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步错,步步错
一
不知不觉中悄然降临的大雪,不知不觉又杳然消逝。
寒潮毕竟只是寒潮,短短几天之后,市区里就看不到一丝大雪的踪迹了。天气异常晴朗,大街、房屋、行人的表情,都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日益明媚。不仅如此,气温回升的速度也令人意外,竟连续两天午后温度超过了15摄氏度。
天气变化鲜明,世道人心也同样变化多端。新生活、新时潮甚至比气压潮还要回环得更加快一些。虽然气象台警告市民,目前仍属一年中的最冷月份,回暖只是暂时现象,新一轮寒潮很快就会降临,但大街上还是有不少姑娘穿起了裙子。心急的小伙子则穿上了越来越时兴的西装,扎着五颜六色、软不拉蹋的领带招摇过市,虽然不少人脚上同时套着运动鞋的模样有些令人发噱。
只有到了藩城郊外,尤其是地势较高、丘陵起伏的耳湖地区,才会感到冬天的威势犹存。背阴的北坡上,松枝、崖壁和灌木丛上,或多或少还残存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积雪。开阔的湖面上不时有冷硬的阵风掠过,把平静的水面搓揉得一派纷乱,宛如皱纹密布的老人那苍老的愁容。
最触目的是漫山遍野的萎黄。草丛尚在沉睡,花枝大多无叶,灌木一片沉寂。最煞风景的是沿湖的杨柳,一株株都成了光秃秃的大扫把,望眼里一片凄凉。偶尔有几只出没于枯枝间的乌鸦,更添了几分萧条。
不过,景区的入口处还是颇有生气的。园方一定是考虑到了季节的变化,主道两旁和通往半山亭阁的甬道周围,种植的大多是玉兰、针松、冬青、石楠等常绿植物。阳坡上还点缀着一丛丛已是繁花满枝的迎春花,在正午的阳光下,那点点金黄如温暖的星光般令人心情振奋。
最惹眼的无疑是入口处那片别处少见的蜡梅园了,不仅数量多,而且大多高大而繁茂。或许是这两天气温陡升的缘故,几十株蜡梅一树一树竞相吐艳,枝头一片娇黄,远远望去浑似一派淡淡的黄雾,浓香如薰。风歇的时候,那花痕枝影投映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更仿佛仙境一般,与别处的萧条形成强烈的对照。
二
对照鲜明的,或许还有林远飞和郑小彗的心境,或者说,情绪与心思。
郑小彗的情绪明显要高于林远飞的。两人在郊线车站碰头时,她早早就站在那里,向着林远飞来的方向,偏着个脑袋张望了好久了。远远地看见林远飞的身影,她就像一抹灿烂的阳光一样飞射过来,紧紧挽起他的手,亲热地揽在肘弯里,一句怨言也没有。路上她也总是笑眯眯地紧偎着他,乐乐呵呵地说不完。
在公交车上,郑小彗旁若无人的表现更让林远飞感到分外窘迫。
虽然今天天气晴好,毕竟不是星期天,所以出来散心的人并不多,车上还算宽敞。但郊线车班次不多,所以当林远飞和郑小彗上车时,还是没能占到座位。林远飞站在后车门边,拉着扶手。郑小彗紧挨他站着,起先也撑着点椅背,车开不久,她干脆就双手抱住了林远飞,把头埋在他肩窝里,随着汽车的颠荡,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林远飞虽然出生在县城里,到底也在藩城读过几年大学,自忖不是保守的人,但郑小彗的这种姿态却仍然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他偷眼看看周围的乘客,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于是也就随她去了。没想到,郑小彗竟暗暗踮起脚尖,乘着车身的晃荡,努起嘴唇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林远飞本能地偏开头去,郑小彗却追着他的脸又来了一下。林远飞慌忙偷看身边,视线刚好和后排座上几个人的撞在一起。其中一个穿着身中式灰布棉袄的中年妇女,还故意将身子一扭,向着他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林远飞顿觉脸上烫起来,于是赶紧俯向郑小彗耳畔悄悄警告道:“别这样,后面有人在看我们哪。”
可是,郑小彗回应他的,是一个不屑地翻向后排的白眼,和一个更明显也更热烈地贴在他唇上的吻。同时,双手还在他腰间使劲搔弄了几下!林远飞无奈,只好高高地仰起脸来,假装关注车外的景色,再也不看周围一眼。
郑小彗今天的衣饰也透着鲜艳的春天气息。她穿的是一件显然是新买的粉色春秋衫,色彩和式样都是市面上很少见人穿的。紧绷绷的胸前还露出件绣着几朵鲜艳玫瑰的开司米毛衣,颈子上又束了条淡绿色的绸纱巾,浑身洋溢着青春的芳息,加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材,看上去更是轻盈可人。
相比起来,林远飞的穿着就黯淡多了,身上还是那件穿了快一个冬天的厚棉袄,外套颜色灰扑扑的,前襟还有一小条明显的油渍;脚上的皮鞋出门前他倒是擦了一下,毕竟心不在焉,擦得马虎了些。皮鞋也太旧了点,所以看上去还是皱兮兮、脏巴巴的,显得人更没有精神了。
其实更没有精神的是他的心境,似乎全然没有受到这几天天气的提振,依然是冷兮兮的,有时候甚至可说是灰不溜丢的,今天尤甚。本来是他约郑小彗到耳湖来玩,但从早上睁开眼睛,他就觉得振作不起来,眼皮涩涩的,心头还莫名其妙地慌慌的,好像有一股股暗流,时不时地涌动一下。他很清楚,隔夜自己睡得不踏实是一个原因,但这几天一直在心头攒动的那个“目的”,才是首要的原因。
这个“目的”就是,他决定和郑小彗好好谈一次,越早越好,把一些她不知道的情况和她说清楚,把两个人的关系,做一个准确的“定位”。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也太缺乏心理准备了。宛如那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完全出乎自己的预料。
一切又都发展得太迅猛了,仿佛这几天升温的天气,几乎由不得自己掌控,甚至还由不得自己去体味和思量,事情,即他和郑小彗的关系和定位,似乎就已经像阳光一样明朗无误而自然而然了。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曾企图将它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但他的人生经历里此前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由于侥幸心理的作用而缺乏对后果充分的预判力,以至于事态的发展越来越超乎他的可控范围了。
这几天里,他们又幽会过两次,机会应该说是充裕的。怪的是,一到那个时候,好像他就不会说话了,好几次话已涌到嘴边,一看见郑小彗那满心欢喜满眼幸福又理所当然的神情,顿时又不忍扫她的兴,把话咽了下去。
