的时候就想演奏很多作品,但很快就发现技巧不够,而技巧来自练习。即使是天纵奇才如齐弗拉,也是需要练习才能获得那样鬼神莫测的技巧。他不只一天练八小时,还常常戴手套练,尤其在音乐会之前。这是他的秘诀:戴上手套,你无法真正感觉到琴键;当你习惯之后再把手套拿掉,触键会变得灵敏一百倍。
焦:哈哈,他变成钢琴界的豌豆公主了!您也这样练吗?
柯:我还真试过呢!我没有练到每天八小时,但我非常专心地练四五个小时,专注于音阶、琶音、双音、八度等基础技巧,后来也获得我想要的目标——各指独立且具有弹性的手。我的手够大,让我不受限制地演奏任何我想弹的曲子,例如拉赫玛尼诺夫全部的钢琴曲,李斯特最困难的几首歌剧模拟曲(Paraphrase)等等。至于曲目,作为演奏家,我必须建立曲目。因此在得到匈牙利广播电台主办的贝多芬比赛冠军后,我又开始一轮非常专注严谨的练习。我几乎取消所有演出,认真练了两年。那时几乎没有什么收入,不过反正和父母一起住,其实没有太多开销。当然我知道我不可能在所有作品与风格都达到同样的高度,特别是情感上不亲近的作曲家或作品。比方说我很爱拉赫玛尼诺夫,但不怎么喜爱斯克里亚宾。我仍然指挥斯克里亚宾,但作为钢琴家,他对我而言仍然太怪异了,而有些作曲家我到现在都避免演奏。因此虽然我也弹巴赫、海顿、莫扎特等等,但我早期曲目主要专注于拉赫玛尼诺夫、德彪西、巴托克、贝多芬、李斯特和舒伯特这几家,包括他们的室内乐。
焦:这已经非常丰富了。想必这也是您录制巴托克与德彪西钢琴作品全集,以及拉赫玛尼诺夫钢琴与管弦乐作品全集的原因。
柯:有时我会选择新曲目或不熟悉的作曲家,但绝不把那当成“郊游”,只是弹一二曲好玩而已。对于上述我特别喜爱的作曲家,我更是几乎演奏了他们所有的钢琴作品,也指挥他们的其他创作,包括德彪西与拉赫玛尼诺夫的歌剧。我也想要和国人介绍他们的所有作品。我第一首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协奏曲,正是最少人弹的第四号;我在1977年的演出,应该是此曲的匈牙利首演,我也很早就弹了他的《第一钢琴奏鸣曲》。对我而言,深入并广泛地钻研一位作曲家,方是真正理解并掌握其风格的方法。当然这意味曲目有限,但又有谁是什么都演奏呢?连曲目多到不可思议的托斯卡尼尼,都有没指挥过的作品,包括《吟游诗人》(Il trovatore)。总之,通过这样的方法,我真的可以说对于我喜爱的作曲家,他们都是我“精神上的财产”。
焦:回首过去,在铁幕中成长是什么样的经验?
柯:匈牙利那时和外界几乎隔绝,乐谱和唱片都很难买到,但也因此我们渴望知道外界的发展。原本在苏联日丹诺夫主义(Zhdanov Doctrine)影响下,匈牙利当局把许多当代作品扣上“形式主义”的帽子,即使是巴托克《奇异的满洲人》都不许演奏。但1968年之后政治情势开始缓和,我们得到更多自由,我也第一次听到布列兹、凯奇和斯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1928—2007)的作品。1970年我们还成立了新音乐工坊(New Music Studio),介绍各式各样的当代音乐。更好的是出国旅行变得简单些。一般人不行,但艺术家可以,因为匈牙利需要我们在西欧曝光,作为匈牙利的代表。我第一次去巴黎就是1972年和兰基一起到西欧巡回演出。作为匈牙利新生代音乐家,那时我们引起很多瞩目。
1971年的柯奇什(Photo credit: Urbán Tamás)
焦:您曾跨国签署了《七七宪章》(Charta 77,捷克/斯洛伐克反体制运动的象征性文件),那对您有任何影响吗?
