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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丝背心
我们的房间在顶楼,我叫它大阁楼间。顶层的一半用作仓房,一半是住房。朝操场那一侧的房间是给助教用的宿舍,这些房间里都有窗户。我们的房间在另一侧,不知为什么只有一扇天窗。门擦着地板,不能完全关上。晚上,当我们手遮着蜡烛挡住穿堂风的威胁爬上楼的时候,每次我们都尝试着关上门,每次我们都不得不放弃。整个晚上,我们都能感到三个谷仓的寂静一直渗透到我们的房间,笼罩在我们周围。
在这里我们又重逢了,奥古斯丹和我,在这个冬日的晚上。
当我很快脱掉衣服,把它们扔到床头边椅子上堆成一堆的时候,我的伙伴沉默不语开始慢慢地脱衣服。我已经上了床。隔着有葡萄藤图案的铁床床帷,我看着他。他在没有帐帷的、低矮的床上坐着,时而从床上下来,一边来回走,一边脱衣服。他把蜡烛放在一张波希米亚人用柳条编织的小桌上。烛光把他飘忽不定的、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和我正相反,他带着漫不经心和苦涩的神情,细心地叠上并整理好他的学生服。——我又看见他把沉重的腰带放在椅子上,在椅背上叠好又皱又脏的黑外衣。他脱掉了一件穿在外衣里面的深蓝色短上衣。为把它铺在他的床脚边,他弯下腰把背转向我。当他站直重新面向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短上衣里不是穿着那件制服式的铜扣小背心,而是一件奇特的丝背心。背心是低胸的,对襟由一排紧凑的珍珠小扣系着。这是一件很有魅力和想象力的背心。年轻人穿着它能和我们的老祖母在1830年的舞会上跳舞。
我回想起这位农夫大男孩把帽子整齐地放在叠好的衣服上,光着头。他有一张年轻健壮、线条明晰的脸。当他又穿行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开始解短上衣里神秘的原来不属于他的背心。这看上去有些怪:他贴身穿着卷起袖子的衬衫,短短的裤子,鞋上满是污泥,而他的手正在解一件为侯爵定制的背心。
像是从梦中猛地惊醒,手一触到这件背心,他立即转过头来,用焦虑的眼神看着我。我有点想笑。他同时冲着我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光彩。
“噢!告诉我这是什么?”我用低沉的声音大胆地问他,“你从哪儿弄的?”
他的笑容一下消失了,重重地擦了两下寸头。突然,他像一个人再也经不住冲动,在精美的背心外穿上短上衣,仔细地系好纽扣,然后又穿上弄皱的外衣。他犹豫了一会儿看着我……最后,他坐到床边,穿戴整齐,像一名驻扎在营地的卫兵。他脱掉鞋。鞋重重地摔在地板上。随后,他躺下,吹灭了蜡烛。
大概午夜时分,我突然醒过来。茂那站在屋子中间,戴着鸭舌帽。他正在衣帽架上找着什么。他穿上一件披风。房间的光线很暗。甚至看不到月光照到雪上时不时反射来的光线。冰冷阴郁的风在满地枯萎的花园里和屋顶上吹着。
我稍稍坐起来,低声喊他:
“茂那!你又要走了?”
他没有回答我。因此我很是惊恐不安地说:
“好吧,我和你一起走。我要你带上我。”
我跳下床。他靠近我,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按到床边,然后对我说:
“我不能带你,弗朗索瓦。如果我认识路,我会让你陪我一起去。但是首先我得在地图上找到这条路,可我没有找到。”
“那么,你不再走了?”