关键的关键首先还在于自己的犹豫和迟疑(当然也不乏暂且贪欢得过且过的苟且之心)。林远飞深知自己性格中的某些软肋:生性谨慎,又有些迂阔;心地善良,却又易在需要刚断时心肠太软;虽也不乏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基因,却又往往失之优柔寡断。其次,郑小彗那几乎从一开始就显露无遗的明快、果敢,并由此而形成的理所当然的姿态,以及她性格中某种似乎是先天即具的独断特质,始终对从来不认为自己软弱或黏糊的林远飞,形成一种无形的制约力,轻易还就是难以突破。
但林远飞心里很清楚,突破是必需的。话更是越早说清越好,否则后果难以预料,更明白那会越来越对不起喻佳,最终也势将更加伤害郑小彗。
在那个雪夜,郑小彗走后他即已从先前的狂欢和意外的满足中清醒过来,以至于当夜竟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那时,他心里其实已越来越强烈地有了自己或许已铸成一个大错的预感。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是不正常的,而且也实在是走得太远也太快了些,几乎连一点铺垫都没有就到了这种地步,以后该如何收场?但那时,他更多顾虑并深感有愧的还是喻佳。后来的几次接触才使他逐渐意识到,或许今后他更该顾虑和应对的还是郑小彗。
他已隐隐感觉到,表面看去天真无邪、娇柔而率真的郑小彗,其性格的内层或许并不柔软或简单。但此时林远飞仍然没有意识到,外表看上去单弱而柔曼的郑小彗,实质上其个性及意志中的刚烈、执拗与顽韧,绝不亚于耳湖边那饱经风吹浪打的礁岩,或那些裸露于浪滩边久经磨砺的老树的气根。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三
耳湖是公园内的一片小水泊,因形似耳朵得名。一泓清澈秀丽的柔水,浅浅地弥漫于起伏的峰峦脚下。在它的相对窄些的“耳垂”处,一座九曲长桥把游人送到对岸。顺着缓坡上去,便是这个景区的最佳处:半山亭。从下面望上去,半山亭掩映在低矮但浓密的马尾松间,只露出一个六角形亭阁的顶部,好像一个老人戴着的笠帽。亭子下面那青铅色的裸岩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隙,裂隙间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石磴小径,就是有名的一线天。从远处仰望,这一线小径两边的岩石很像是老人屈起的膝部。正是午后,周遭静悄悄的,“老人”俨然正倚着山坡在小憩。
林远飞正想过九曲桥,郑小彗将他拉住了,也不征求林远飞意见,就向桥畔一个代客照相的遮阳伞招了招手:“帮我们来一张吧。”
伞下立刻跑来一个喜滋滋的老头,指挥着他们以桥为背景照合影。林远飞却僵在那里,心里颇觉犹豫,有心拒绝。看见郑小彗兴奋得孩子般红光满面,又开不了口。转念再想,照就照一张吧,一般男女朋友或同事之间,照个合影不也是常见的事吗?于是便倚着桥栏,摆好了姿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刻意把身子站直,两手插在裤袋里,脸上也笑得很节制。不料郑小彗一把就抱紧了他的腰,还把头依偎在他的怀中,露出一脸阳光般幸福的妩媚——
“这样不太好吧?”林远飞婉转地表示了自己的担忧。
“有什么不好的?”郑小彗依然抱住他,笑眯眯地看着镜头。
“毕竟我们还……万一让你家人看见的话……”
“没关系!”
话音未落,耳边咔嚓一响,一切已成为定局。
事已至此,林远飞便不再说什么,默默地付了钱,回过身来准备写邮寄的信封时,郑小彗却已在一边写好了。林远飞见她写的是自家的地址,不禁又有点担心起来。郑小彗挥挥手:“没事。我家人不会拆我信的。”
林远飞于是又闭上了嘴巴,心里却更加忐忑了。
两人手挽着手走过九曲桥时,眼前出现一块红漆大字的石刻:漱玉泉。
石刻下有几行黑漆小字:“漱玉泉系因耳湖下丰富的沼气不断上涌而形成。”一串串不断涌起的气泡好似一串串美丽的珍珠,给人们送来无尽的祝福。更妙的是,不断涌腾于水面下的无数细密的气泡,仿佛是一张宽厚的气垫,但水面上看起来依然平静。传说湖底有条青龙,气泡正是它呼吸的产物。将硬币放在水面上而能漂浮不沉者,青龙会保佑他和家人都平安吉祥,并满足他许下的美好心愿。
林远飞念念有声地看完说明后咧嘴一笑:“看来,想托青龙之福的人还真不少哪。”
他指的是身后的水面下那白花花一大片静静沉着的硬币。
他一时兴起,从崖边找来根枯树枝去搅那些硬币。不料郑小彗一把夺下他的树枝:“别这样!那里面躺着好多人的美好心愿哪!”
“你还当了真啦?”林远飞不以为然地看了郑小彗一眼,不禁大发感慨,“巴掌大一块水面,有什么青龙吗?还满足什么心愿!难道你不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这种动物?那不过是先民想象出来的一种图腾罢了。什么四海龙王、泾水龙王、柳毅传书的,也统统不过是些神话传说而已。子虚乌有的东西,能满足什么心愿?把它当真的人,纯粹是迷信,或者就是脑袋愚昧,思维不会转弯!好玩的是,中国人的龙情结还真是浓厚,仿佛见庙就想烧香,见了块有点意思的水就想到龙,而说到龙,就想来求这求那!其实这地方不过是周围丘陵水系形成的一个小小泻湖,底下冒点沼气,也来附会出什么青龙。这么点大的水面下就是真有条青龙,它又能有多大能耐,竟能够满足芸芸众生的愿望?比如我想当皇帝,它就能让我当皇帝?我想长生不老,它就能让我长生不老?”
“那当然不行,你不能太贪心嘛!”
“不贪心?那我希望它保佑我升官发财总可以吧?或者,今晚就捡到哪怕是五块钱也好呀……”
郑小彗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读书多,见识多,不愧是科普工作者。可你也别太认真了,这些许愿的人,多数也是试着玩玩而已,真信的人呢,多少也有点心理安慰,不是蛮好的事吗?好比我妈,去年是她的本命年,她系了条红腰带还一天到晚忌这忌那的不安心,后来我又给她买了个红肚兜,她的感觉就轻松多了。一年下来,还真是平安无事呢!”
“说某种做法有点心理安慰我信,但你这种一年下来平安无事是系红腰带辟了邪的说法,我还是没法苟同。本命年不本命年的说法在我看来,本来就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因为它压根儿就没有任何科学道理。而且,属相不过是东方人的一种文化习俗,西方人就从来没有这一套瞎讲究。至于年代啊、历法啊,也完全是一种人为的时间划分,并不是真有那么一个与猪有关或与狗有关的‘年’的存在,谈何本命年不本命年的?世世代代的西方人从来不讲这一套,更不会特意系什么红腰带,他们死绝了,或者都中邪了吗?最滑稽的是穿红辟邪的说法,要多幼稚有多幼稚!你想嘛,就是真有什么本命年不吉利、坎坷多的规律的话,那么这个能影响人的命运、吉凶的‘邪’,一定魔力非凡。既然魔力非凡,一点红颜色就能把它吓倒了?何况,真要是一根软不拉叽的红腰带就能驱散的‘邪’,本身又能有多大法力?你又何怕之有?”