柯:我必须和一些高层谈话,接受一些“谘商”,但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严重,我还是得以自由发展我的演奏。我差不多在1983年至1985年建立完我的钢琴曲目,接下来就可放心开始发展指挥事业。
焦:您就在那时和费舍尔(Iván Fischer,1951—)共同创立了布达佩斯节庆乐团。
柯:随着政治控管愈来愈松,愈来愈多机会出现,布达佩斯节庆乐团就是一例。不过那时只是一年三次演出的暂时组织,真正成为全职,还是要等到政治在1989年彻底改变之后,在布达佩斯市买下这个乐团开始。我待到1997年,后来接受匈牙利国家交响乐团的邀请担任总监。那时布达佩斯节庆乐团已达到极高水平,不再需要我;匈牙利国家交响乐团却不然,我必须从头严格训练。
焦:我听了你们的不少录音,实在展现顶尖水平,您一定花了很大的心力!
柯:你不知道的是以前完全不是如此。以前他们全称是“匈牙利国家音乐会交响乐团”,团员竟说:“嗯,我们是音乐会乐团,所以不需要排练。”——你能想象吗?我和这种态度奋斗三年,最后无以为继,索性在2000年解散乐团,邀请国际评委重新甄选团员,改名为匈牙利国家爱乐。从那时至今,我一年花三十五周在训练乐团,才有你听到的成果。也在那时,我接下飞利浦唱片公司的邀请,录制巴托克钢琴作品全集,以及匈牙利唱片公司的邀请,录制巴托克新版本全集。后者已经进行了一半,录了十一张专辑,希望在有生之年我能完成这套录音。
焦:为了达到您追求的音乐目标,自然必须训练乐团,但您花这么多时间在匈牙利国家爱乐,我想应该也有实现个人音乐目标以外的企图吧?
柯:我希望能为匈牙利年轻音乐家创造机会。匈牙利不是没有人才,但如果国内没有好乐团,他们多半只能出走。好长一段时间,匈牙利年轻音乐家都以考上邻国名团为目标,在德国和奥地利演奏。我希望能改变这样的状况,让他们可以留在国内。否则继续下去,匈牙利不会有好的音乐发展。
焦:您在音乐学院也曾修习指挥吗?可否谈谈当年的学习?
柯:我的指挥技巧是自己摸索出来的,没有和谁学过。就音乐学习而言,我倒是从指挥家西蒙(Albert Simon,1926—2000)身上得到很多。与其说他是指挥,不如说他是全方位的音乐家,而且是匈牙利乐界幕后非常重要的人物。大家都喜欢和他“学习”:到他家聊天喝茶听唱片,听他谈各种事物与音乐见解。许多后来我从多年实践中才了解的做法与概念,包括如何处理长强音(agogic)、弹性速度、重音表现法(accentuation)和结束音等等,都是在他那里第一次听到。
指挥中的柯奇什(Photo credit: Laszlo kenez/MUPA)
焦:听说里赫特对您也影响深远。
柯:我1969年第一次听他的现场演奏,回家后整整一周没碰钢琴——没办法,实在太震撼了!那样的艺术成就、完美与深刻,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度,后来是我对音乐的热情才把我拉回琴椅上。不过当我真正认识他,和他合作舒伯特四手联弹时,我已是具有独立思考的音乐家,于是常常和他辩论。比方说我指出舒伯特手稿上有许多“明晰”(marcato)符号,我觉得这些很重要,他则认为没有那么重要。他其实对考古没有太大兴趣。我和他建议过无数次,希望能一起演奏舒伯特《原创法国主题嬉游曲》(Divertissement sur des motifs originaux français, D 823)全本三乐章,他却坚持只演奏第一乐章,因为他觉得后二乐章是后人的新发现,而他不喜欢新发现。他也很坚持使用他手上的乐谱版本。说实话,那几乎都是昔日俄国版,有些实在很糟。有时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何他对新出版的东西都那么没兴趣。但若放到他的音乐观,那我就可以理解了。
焦:这是什么意思?