“是的,这是徒劳的……”他泄气地说,“来,你去睡吧。我向你许诺没有你我不会走。”
然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我没敢再说什么。他走一会儿,又停下,然后再快速地走起来,像一个人在头脑里寻找着或是回忆着、盘算着、比较着。突然,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可又放下,重新寻找起来……
他的脚步声把我吵醒,这并不是唯一的晚上。我发现他总是大约凌晨一点在房间和堆杂物的仓房里踱步,像布列塔尼那些坚守在隐蔽处的值班水手,为了保卫海岸他们总是准时起床、穿衣,习以为常。
从1月到2月中旬,有那么两三次我从沉睡中被惊醒。大茂那站在那儿,穿戴整齐,他的披风披在肩上,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然而每一次,在村边,那个他溜走过一次的神奇的地方,他都停了下来,犹豫不前。
在他打开楼梯门的门栓,快速通过这扇很容易被打开、不会有声响的厨房门的时候,他又一次退却了……然后,在午夜漫长的几个小时里,他焦虑不安地思索着,大步穿行在那些被遗弃的谷仓之间。
终于大约在2月中旬的一天夜里,他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弄醒了我。
那天白天茂那一直焦躁不安。他放弃了参加同学们组织的所有游戏。在最后一个课间休息时,他坐在长凳上,很神秘地忙着画一幅小地图,在谢尔省地图册上测量着、计算着。同学们在教室和操场之间来回跑着,木鞋哐哐作响,互相追逐着从一张桌子到另一张桌子,跳过长凳和讲台。大家知道当大茂那像这样用功的时候最好不要靠近他。由于课间休息被延长,两三个镇里的男孩子,假装游戏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从他的肩膀往下看。他们中的一个鼓起勇气把另几个人推向茂那……茂那马上合上地图册,遮上了正画的地图。几个捣蛋鬼一下子逃散了。他逮住了离他最近的那个。
这是那个坏脾气的日浩达。他发出哀怨的声调,脚踢腾着。然而最终,大茂那把他扔到了外面,并狂怒地对他喊道:
“胆小鬼!我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和你作对,他们正琢磨着要揍你呢!……”
日浩达含含糊糊地说出一大堆辱骂我们的话。我们也朝他大喊。我的喊声最大,因为我是大茂那一伙的。现在我们之间像是有一个协定。他那个带我一起去的诺言,还不能说实现不了。这让我一直惦念着。我不断地想他的那场神秘的旅行。我想他一定是遇到了一位姑娘。她大概是那个村子里最漂亮的,比我们从修道院花园大门的锁眼里看到的让娜,比面包店老板的那位快乐的、金黄色头发的女儿玛德莱娜,比那位美妙的、但是疯狂的总是闭门不出的城堡女主人的女儿珍妮都漂亮。那一定是一位让他朝思暮想的姑娘。他像是小说里的英雄。
我要勇敢些和他谈一谈。上一次他弄醒我后,激起了我这个想法……
下午四点后,当我们听到路上的喊叫声的时候,我们两个正忙着放回打理花园的工具。这是一群年轻小伙子和男孩们,他们排成四列,以小跑的速度,变换着队形,就像是组织良好的连队。他们被德鲁士、达尼埃尔、日浩达和另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带领着。他们讥笑着花园里的我们,瞄着我们,正背着我们准备那种打仗的游戏。
茂那什么也没讲,把扛在肩膀上的锹和镐放回了棚子里。
正是这个午夜,我感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被惊醒了。
“起来。”他说,“我们要走了。”
“你现在知道那条路怎么走了吗?”
“我知道了一部分。还需要我们找到剩下的部分。”他回答道,紧咬着牙。
“听着,茂那!”我从床上坐起,“我们只有一件事要做。带上你的地图,等到白天我们一起出去,去找远处还没找到的路。”
“但是那部分路离这儿太远了。”
“好吧,一旦天变长,我们就乘车去。”
之后是一段持续的沉默,这表示他接受了我的想法。
“因为我们要一起去找你爱慕的那位姑娘。”最后我又加了一句,“茂那,告诉我她长什么样儿,给我讲讲她。”
他坐到我的床尾。在昏暗中,我辨认出他低垂的头,两只交叉的胳膊和双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一段很长时间埋藏在心底的事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