“哎,你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一般人真不会这么想问题的。”郑小彗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满脸敬慕地轻捶着林远飞的肩,“你这个人哪,头脑还真是不一般哎!我敢肯定,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不过你啊,有时候也实在有点太顶真了点。看你看你,又皱眉头了!你就不怕老得快吗?其实呀,我还就特别喜欢你这份顶起真来傻里傻气的劲哎!”
话是这么说,可是两人离开泉边没几步,郑小彗还是恋恋地站定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要许个愿,就当是玩玩不行吗?”
林远飞对这种名堂当然没兴趣,但见郑小彗一脸的虔诚,又不忍扫她的兴,便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给她:“那你就玩玩吧。我说过了,真能浮起来,也丝毫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可是郑小彗早已俯身到水边,小心翼翼地将硬币轻轻地置于水面上。可是一连两枚都迅即飘飘摇摇地沉入水底,和那一大堆白花花的硬币做了同伙去。
郑小彗显然是当真的。眼见得她的脸色已变成了一张白纸:“不算的不算的,一二不过三,第三次才算数的。”
说完,她双手捂胸,念念有词地默祷了几句什么,屏住呼吸又放上第三枚硬币。这回,那枚硬币居然真的像一片叶芽般在水面上漂了起来——哇!成啦成啦!郑小彗拍着手,开心得双脚都跳了起来:“你看你看!它真的浮起来啦!”
话音没落,硬币又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水中。
郑小彗一把拉住林远飞的胳膊,使劲摇晃着,眼角边竟溅出两点泪花:“你看见的吧?你亲眼看见它浮起来过的吧?后来沉下去应该是没关系的了,谁也不可能让它永远漂浮在水上的,能浮起来就应该算是应验了吧?那个说明上也没说它要浮多少时间才作数嘛!”
林远飞赶紧安慰她:“没错没错,我亲眼看见它浮起来的,当然应该算数的。只不过,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啊,这么当真?”
“当然是关于我们俩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唐玄宗和杨贵妃不是也在长生殿许过愿吗?”
郑小彗突然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安地看着林远飞:“虽然他们后来……可不管怎么样,他们的感情是千古流芳的。谁能说他们现在不是一对快乐地飞翔在天堂里的比翼鸟呢?”
林远飞骤然感到一阵心绞。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拉起郑小彗往山坡上走:“天不早了,我们到亭子上看看吧。”
上半山亭需要经过一线天,好在此处的一线天不过是一种附会的说法而已。两面石壁中间的通道虽然不宽,但也不陡,高度也不过十来米。只是那些石磴砌得有些马虎,大大小小,厚薄不一,凹凸不平。有些还被周围树木蔓延过来的裸根覆盖着,且因崖壁的渗水而变得湿滑,踩上去不小心摔下来可不是玩的。
林远飞拉着郑小彗的手,自己在头里先走。没走几步,郑小彗就不动了。林远飞回头问她怎么了。她闭着眼睛说路太难走,她害怕。林远飞说这路又算不得险,有什么好怕的。郑小彗眼中闪出一线黠光:“你不怕就背我嘛。”
林远飞想了想说:“背就背嘛。”他真的俯下身子,郑小彗也就真的伏在他背上。
林远飞吃力地挺直身子,刚迈上一个石磴,郑小彗却又咯咯大笑着让林远飞放她下来。林远飞不理她,顾自往上走。郑小彗咚咚捶着他的背,硬是从他背上挣脱了下来:“真当我这么娇气啊——就想看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说着,湿热的嘴唇又把他嘴唇紧紧裹住,发出吧的一声响:“真想把你一口吃下肚!”
林远飞慌忙闪开去,佯装没听清道:“你说什么?”
“恨不得把你吞到我肚皮里,这样你就永远也不会离开我了。”
“开玩笑,我有什么好的吗?……”
“就好,就好,就好!”说着她又把嘴唇贴了过来。林远飞的心更紧地缩起来,不由得直往身后躲,直到倚在石壁上,闷闷地喘开了粗气。
郑小彗诧异地凑上来,抱住他说:“怎么,你不高兴啦?怪我不好,把你累着了吧?”
林远飞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顺势抱紧郑小彗,嘴凑着她耳根颤声道:“不对不对,你没有错,要怪都得怪我。早就该把话说清楚的,而我……根本来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应该说是……一心不能二用,请你一定要体谅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郑小彗霍地挣出林远飞的怀抱,两眼睁得大大的,像一只猝然受惊的兔子,直愣愣地逼视着林远飞。林远飞赶紧躲开她的目光,期期艾艾的,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太阳已经开始滑落,像一只硕大的灯笼,红红地栖在耳湖对面起伏的山巅上。山腰间那一大片苍郁挺拔的杉树林上空,不知从哪飞来一群灰喜鹊,看上去起码有五六十只,吱吱呀呀地互相招呼着,上上下下盘旋着,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留下一串串姿影;随即又在枝杈间起起落落,似乎是要归巢了。林远飞忽然浮起无限感慨,不禁喃喃道:“你看那些鸟啊……有时候想想,这人哪,还真不如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呀,看它们亲爱友善、无拘无束的,多好……”
可是郑小彗显然已意识到了什么,根本无心听他的感叹,甚至头也没回一下。她脸色苍白地使劲搡着林远飞,催他快把话说清楚。
林远飞心里倒觉得平静了些,于是点点头,把自己和喻佳的关系和盘托出。而此时,他却再也看不到郑小彗的表情了。他没讲几句,郑小彗就一个大转身,背对着他,深深地垂下头去,仿佛要逃避什么似的,紧紧咬着一根手指,再也不看他一眼。林远飞多次歪过头去,想看看她的表情,她却又坚决地转开身去。林远飞想去搂她,反被她狠劲一下推倒在石壁上。林远飞越说越没底气,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但他还是硬着心肠,把自己认为该说的话说完。
“骗人!”郑小彗突然迸出一声尖叫,把林远飞吓得打了个哆嗦,“鬼才信你的鬼话呢!”
“我以我的人格起誓,刚才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人格?你还好意思说人格?那天晚上你怎么不说人格?你有人格,怎么可以对我做那种事?那种事是一个正经的人、有人格的人随随便便可以做的吗?而且,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后来那几次你怎么还是只字没提什么喻佳?什么早和她谈了五年了……现在你玩够了我,倒来跟我说什么人格了!不可能,我跟你说,你看错人了。我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人,任你玩,任你骗。你应该很清楚,我从一开始就是认真的。刚才在泉水边上,还掏心掏肺地许愿……”
“这我知道。正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你的真心,不忍心让你受到伤害,所以才把实话告诉你——不信你可以看看这个。”林远飞说着,从胸前掏出他特意带来的一本小相册。那上面都是他在过去几年里和喻佳的照片,有合影,更多的是喻佳的单人照。他刚要打开,郑小彗一把夺过去翻开来。刚看了几张,她的脸又扭歪了,红一阵白一阵,随即哇的一声恸哭开来,一只手抹着泪,另一只手则紧攥拳头,雨点似的直往他肩膀上捶。
“你别哭,你别哭,你……你冷静点好不好?”