柯:这一点里赫特和我非常相似:我们都在作品中寻找真实与真理,在意作曲家的初衷——他们为何要写这首曲子?又为何决定完成这首曲子?换句话说,要理解里赫特的个性和音乐,必须知道他真正在意的其实不是纸上写的那些,而是音乐背后的实质情感或意念。当然这不是说我们就不重视乐谱。里赫特仍然非常讲究谱上的音符与指示,但他像富特文格勒一样,更看音符背后的东西。
焦:也请谈谈您两位重要的老师,卡多萨和拉多什。
柯:拉多什非常有趣。表面上他教我演奏技巧,但当我愈来愈了解他的想法,我就知道他是何其独特罕见的音乐家。因此我和他一起演奏双钢琴与四手联弹,也为他改编了许多双钢琴作品。我从和他一起演奏中学到的东西,甚至比和他上课还多!卡多萨虽然不是很重要或有名的作曲家,但他确实是好作曲家,写出不少杰作。他有非常特别的声响、声部编排和风格,本于巴托克但又不模仿他。他对音乐与钢琴演奏的手法,也可说和巴托克一脉相承。通过他的教导,我深入理解了巴托克的演奏手法与诠释观点,包括先前提到的如何处理长强音、弹性速度、重音和结束音等等。此外,他对德彪西的诠释真是令我大开眼界。比方说重音,从以前到现在,许多钢琴家把德彪西弹得一点重音都没有——这是和德彪西本人演奏完全不同的方式。德彪西留下的有声演奏虽少,但已足够我们归纳出他强调某一音或句子的手法。附带一提,他在这些录音中都没有什么错音。斯特拉文斯基说得对,他真是一位伟大的钢琴家。实在可惜他没留下更多录音!不只是德彪西,以巴托克和拉赫玛尼诺夫这样的钢琴大家,他们的录音实在不够多,我多么希望巴托克能录下他的钢琴奏鸣曲与《户外》啊!
焦:那您怎么看巴托克演奏自己作品的录音?他的演奏速度和谱上指示并不都一致,同一曲的不同时期录音速度也不同,这是否表示我们不需要那么在意他给的速度?
柯:当我制造音乐,我的想法在头脑、在心里、在手指、在指挥棒,但最终音乐是声响现象,如果我不能让想法成为声响经验,那我就没有达到目标。如果演奏过快,超过演出场所的声响效果;或演奏过慢,超过聆赏者所能接受,音乐都不会成功,因此速度至为重要。许多人说拉赫玛尼诺夫演奏的肖邦《第二钢琴奏鸣曲》,急板终乐章弹太快,我恰恰觉得相反——只有如此速度才称得上急板,这几乎是我唯一听得下去的演奏。许多人说从巴托克演奏自己的作品判断,他并不忠于自己写的节拍器速度。我持相反意见:对巴托克的作品来说,节拍器速度是最重要的指示,那是对其乐曲性格最关键的提示。如你所说,他的录音并没有完全照谱上的速度,但我们要考虑当时的录音技术;在78转唱片一面只能录四分钟的限制下,他能怎么做?以《组曲》(Suite, Sz 62)为例,他还改变顺序,一面录第一、三首,另一面录第二、四首,才能最经济地收录于唱片两面。当巴托克能够不受时间限制录音,比方说他为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录制的《小宇宙》,基本上他就照着节拍器指示来弹了。
焦:那您如何看巴托克在音符上的更动?比方说他录制的《野蛮的快板》,顽固低音的重复和谱上不同,但两次录音都相同。这是否表示我们可把录音视为他对乐谱的修改?