虽然早就预感到今天的摊牌会有一些麻烦,但真的面对郑小彗的反应尤其是眼泪时,林远飞还是感到十分意外。他完全乱了阵脚,慌得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于是下意识地又想去搂郑小彗。不料脑门上啪一声,被郑小彗用相册重重地敲了一下。林远飞想去接相册,脑子一阵迷眩,相册掉在石磴上,又跳到下边的泥沟里。他扑过去捡起来,相册上已沾了些许泥水。他还没顾上擦拭,一扭头发现郑小彗已飞快地跑开了。那身影矮小却敏捷,一跳一蹿的,活像一只拼命逃避恶狼的小羊。
“郑小彗,郑小彗你别走呀!小心,小心地滑……”
可是,郑小彗已经像一只受惊的岩羊般,跳跃着,转眼就跑到了九曲桥上。林远飞追了几步,蓦然怔住。但见郑小彗抓住桥栏上面的栏杆,双脚蹬在下面的栏杆上,做出一个投湖的姿态,厉声道:“你敢过来,我就跳下去!”
“你……你千万别动!千万别跳!好好好,我不过去,我保证不过去,你看你看,我就在原地等你。你冷静点好不好?有什么话都可以商量,千万别做傻事!”
郑小彗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一溜烟地跑过九曲桥,很快消失在对面的林中小道上,头也没回过。
四
三天过去了。
五天过去了。
郑小彗毫无动静。
越是这样,林远飞的神经绷得越紧。因为郑小彗那天回去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清楚,而不确定性是相当磨人的,他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想什么。虽然他直觉到事情不会就此了结,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这就是结局。虽然他希望这就是结局,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不是这样的一种结局。
白天,林远飞坐在办公室里,在人前像模像样地办着事,实际上眼睛几乎就没落在纸面上。脑后稍有动静,他便会紧张地扭过头去,既期望又不希望看到郑小彗出现。上食堂或者到大院外去办什么事,他也会警觉地四下窥探,总觉得郑小彗会在哪棵树下或什么拐角处等着他。晚上在寝室里还是什么都做不成,看书更心不在焉,时不时地会打开门看看,郑小彗会不会又悄悄地站在门口。经验告诉他,郑小彗是可能这么做的。
那时的科技馆只有一部电话,安在走道尽头的小木几上,供所有人使用。电话外面加了个木盒子,白天盒子开着,傍晚下班,办公室主任回家时会将盒子的拨号盘锁上,这时的电话就只能接听而不能向外拨打了。以往林远飞对它的存在并不太在意,因为人生地不熟的他极少会接到电话。现在他却对它多了一份特别的关注,一听到铃响就冲出去先接,生怕万一郑小彗打来电话让别人接到。而别人先接了电话,他也会支起耳朵留意着,猜测会不会是要自己去听的电话。他这么悬念着也不是没根据的,去耳湖前郑小彗就曾打过几次电话给他。
但是没有,电话没有,信也没有,人更是没有半点踪迹或声息。
也许这就是她的性格吧,真的像彗星一般独来独往,来得轰轰烈烈,去得干脆利落?再说,事情本来就只能如此了。她又是聪明人,要强而不愿意示弱的人。我的情况都摆得明明白白,态度也坚决而客观,并无商量的余地了。她就是一万个不情愿,还能怎么样?爱情可不像做买卖,可以讨价还价;或者是两国交兵,可以打打谈谈。爱情是两相情愿的事,你爱我,可以,但我不爱你,或者说没法爱你,你总不能逼着我把心切一半来遂你的意吧?而我,未免也太高估了这件事的影响。虽然我和她是发生了肉体关系,但那并不是我欺骗的结果,而是她主动找上门来的结果。虽然我没有及时告知她真相,可是在那种彼此并没有确定什么的情况下,几乎就不可能多说什么嘛!况且,就是我不好,不是也及时止步了吗?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了,人的观念和承受能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重大的变化。郑小彗不是自比彗星吗?她总不至于像一般人那样过深地受制于腐朽的、传统的从一而终之类旧道德观念的束缚吧?她对我肯定是有感情的,但这么短短的几天,这份分明是一厢情愿式的感情又会深到哪里去呢?她对此变故无疑是不情愿的,但也至少应该比世俗之人多一点心理承受能力吧?何况,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吗?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郑小彗的长相挺好看,又这么年轻,真以为人家会像呆子一样,只会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不成?
东想西想,林远飞的心慢慢安定了一些。虽然直觉总还在提醒他,事情恐怕没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但是直到现在,林远飞最担心的其实还不是能不能和郑小彗分手,而是希望能尽量和平地减少对她的刺激和伤害,从而最大限度地减少自己的内疚和愧怍、惶惧之感。他的愧惧源自自己内心固有的某种道德感,也与社会环境密不可分。虽然一九八一年的中国,思想解放风生水起,经济改革如火如荼,但观念领域的许多禁区和忌讳依然如铁幕深垂,极大地制约着人们的几乎一切思想言行。尤其对于男女关系,人的认知仍可谓极端敏感,它依然是道德之大防所存焉。对此,林远飞这个年纪的人,潜意识不可能不有所浸润而戒备或自制。其七情六欲之本能虽可能逞露于一时,道德感却更可能制约其一世。因此,在与郑小彗的关系上,尽管他不断地自我开脱,心中却始终笼着团大大的阴影,始终觉得无论这事是不是自己主动引发的,自己作为男人,在这事上做得是不当的,于情于理都是亏欠的。自己虽然还没结过婚,毕竟是一个有了固定女朋友的人,再与别的女孩发生性关系,那官面上说来,是不道德的,私面上说也是少年轻狂,纵欲发昏,怎么说也是对郑小彗的不负责任。而且,怎么就那么轻率地走到那一步,又那么仓促地就葬送了郑小彗的希望?(可是不“仓促”的话,岂不是更不好吗?)或许,真像她所说的那样,在第一个晚上就把自己的实情和盘托出,对她的伤害也不至于这么大吧?
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事上应该可以处理得更好些。
郑小彗抓住栏杆作势欲跳的情景,也像电影里的定格镜头一样,老在他心屏上闪现。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会如此刚烈而执拗。恐怕她只是威胁威胁我而已。但万一她一时失控真跳下去,或者,这几天里她又做出别的什么糊涂事来,可怎么得了!
他这么想也不是空穴来风。郑小彗的性格里有许多逐渐显露出来的特质让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缺乏驾驭她的信心。就说那天耳湖分手的事吧,本来他以为郑小彗只是一时任性跑开去,等一会还会回来,或者会在汽车站等他一起回去,没想到他紧跟着她的路径追到汽车站时,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影子。他问了站上人,先前并没有汽车发出。于是他就在站上等,直等到天黑透了,仍然见不到郑小彗的踪影,他只好忐忑不安地独自坐末班车回去。
这也是他这几天一直特别不安的原因之一,难道她那天没坐汽车,独自走回去了?(根据他后来得到的消息,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从耳湖回市区有十来公里远呢。不至于吧?难道她还是想不开,后来竟又在哪里跳了湖?
还好,五天过去了,什么音讯也没有。这说明什么呢?至少说明她没有做傻事。否则,起码她家里人早就找上门来了。就算她家里人可能不知究竟而没有来找他算账,报纸上电台里周围人的表现里,也没有任何异常迹象呀。
看来我是多虑了。事情就这么个事情,顶多像一块石头。石头再大,落进水里不过溅起些或大或小的浪花来;炸弹爆炸才可能血肉横飞,惨不忍睹。这么件事情,再怎么也成不了炸弹吧?她再不情愿或者再那个还能怎么样?只能这样了。
可是林远飞很快就听到了轰隆隆的爆炸声,虽然那只是他心理的震荡,但再清楚不过地证明了,他所面对的这个人、这件事,绝对不像一块石头落水那么简单。或者说,这就是一块石头,也是颗从天而降轰轰烈烈不把地面砸出个泥浪翻飞、人仰马翻绝不罢休的大陨石!
中午时分,大家都下班了。他端着搪瓷饭盆也想去食堂时,迎面看见局里收发室的老吴头举着封信走过来,笑眯眯地递给他。这个明显有几分诡异的笑首先就给了他一个不祥的直觉,老吴头的话更让他一下子面红耳赤:“你的信,刚送来的。小姑娘蛮漂亮哩。”
“哦……是喻佳的……表妹吧?”
他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含含糊糊嘀咕了一句,接过信便迅速塞进口袋里,假装没听清老吴头后面的话,扭头就跑出楼道,看看四下无人,一哈腰钻进路边的树荫里,立即摸出信来。手抖抖地捏了捏,信很薄。信封上只写着“烦交林远飞先生亲收”几个字。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郑小彗的字体,从此这字体便刀刻斧斫般镌刻在他脑膜上了——郑小彗的字迹一个个都像是小人儿般紧紧站在一起,有的高些,有的矮些,却几乎是一样的。虽然有些细瘦,有些稚嫩,却都昂首挺胸而倔强无比。
这第一印象再次证明了他的某种判断。他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信的封口,看不出拆动的痕迹,心稍稍平静了些。然而,撕开信刚瞥了一眼,脑袋里就嗡地一响,仿佛真有颗火光直冒的陨石在自己头顶炸落。
一整页信纸上只有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几行字和好几个惊叹号:
我做不到!我离不开你!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令林远飞心惊肉跳差点厥倒的还不是这几个字句,而是那些字和标点统统是褐红褐红的,也就是说,这是一份血书!
天哪!真是她用血写的?有这个必要吗?这哪是要求?更不是请求,而是威逼,是命令!哦,她怎么这样啊?看那副模样,她可是一点儿也不像个烈性子的人啊。这下麻烦大了……
饥饿感早已烟消云散。他打消了去食堂的念头,掉头走出了大院。
街上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车流喧哗,汽车的尾气和它们卷起的尘埃,让每个行人都捂起嘴巴或皱起一张苦巴巴的脸。正是午饭时分,人们步履匆匆,目不旁顾。林远飞却觉得似乎有很多人都在诡异地打量着他,悄悄地指点着他,甚至还有人捂着嘴窃窃地发笑。头上的太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黯淡失色,视野里一切都灰蒙蒙的,显得那样失真,那样不怀好意。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努力在人流中搜索郑小彗的身影,但毫无踪迹。
他停住脚步,倚着棵法国梧桐发了一会愣,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插在裤袋里的手又触到了郑小彗的来信。他下意识地又摸出来看,这才惊愕地发现,信的另一面,还有一大片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写就的小字:
我不是傻瓜,一开始就怀疑,我爱你而你不爱我!但是我找不到理由,也想不通我做了什么不对,老天爷才让我这么不幸,让你对我另眼相看,对我看不顺眼,就像从一面破碎的镜子里看我一样。我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因为我第一眼就没有办法地爱上了你。我爱你身上所有的特点,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爱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和每一个动作。虽然你看起来并不算太英俊。但是我爱你的智慧和才华,它们增强了你可能欠缺的坚强意志。这一切都对我十分珍贵,在我心思里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超过你。
那天夜里,那个可怕的夜晚,我不知怎么回到的家。我一分钟也没有合上过眼睛。我什么也没对家里人说,什么也想不清楚。回忆中只有我们短短的相处中一串串的片断和想法,我们的共同点和不同点,你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笑容。这一切在脑海中飘飘而过,又反复飘回,像是夜空中的一颗颗流星。我也想要狠狠地抽给你一个嘴巴,再昂起我受伤的头,骄傲离去。但是结果我还是没法不承认,我只能老老实实地爱着你。我还想象着你也是真真实实地爱我的。这是一份多么合乎我们心意的难得的爱情。世界上简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相比!我们心心相印,就像早晨树林里的鸟鸣一样,和谐而自然。而且头上的青天、天空的白云和地上的树木,都希望我们真诚相爱,白头到老!
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放下架子,真心爱我一点点?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你了吗?你怎么还这么固执?而且,这根本就不是架子不架子的问题。就是没有喻佳,至少到现在,我也没法和你心心相印!
林远飞心烦意乱地在心里嘀咕了一阵,便挨了火烫一般团起了信纸。心头愈加无助地呆愣了片刻后,他垂着头拐进了附近一条僻静些的小巷,心神迷茫步履僵硬而漫无目的地一阵乱走。身后,一个瘦长而委顿的身影像一条土狗,无奈地紧随着他,疾移于高低错落的白灰墙上,好一阵才慢了下来。
五
天刚黑下来不多会,一直在科技局院门外的梧桐树下焦灼徘徊的林远飞,果然看见郑小彗的身影出现在大院对面的石拱桥上。他立刻迎了过去。
两个人对了下眼神,林远飞并没有返回大院,而是快步越过郑小彗,越过石拱桥,隐入对面的巷子里。
郑小彗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一直走到护城河边上的树荫下,林远飞才放慢脚步,回头招呼了郑小彗一声,并解释说,最近晚上常有人留在单位加班,在宿舍见面不太方便。
“这个没关系。”郑小彗说话时眼睛看着身边的水面,“在哪见都一样。”她的声音有些嘶哑,表情却比林远飞想象的平静得多,只是没像往常那样主动去挽他的胳膊,而是与他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借着路灯的光照,林远飞偷眼细看,心又抽搐了一下。她的气色与前些天大相径庭,脸色异常苍白,以前咯儿咯儿泉水般不断翻涌的笑容,也像是被两天来重又来袭的寒流冻住了,脸上僵硬而萎黄。整个感觉,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下午快下班前,魂不守舍的林远飞终于接到了郑小彗的电话,说是晚上会来看他。林远飞刚应了一声她就挂断了电话。林远飞眼前却掠过老吴头那暧昧的笑容,顿时担心起来,目前这种情况下再在寝室里见她,既不合适也没那个心绪。于是他早早到食堂吃了点饭,就一直在院门外等着郑小彗。
对此,郑小彗毫无异议地配合,这倒让林远飞感到了几分宽慰。
可是郑小彗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的心揪了起来: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不想为难你。这几天我一直在挣扎。夜里根本合不上眼睛,只好爬起来在房间里转;白天勉强去上过两天班,可是眼前总是一片漆黑,怎么也看不到光明……做不到,我根本做不到,我没法欺骗我自己!我不可能离开你!遇到你,是老天给我这辈子唯一的机会,我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绝对。我们的相识其实还是很偶然的,相处的时间也不长。当然,分手对你来说确实是残酷了些。所以你的心情,我也能想象得到。一下子要接受自己不情愿的结果,谁都难以做到。其实,这几天我也很难受……”
“你有什么好难受的?一切都是我的错,鬼迷心窍了,没头没脑地跳进陷阱里!”