柯:我从两方面来看:第一,巴托克演奏他的作品,只有两首背谱,就是《特兰西瓦尼亚之夜》(Evening in Transylvania,10 Easy Pieces, Sz 39 No.5)和《野蛮的快板》,我认为这是记忆失误。第二,作曲家在演奏时所想,远比单纯的演奏家要多。巴托克最后一场音乐会,是和他太太与莱纳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合奏他的《为双钢琴与打击乐器的协奏曲》。进行到某处,巴托克突然弹出和谱上非常不一样的音乐,其他人只好停了下来,等到他终于又回到乐谱才能继续合奏。音乐会后莱纳问他刚刚发生什么事了,巴托克说:“喔,刚刚小鼓犯了一些错,可是那个错给了我音乐上的可能,让我觉得我必须要就那一段发展些什么。”你看,伟大作曲家是这样想的!格什温也是,他似乎总是在即兴发挥,不太管自己谱上写什么,连在录音室也一样。所以我们要理解作曲家作为演奏/诠释者和作曲者的不同。他的演奏可能充满即兴更动,但那是根据录音当下的状态决定,他并没有想要更改乐谱。
焦:您怎么看钢琴家巴托克以及他所代表的学派?
柯:匈牙利钢琴学派建立于李斯特、多纳尼和巴托克这一脉传统。不过无论音乐或技巧,我不觉得李斯特学派和莱谢蒂茨基学派有很大不同,也不觉得匈牙利学派和俄罗斯学派有显著差异。就音乐而言,不只有李斯特和巴托克的诠释传统,匈牙利学派仍然保有中欧这一路的手法,包括维也纳传统,因为在奥匈帝国体制下,昔日匈牙利音乐家多数仍去维也纳进修。所以多纳尼很关键,因为他当年大可去维也纳,却选择留在布达佩斯音乐学院。无论如何,维也纳传统可说是匈牙利学派的核心。这非常重要,你看匈牙利音乐家的曲目就可发现这一点,我们保存了非常广泛的德奥作品。我可以从安妮·费舍尔和布伦德尔的演奏中听到相似的东西,甚至也可以从布伦德尔和巴托克的演奏中感受到共同点,连技巧都有相通之处,即使表面上他们是那么不同。
焦:所以匈牙利学派其实整合了中欧传统,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柯:而这独到之处还必须感谢巴托克和柯达伊,因为他们在20世纪初把德彪西介绍到匈牙利,为钢琴演奏带来新的技巧与声响,也让德奥传统不再主导匈牙利学派。不然就作曲而言,多纳尼仍然深受以勃拉姆斯为代表的维也纳影响,而演奏和创作实为一体两面。以我的观点,我会说请想象“以德彪西的风格去统一维也纳学派”,那就是巴托克的演奏。由作曲手法来看,巴托克也融合了多样欧洲传统。他从维也纳、勃拉姆斯风格出发,加上自身所处的匈牙利传统——这里不只有李斯特,还有艾凯尔(Ferenc Erkel,1810—1893)、莫佐尼(Mihály Mosonyi,1815—1870)、戈德马克(Karl Goldmark,1830—1915)等民族主义风格的浪漫派,然后有理查·施特劳斯的短暂影响,再来就是德彪西与东欧民俗音乐。你必须要先理解上述风格,才能确切掌握巴托克。因此,他所代表的是主流而非边陲,而且是为欧洲音乐带来崭新视野与创作材料的主流。德彪西过世时巴托克曾评价他是比理查·施特劳斯更重要的作曲家。施特劳斯虽然非凡,仍依循着瓦格纳与勃拉姆斯的路线,在《埃莱克特拉》之后甚至走回头路;德彪西却可说更新了欧洲音乐,在人生最后还提出新观点。我对施特劳斯的看法和巴托克不同,但在我心中巴托克和德彪西一样,都开拓出前所未见的天地。
焦:巴托克认为德彪西是他的时代中最伟大的作曲家,他也相当赞誉斯特拉文斯基,只是后者并不喜欢巴托克,原因居然是民俗音乐。关于这点,一如您认为巴托克不是边陲而是主流,有一派观点会觉得既然如此,那巴托克可以被“中性”演奏,以“欧洲现代音乐”来诠释,不需要侧重其民俗素材。您认为呢?