“怎么是陷阱呢?我真的不是刻意在伤害你,或者故意利用你的情感。这一切对我也活像一场梦——它真要是场梦倒好了,大家都不受伤害。”
“哼,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你的目的达到了,正好轻轻松松地甩开我。我不希望这是一场梦。不,就是梦我也要让它变成现实。因为这是我这辈子活到现在的第一次真情,一旦失去,就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所以我不能就这么真的像颗流星似的灰飞烟灭。”
“别这么想好不好?就是我们不怎么了,你也不至于就会像流星那样灰飞烟灭呀,你的生活天地还大得很!实在说吧,你这样的想法和那天差点跳湖的做法……都有些极端呢。今天那封血书,也让我很害怕。真的,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们的相处虽然短暂,今后还可以是……朋友,或者兄妹。”
“兄妹?朋友?亏你说得出来,兄妹和朋友能是我们那样的吗?”
“我是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就想听你说一句话:你真的就这么狠心吗?真的非要甩了我吗?”
“这不是甩不甩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没法子的事情。或者说,爱莫能助……”
“好的好的!总算又听到你说到了‘爱’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好,我再问你一句,从头到现在,你心里对我有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爱吗?”
“……怎么说呢?一切都这么短暂。而且,如果没有喻佳的存在,如果我们有可能友好相处更多时间……至于现在……我想应该是有过的。但是,这和我跟喻佳的感情是不同的,毕竟我们谈了五年了,双方家里也早就认定了。如果不是我借调来藩城,我们可能都结过婚了。站在我的立场上,你试着想想,我怎么可能抛弃她而……”
“又来这一套了。难道爱情也有先后的分别吗?难道爱了五年和爱了五天也有什么不同的吗?一个人要是真有爱心,有什么不可能的?下个狠心不就行了?”
听到郑小彗这种理论,林远飞心里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差一点就想说,你这种话未免也太偏私了,如果我能对喻佳下个狠心,为什么就不能对你下个狠心?但是他清楚这是说不得的。尤其是对郑小彗这种性格极端,且已可说是痴迷心窍的人来说,除了引发更大纠葛,使事情更复杂化、更难了断,什么作用也不会有。但究竟该怎么说才好?怎么才能真正说服她?心里乱哄哄的他,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话来。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没想到,郑小彗竟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诺一样,突然扑上来,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腰,而且搂得是那么紧,浑身也明显地颤抖不已。“答应我,答应我好吧!”她不停地央求着。
林远飞想挣开她,但还是忍住了,话音却明显焦躁起来:“答应你什么?我能答应你什么吗?”
“从头开始,一切都从头开始。就当我们俩没有过任何关系,你和她也没有过任何关系,我们三个人都从头开始,这总可以了吧?哪怕你试着再爱我一回也不好吗?好不好?好不好吗!”
“你的意思是……什么从头开始?事情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了,怎么可能从头开始?真当有谁可以把梦境变成现实吗?”
“我不管!你也别给我装傻!明明白白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让你装傻的!”
“不是我在装傻,而是你真的太傻了。明明知道是没有结果的事情,我又不过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男人,何苦还非要吊住这棵歪脖子树不放呢?”
“没错没错。天下大树好树英雄树多的是,可我就是只看上你这棵歪脖子树了——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什么啦?”
林远飞当然是明白郑小彗的意思的。若要反驳,他有无数辞藻来反驳;若要否定,他有更多雄辩的理由。只是,他又坠入了自己性格的某种泥淖,仍然采取了自以为是和缓或委婉的言辞。没想到郑小彗再也没容他多说什么,捺着性子又听他说了几句话后,她烦躁地捂住耳朵,大喊道:“我不听!我什么也不想听了!”紧接着,竟然一个转身,就此走了!
林远飞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急忙去追她。却见郑小彗已小跑起来,很快就隐入了护城河边的树丛中不见了。这下,林远飞真的有点傻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就这么说定了?我和她说定什么了?简直就莫名其妙嘛。
六
真正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而摸不着头脑的是喻佳。
从早晨起床开始,她就感到一种难言的压抑感,心里沉甸甸的,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梗在里面,细想却想不起最近有什么值得自己不安的事情。但就是提不起精神来,喉咙里也总好像粘着片菜叶子,咳不出又咽不下,以至于呼吸也明显不畅,时不时地便要深深地吸一口长气,这才稍稍松快一些。骑车上班的路上,她感到自己找到答案了。今天的天气也太阴沉了,气压显然极低,欲雪非雪的,暗无天日。湿滞的雾气裹挟着尘埃般弥散不开的浊气,把灰蒙蒙蠕动着的行人和没精打采的行道树都埋没成一团。天空就像一口黑沉沉的大锅倒扣在城市头上,半空里还飘浮着零零星星的细碎雪花。这不就是了吗?这种似雪非雪的天气,鬼才振奋得起来呢。
可是很快她就明白真正的压抑来自哪里了。这就是心灵感应吧?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那个女孩在喻佳的办公室外露过一下面,喻佳看了她一眼,不认识,见她没进来的意思,就埋头忙自己的事了。可是没多会儿,她又出现了,这次是侧着身子站在门外,歪过头来专注地向里探视。喻佳的视线投向她,她就把视线挪开,却仍然不开口,也没有进来的意思。
喻佳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同事,今天出去办事了,喻佳以为是找他的,就又没搭理她。
可是过了好一会,喻佳再次抬起头来,发现那女孩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忍不住迎向门口,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女孩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说的竟是:“找你。”而且,目光更加专注地上上下下审视着喻佳。
喻佳奇怪了:“我不认识你呀。”
女孩平静地说:“你就是喻佳吧?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我刚从藩城来。林远飞告诉过我你的情况。”
喻佳哦了一声,再一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努力抑制着突然怦怦加速的心跳,也认真地打量了这个女孩一番,试探道:“是他让你来的吗?还是……他没事吧?或者,你们是同事?他让你带什么东西来?”
“不是,都不是。他现在很好,你尽管放心。但是他不知道我要来。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你这里可能不方便吧?找个地方我请你喝茶好吗?”