柯:我不认为我们匈牙利的手法是唯一解,但我相信重要的风格元素,诸如谱上的节拍器速度指示、弹性速度、重音表现等等,是诠释巴托克绝对不能舍弃的要素,而这些都和民俗音乐有关。如果只把他视为中欧作曲家与欧洲文化的一部分,无视其作品中的民俗特殊元素,那其实破坏了他的音乐传统。和斯特拉文斯基不同,民俗音乐是理解巴托克作品的核心。他的音乐弥漫着民俗音乐素材,在最小的单位都可找到。
焦:巴托克的民俗音乐不限于匈牙利,虽然他也因此被攻击:在匈牙利和罗马尼亚两国交恶之后,有人批评他居然以罗马尼亚民歌谱曲。您怎么看他相当宽广的民俗音乐使用?
柯:先别忘了在巴托克采集罗马尼亚民歌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特兰西瓦尼亚仍是匈牙利领土。巴托克的《罗马尼亚民俗舞曲》(Romanian Folk Dance, Sz 56)最早的曲名是《匈牙利境内的罗马尼亚民俗舞曲》,“一战”后才改名。巴托克相当清楚如果他想要采集并理解匈牙利民俗音乐,他就必须也采集与理解东欧周围地区的音乐,包括罗马尼亚、斯洛伐克、保加利亚、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甚至远至阿拉伯地区。他实在是真知灼见。此外,即使巴托克只从三个国家搜集罗马尼亚民俗音乐,他仍然采集了约五千五百首罗马尼亚民歌。他把自己训练成一位顶尖的民族音乐学者,而以他对罗马尼亚民歌的了解,他也完全有资格运用如此素材与音乐语汇作曲。许多他的经典名作,包括小提琴第一、二号狂想曲,小提琴奏鸣曲,小奏鸣曲等等,其实都根基于罗马尼亚民俗音乐,而他发挥得多么美!
焦:一般人害怕民俗风,在于“韵味”实在难以掌握。虽然巴托克记谱已经相当精细,我想还是无法完全重现他要的弹性速度与语韵。
柯:所以录音很重要。像《特兰西瓦尼亚之夜》谱上有很多关于重音和弹性速度的指示(见下页谱例),但无论我们如何读谱,如果没有录音,实在无法仅从乐谱就得到和巴托克本人一样的弹法。这段旋律并非民歌,但其中仍有匈牙利文语韵。像开头可说是八个音节:匈牙利文很多字有八个音节,这段音乐应该要照语韵的抑扬顿挫处理。不只在钢琴上可以做到,我很努力地试验,证明管弦乐和合唱团也能表现巴托克的弹性速度和重音法。
焦:对于非匈牙利人,甚至如我一样的亚洲人,我们能够掌握好巴托克的民俗风格吗?
柯:几年前我指挥东京交响乐团演奏《管弦乐团协奏曲》,第三乐章中段的中提琴与木管乐句也有如此八音节说话句。经过我仔细讲解和示范,团员很快就能掌握要领,演奏出几乎地道的匈牙利语韵。巴托克和柯达伊作品也不时出现五声音阶,特别是后者,和中国音乐很类似。我想只要够敏锐够用心,经过适当学习,亚洲乐团——其实是任何人——也能演奏好匈牙利音乐。如果不会说匈牙利文,可以多听匈牙利民俗音乐与民歌,最好还能听罗马尼亚、斯洛伐克、保加利亚等地的民歌,一如巴托克当年的采集,熟悉这样的音乐与语韵。
焦:从巴托克在《第一小提琴奏鸣曲》或《第四弦乐四重奏》所展现的实验来看,他其实已经写出相当近似十二音列的概念,是因为民俗音乐素材让他无法继续往此方向走去吗?
柯:巴托克最初认为十二音列和匈牙利民俗音乐不可能有关,后来修正看法,看到连结二者的可能。这正展现了他的高度才华。《匈牙利农民歌曲即兴》(Improvisations on Hungarian Peasant Songs, Sz 74)有不少段落就是证明,第七首尤其是好例子,尝试同时呈现民歌与十二音概念。其实若看《奇异的满洲人》的开始与最后和弦,比对曲中的四音骨干,就概念而言也和十二音列互通,同时期的《三首练习曲》(Three Studies, Sz 72)也是如此。这和勋伯格几乎在相似时期发展,因此反过来说,这显示十二音列的概念无法避免。这是作曲历经长久发展之后的必然思考方向,连斯特拉文斯基晚年也都运用此概念写作。巴托克的无调性与十二音列实验时期很短,影响却很深。如果我们比较《奇异的满洲人》和之后的《第五弦乐四重奏》《为弦乐、打击乐和钢片琴的音乐》(Music For Strings,Percussion&Celesta, Sz 106)、《为双钢琴与打击乐器奏鸣曲》与《嬉游曲》(Divertimento, Sz 113)等作品,就会看到巴托克的视野更为宽广,对调性之间的关系有更精深的见解,能够看到双调性与多调性的可能。我会用多重类型(poly-modality)来称呼他在作品中所达到的成就。从《二十首匈牙利民歌》(20 Hungarian Folksongs, Sz 92)或合唱作品《赛凯伊之歌》(Székely Songs for Male Chorus, Sz 99)等创作,也可看到巴托克许多极其有趣的实验。像《二十首匈牙利民歌》第二首《古老的悲叹》(Régi keserves),主旋律是一首极其古老的民歌,巴托克却以另一种调性为它配上和声,而两个调性真能合在一起。如果没有对勋伯格作品的研究,巴托克可能走不到这一步。
焦:我觉得还有一点很耐人寻味:巴托克似乎没有直接推崇勋伯格是伟大的作曲家,但他永远在说“勋伯格的实验”,而他也在做勋伯格的实验。
柯:自从巴托克认识勋伯格作品之后,我们就可以在他的创作中看到各式勋伯格的实验,而这可以追溯至勋伯格1909年的《三首钢琴作品》(Drei Klavierstücke, Op.11)。你听此曲第二乐章开头:
再比较巴托克写于1916年的《组曲》的第四首:
特别是开头旋律的再现:
这两曲不可能没有关系,巴托克必然是以勋伯格为灵感。关于巴托克的音乐,实在有太多可以讨论。即使我已经研究他四十多年了,我至今仍常有新发现。我会把许多想法写在一年后要出版的新巴托克全集乐谱之中。
焦:这真是太好了!巴托克音乐另一个要素是“夜晚音乐”。这其中除了有自然界声响模拟,也有不少非常阴暗的元素,您如何解读?
柯:他一直都着迷于夜晚的声响,也用了许多自然界声响。像《第三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中段的鸟鸣声应是来自北卡罗莱纳的阿什维尔(Asheville, North Carolina,巴托克于1943—1944年在那里过冬)——我到那边的时候,真的听到和曲中极为相似的鸟鸣。《管弦乐团协奏曲》的第三乐章也是夜晚音乐,只是那是纽约或美国的夜晚。巴托克的音乐整体而言确实相当阴暗,你很难在他作品中找到轻易的快乐,我甚至会说没有快乐。就连三首钢琴协奏曲的终乐章,那都是狂野舞蹈,但非快乐。
焦:第三号也是吗?
柯:与其说是快乐,第三号的终乐章更像是死亡之舞(Danse Macabre)。这个乐章总让我想到他《小曲集》(Bagatelles, Sz 38)的最后一曲《圆舞曲》——节奏像,情绪也像,好似以冰冷眼光看着自己昔日的恋人和别人跳舞。对我而言,第三号是巴托克最海顿风格的作品,形式非常古典,对位丰富高超,内容则是爱,只是这爱对盖尔(Stefi Geyer,1888—1956,巴托克昔日的单恋对象)多过对迪塔(Ditta Pásztory-Bartók,1903—1988,巴托克第二任妻子),非常复杂的心情。
焦:巴托克到美国后风格变得国际化,您认为他本质上有所改变吗?