喻佳觉得两条腿有些发飘,恍若坐在一条动荡的船上,但她仍然努力保持着镇定,用力点了点头,甚至,还显得相当友好地笑了一笑。郑小彗立刻转过身去,脚步嚓嚓响着,一溜烟地下了楼。喻佳踌躇片刻,到隔壁跟同事打了个招呼,关上门跟了上去。
街上亮了一些,但感觉比先前冷了许多。风也明显大起来,一阵一阵地把枝头残存的枯叶扫下来。枯叶在地上无奈地打着旋,与纸屑和废旧塑料袋等乱七八糟的垃圾一起飘零。风里还夹杂着一些不知是沙粒还是雪粒的细小颗粒,擦得腮帮子辣丝丝地生疼。喻佳暗暗叫苦:这人哪,一年到头怎么就没几天舒畅如意的日子?活脱脱就是自然天象的翻版,个人的意愿或者努力,根本左右不了它的变化。不是暑就是寒,不是风吹就是雨打,再不就是——看好了,保不准立马就又要来一场冰天雪地了……
喻佳裹紧头巾,仍然觉得身上没有一丝热气,走了好一阵,身子才停住了哆嗦,牙齿也不打战了。偷眼看看那女孩,她似乎根本没有冷的意识,穿得就很单薄,还没戴围巾。可能是不想显得比喻佳矮太多吧,她的身板始终挺得很直,一直有点示威似的高高昂着头。只是说话时,目光总有些闪烁,且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喻佳的目光。
喻佳渐渐感到不那么震惊了。
她们并没有进茶馆。泽溪县文教局离城中心较远,附近除了几家机关就是普通店铺,没有茶馆,她们也并不想喝茶。俩人就在一家店铺的背风处漫无意义地扯谈了一会,然后顺着大街慢慢向城中心踱去。而不多会,那女孩(喻佳现在已知道她叫郑小彗)就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喻佳也完全清楚了她的来意。
她们实际上是一对敌人,那还喝什么茶呢?
途中,喻佳看见一个卖羊肉汤的小店,倒是问了郑小彗一句:“喝点羊汤暖和一下吧?这是泽溪的特色小吃,很好吃的。”
郑小彗毫不客气地翻了她一眼:“什么烂东西,我才不吃呢。”
喻佳有点尴尬,便不再说话。郑小彗似乎也说够了,俩人就那么僵在马路上,好一阵都不说话,似乎都对何去何从感到迷茫。
但郑小彗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喻佳也不想粗暴地拒斥她。除了对郑小彗的想法和行动感到幼稚,觉得有点可笑外,她并不觉得这个女孩有什么可憎之处。这个年纪的女孩自己才当过不几年,很清楚对感情会有怎样一种狂热和偏执。她甚至有些叹羡女孩的坦诚、率真和大胆,换了自己,再绝望也不可能有勇气直接去找自己的对手解决问题。当然,她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才相处多久啊,她居然就会有这么痴的情感和这么决绝的行动?而林远飞又是怎么回事?至此一丝风声也没向自己透露过,现在还置身事外,让我独自来应对这种莫名其妙的局面。你以为这事是闹着玩的?你等着!不管这事结局怎么样,我跟你也不会轻易了结!
她很少说话,一直在沉默地听着,只是在郑小彗又一次明确要求她“放手”时,才十分坚决地(脸上还努力带着笑容)应道:“你觉得这是可能的吗?即使什么也不论,就说我和林远飞相处的时间也比你们长得多啊。五年多啊,其中凝聚着多少情感,沉淀了多少梦想,结晶了多少希望啊!更不用说其中还牵涉着他家和我家两个大家庭的喜怒哀乐,说放就放?换了你,放得下吗?”
郑小彗显然没有想过这么多。她第一次显出了惊惶和绝望的神情,第一次直面着喻佳,放肆地死盯着不放,似乎要从她脸上抠出最后一丝希望来。
终于,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真行,让我没办法恨你。可是我怎么办?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去想林远飞。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行,现在还是不行。”
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与先前已完全判若两人。
看着她那苍白而消瘦的脸和被寒风吹得十分蓬乱的头发,喻佳差一点想伸手帮她理一理,手伸出去却移到了自己头上。她无奈地搔了会头皮,表示同情道:“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样吧。但是……”喻佳本想说“那你就别去想他,也别去谈他”强摘的果子不甜“这世上好男人多呢”,诸如此类。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明白这些话是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而且,也无须自己说。每一个失恋者都明白这个道理,但这并不是他的良药。唯一的良药是时间,是对煎熬的承受,是寻找一切可能的发泄渠道尽情宣泄……林远飞你等着吧,够你喝一壶的了。
这一刻她真有些同情郑小彗了,但只是一瞬间,很快就被从自己内心深处涌上来的厌烦和委屈淹没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尽管去折腾好了,凭什么要让我来陪绑?走了这么长的路,泡了这么长的时间,她感到脚冷得快麻木了,心里更是冷得像冻了一坨冰。所以她希望尽快结束这个无奈而无聊的过程。
但是,郑小彗就是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两眼要么死死盯着地上,要么就翻啊翻地不时睃巡着她。她只好使劲搓揉着面颊,径自往前走去。郑小彗却又紧紧地跟在她身边,仍然不再说什么,却不时地偏过头来窥视她的神情。喻佳一看她,她立刻把头扭开去望天。这女孩怎么这样?我到天边她也跟到天边吗?
唉……她也怪可怜的……
林远飞,你怎么这么混账!
七
又拐过一个大弯,十字路口出现了县邮电局大楼,喻佳眼睛顿时一亮。“对不起,我刚想起来,”她对郑小彗说,“我要去给我妈打个电话,她最近身体很不好。要不我们先就这样吧?”
郑小彗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有就此告别的意思,而是默默地跟着她进了邮电局大厅。喻佳索性不管她,真的到柜台前填了个单子。但她要的是林远飞的长途电话。不一会,服务员让她到6号通话间去。她走进去,关上门,拿起话筒前偏头看了看,郑小彗就在隔间门外站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她无奈地哼了一声,把身子转了过去。
“麻烦你找一下——你就是林远飞吧?”
“是的,你是……喻佳,你好吗?”
“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听清林远飞的声音,喻佳的鼻子骤然一酸,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个劲地滚落下来。她一手撑着头,身子倚在电话台上,使劲闭住眼睛,任泪珠从眼角滑落,同时竭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
“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郑小彗。她现在就在我身边。什么哪儿,就在这电话间外面……别喊了,老天爷也在我的头上,要是喊他有用,我早就喊了……什么意思,她的意思你还会不明白?……行了行了,你不用解释什么了。她都跟我说了。我的问题是现在怎么办。我从单位溜出来好半天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她就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打又打不得,骂又不管用,我该怎么办?对了,她还给我带了条兔毛围巾来,红艳艳、毛茸茸的,漂亮极了,看着就暖和。她自己的脖颈里却是空空的。你倒是给我出个点子,我该给她个什么样的回礼?……不相干?是的,是不相干,别忘了我也和你不相干!我们到现在还不是夫妻,她的确没理由来找我,可是她就是来了,你拿她怎么是好?……坚决?你怎么不坚决?你干的好事,却拿我做挡箭牌。她自然要来做我的文章……喂,你怎么了?干吗不说话了?”