柯:就表面而言他的确改变很多。如果他没有到美国,《管弦乐团协奏曲》不会是我们今日听到的面貌,但我想他的内心仍然非常匈牙利。不只是《第三钢琴协奏曲》《中提琴协奏曲》与《管弦乐团协奏曲》中的浓厚乡愁,他仍写出《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这样的创作,本质并无改变。他的一生,就像是匈牙利历史的缩影。
焦:您怎么看巴托克之后的匈牙利作曲家?
柯:由于利盖蒂很早就离开匈牙利,库塔格可说是最好的代表。若说巴托克像是匈牙利历史的缩影,库塔格就是“二战”后匈牙利作曲家的缩影。他早期作品从晚期巴托克风格开始创作,1957年至巴黎和梅西安等人学习并研究韦伯作品之后,风格开始往无调性与十二音列探索,但作曲开始变得困难。他写了自己前五部有出版编号的作品,然后回到匈牙利沉淀思考。当他找到自己的语言,作曲也就变得愈来愈容易,最终到了炉火纯青之境,全世界都想要他的曲子。
焦:对您而言,他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柯:不只是优异的音乐家,库塔格还是充满人性温暖的人。现在许多当代作曲家的创作变成技术和个人风采的展示,但你听库塔格的作品,无论他用什么技法或你觉得那是什么派别,都会觉得“这是为我们而写的创作”。如果把这点列入考量,我会说他是当代最伟大的作曲家。我非常期待他即将完成的歌剧。
焦:作为演奏者,您如何传承库塔格的诠释?他是少数极为坚持必须完美按照他意念演奏的作曲家……
柯:如同我刚刚举的巴托克例子,再怎么精细的记谱法,都没办法完整表现作曲家想要的句法,库塔格更是如此。这就是为何演奏一首作品,最好能有作曲家在场。如果能和库塔格学习他的创作,听他解释如何表现其弹性速度——当然,这得花很多时间——最后应能掌握其艺术的基本原则,至少不会背离他的想法。说到底,音乐诠释最困难但也必须最自然的,就是“如说话般表现”并且讲出音乐的意义。不只库塔格如此,所有作品皆然。
焦:他也是您在音乐学院的老师,可否谈谈他的教导?
柯:库塔格大概是我见过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从以前到现在,每次我为他弹些什么,他都会告诉我新鲜又有趣的观点与想法,而且总是非常诚恳。比方说莫扎特《第十七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钢琴出场带出主旋律,却很快就停了。为什么会这样?再仔细看,这段旋律总是停止,直到结尾才会完整出现。如此伏笔,作曲家是要告诉我们他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每次主题中断后都开启一个回忆,即使这个乐章是C大调,听起来仍然非常哀伤,有太多故事在其中。莫扎特的音乐多数在说日常生活,人的种种姿态、举动、行为、感受、回忆……人的一切都在那里,等待我们去解读。又如莫扎特《第二十七钢琴协奏曲》开头序奏这段:
库塔格会说1像是孩子问爸妈非常尴尬的问题,2则是爸妈随便敷衍过去,但3是孩子继续问,最后4是爸妈终须面对的百感交集。库塔格教给我如何从音乐中找出这些小戏剧,也启发我如何诠释音乐,如何以我的方式演奏。我想,或许他是当今在我音乐生活中最重要也最伟大的人物。
焦:您的艺术触角非常广泛,和诗人皮林斯基(János Pilinszky, 1921—1981)也是好友,库塔格也为他的诗作谱曲。我读了包括《伪经》(Apokrif)在内的一些作品,非常喜欢,可否谈谈他?
柯:的确,对我而言他也是非常重要的人。他不是军人,却卷入“二战”;不是犹太人,却进了集中营,还是女子集中营。你知道他是窒息而死吗?他心脏病发作被送入急诊室,氧气面罩不知为何脱落了。唉,这实在太悲惨。至今我还是常读他的作品,不光是诗,还包括其他文集。我认为他不只是诗人,也是一位伟大哲学家,其笔下关于生活、宗教、人和神的关系等等,都给我深刻的省思。他的笔法非常简约,诗作几乎就是名词和动词,很容易翻译,希望有更多人能知道他的创作。
焦:您补写了勋伯格《摩西与亚伦》(Moses und Aron)第三幕,我很好奇您对此剧的看法——我是勋伯格迷,但对此曲和他的《小提琴协奏曲》始终有理解困难,觉得难以“进入”写这二曲的作者世界。对我而言,在这两曲的勋伯格似乎和之前的勋伯格不太一样。
柯:哈哈,你的观点和斯特拉文斯基很像,他说《摩西与亚伦》可以和勋伯格之前所有作品分开,自成一格。不过我不同意这个观点。对我而言,《摩西与亚伦》是勋伯格创作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勋伯格的勋伯格,希望你听了我的诠释之后能改变想法。
焦:当初怎么会有补完全剧的想法?写作过程一定很辛苦吧!
柯:我以半舞台的音乐会形式演出过《摩西与亚伦》,第三幕请歌手以朗诵方式呈现。我一边听一边想,这实在太蠢了,应该有人来补写第三幕。无论写出来的成果如何,一定都比读剧方式要好。既然没人写,那我就来写吧!补完第三幕首先需要让自己完全融入勋伯格的音乐语言。如果能够掌握他的作曲文法,那写出来的作品就不会听起来差距太远。其次是研究勋伯格留下来的草稿与想法,尽可能照他的意思写作,包括从前两幕的音列组成与角色设定来发展。写作过程的确很辛苦,但我也得到很多帮助,包括勋伯格后人。最惊险的是计算机失窃,幸好我做什么都有备份。我为这个版本付出全力,但它只是提供演完全剧的一种可能,我也乐见日后有其他作曲家提出不同版本。
焦:最后要请问,您创作出许多精彩至极的管弦乐改编曲,可否谈谈这方面的心得?
柯:啊!这我可以和你聊好几个小时。简单说,首先我希望很多精彩作品能够得到曝光机会,被更多人欣赏,因此我改编了一些德彪西和巴托克歌曲,并且把它们组合成音乐会套曲。又如德彪西《被遗忘的意象集》(Images Oubliées),这是非常有趣的曲子,但钢琴家很少演奏。拉威尔改编了第二乐章《萨拉邦德舞曲》,既然如此那我也把前后两乐章改完,至少给指挥机会演出全曲,增加能见度。此外,就像我和你说的,我和里赫特都很在意作曲家的初心为何。像李斯特的《奥伯曼山谷》,很多段落明显就像是给长笛或大提琴来演奏,可见作曲家有管弦乐声响在脑海,只是或许缺少动力或时间实现。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试着实现呢?同理,拉威尔之所以只改了《库普兰之墓》(Le Tombeau de Couperin)中的四曲而没改《赋格》和《托卡塔》,原因不是对管弦乐团而言这两首太难改——真有作品能难倒像他这样的配器大师吗?——而是编制不允许。拉威尔当初是为小乐团改编,如此编制无法展现《托卡塔》所需的效果。我设想如果拉威尔不受限制,他会如何改《托卡塔》;当然,我也加了自己的想法,把拉威尔在其他作品中展现的手法融入其中,使这首《托卡塔》成为向拉威尔致敬的改编。最后,多年乐团工作使我累积了丰富心得,我也将其呈现于我的改编曲。
焦:您这首《托卡塔》真是神奇,中段是美妙无比的幻想世界,每一段都像打开一扇关于拉威尔的窗户,透过不同景色清楚呈现作曲家的形象。
柯:谢谢你的赞美。这样吧,我给你我的改编曲乐谱,还有我补写的《摩西与亚伦》,你带回去研究,我们下次就这个主题再好好讨论吧!
焦:非常感谢您,我们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