“唉,我可能是有点拖泥带水,那是因为我不想多伤害她。我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麻烦。实在说,我现在也是束手无策。早知道她是这种个性,打死我我也不敢沾她呀!现在也好,你知道我的处境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相信我,无论如何,无论有多大的压力,我都是不可能选择她的……对对,都是我的不是。但是我也很难的啊!你现在也了解点她了吧?你知道的,我这人狠不出来,尤其是对她这么一个小姑娘。就是我真能跟她来狠的,说不定她也真会闹到我单位里去的,那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当然,万不得已也只好破罐子破摔。不过,有些情况她跟你说过没有?据说她的身世是很特别的。她实际上等于是孤儿,亲生父母本是上海人,都是工程师,母亲还是个总工,‘文革’中下放到东北。她生下没多久,生父就患病死了。生母在天寒地冻的乡村根本无力抚养她,只好把她送给从藩城下放东北的一对工友,后来她就随现在的养父母落实政策回了藩城。养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又下放过,家境是很差的。就说住的那个地方吧,我前几天悄悄去看过,整个一贫民成堆的大杂院。你可想而知心高气傲的她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会有多强烈了……她生母吗?听说现在也落实政策回到了上海,但因为养父母不放心,她和生母的联系只能是偷偷摸摸的——说起来,她也真够不幸的,想到这些,我就更狠不起来。再说,你有这个感觉吗?我觉得她的性格显然因为这特殊的童年而有着极其倔强的一面,相对来说,还是有点吃软不吃硬。所以我只能婉言相劝,力求和平解决。当然,我的基本态度绝对明确,绝对不会动摇的……好好好,那就以后再说。现在……真是太委屈你了。要不,你让她跟我说话?”
喻佳下意识地回了下头,结果是吓了一大跳,郑小彗的脑袋干脆已顶在电话间的玻璃上,耳朵贴着玻璃,竭力试图听到些什么。她赶紧把玻璃门拉严些,并把话筒更紧地贴紧耳郭,不让她听见林远飞的话,自己也压低了声音:“算了,还是我来跟她谈吧……我怎么可能不注意呢?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清楚我是不是悍妇?好吧,改天我看看工作不忙的话,就请两天假过去一趟。不过,你可要尽快把事情处理好,我不想老搅在你们中间当陪绑客,何况现在看来,我根本和不了这个稀泥。”
她放下话筒,回头再看,郑小彗已经不在了。她松了口气。可是,她结完话费走出邮电局时,却发现郑小彗并没离开,就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着她。零星的雪花在台阶上融化成点点水花。她根本不为周遭的任何情况所动,两只手撑着脑袋,头深深埋在双膝间。两人目光相汇的一瞬间,喻佳的心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不过间隔了十来分钟时间吧,郑小彗的精神面貌明显变得更加委顿而憔悴。
但是,一旦又面对喻佳,她的目光里却又倏地射出几分刚烈而桀骜的挑战意味。喻佳不禁又暗暗抽了口冷气。
“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找个饭店随便吃点什么再说吧?”
“我不吃。”郑小彗站起来,身子又挺得直直的了,“我这就回藩城。”
“那么……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是可以通融或者谦让的;有些事,任何人,包括你,我想都是不可能退让的,也根本没法退让,因为结果可能更糟。世道、人心,主观、客观,社会、环境都是那么复杂、可畏,所以大多数人会把自己的遭遇看成无可抗拒的天命……当然,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你……”
“别假惺惺了好不好?当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吗?我没心情听你的教训。老实说,我倒希望你今天跟我来横的。我的脾气你可能不知道,那样我是决不会轻易跟你罢休的!现在,我承认你的涵养要比我好得多。但是……算了,不说这些了。林远飞刚才怎么说?”
“他说……你大概已经听见他的话了。他的意思恐怕你还是不能接受的。”
“哼!真羡慕你啊,他和你的心那么齐。那你就告诉他,这都没用!你们就是穿一条裤子我也不怕。我不会轻易让他甩掉的。早知道有今天,他就不该起那份贼心!我的感情更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玩弄和践踏的!想这么随便就甩掉我?做梦!”
这一刻,喻佳几乎不敢看郑小彗的脸。她的脸色苍白异常表情却决绝异常,眼睛里迸射着让喻佳不寒而栗的寒光。
“请你转告他——让他走着瞧!”
说完,郑小彗的挥舞着的手猛地向下一劈,掉头就走。
“你这就走啦?”喻佳情不自禁追上去,“我还想给你……要不你还是把围巾带回去吧?”
郑小彗头也没回,啪地一甩手,把喻佳递过去的围巾重重地打落在地上。
喻佳捡起围巾,缩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快步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才悻悻地往公交站走去。
可是,她坐的那趟汽车开出没多远,她又看见郑小彗一个人怔怔地站在路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纷乱无序的雪花越发密集起来。
八
同样的雪花,此时也笼罩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藩城上空。
听说郑小彗还是这么个冷硬如铁的态度,林远飞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惶恐、忧虑之余,一直被负疚和同情抑制着的怨恨和厌烦,也火一样蹿了上来。
这女人也未免太任性了,简直是蛮不讲理,简直是油盐不进的四季豆嘛!我都这么苦口婆心了,居然还痴心妄想去找喻佳。幸亏喻佳还是很通情达理的,换了个郑小彗一样的女人,知道了这个情况,我还有日子过吗?你郑小彗自己不也得碰个一鼻子灰?就这样你还不肯罢休,真当我是什么人啦?真当我是怕你吗?归根到底,恐怕还是我表现得太软弱了,束手束脚的,反而给了她幻想的余地。接下来我决不能再对她太客气,不能给她半点希望。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就是结束了。你没有理由再来见我,或者再纠缠什么。看你能把我怎么样。还说什么走着瞧,走着瞧就走着瞧!牛不喝水你还真能强按头吗?
可是,想是这么想,一个人的个性和某种心理态势一旦形成,绝不是轻易扭转得了的。转眼之间,林远飞的信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就像这糟糕的天气一样,狂雪乱舞了。尤其是夜里,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林远飞还觉得一肚子委屈、一头的愤慨和无数的理由,一旦天光大亮,睁开眼第一个念头却是,郑小彗今天不会闹上门来吧?坐在办公室里,心里一波一波翻涌着的,又尽是烦忧与恐慌。
骨子里他还是渴望事情不至于变得太糟,能有个平和的结局最好,而郑小彗不过是威胁几句而已,要不了多久,她还是会选择面对现实的。
实际情况好像也真是这样,郑小彗嘴上喊得那么凶,但实际上她从泽溪回来之后,表现得完全就是另一回事。而且她还给林远飞打过两次电话,但态度都出乎意料地平和,就像和林远飞的关系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变化一样,只是要求来见见他。来了,既不提她和喻佳见面的事,也没再逼林远飞表什么态。相反,每回还都不忘嘘寒问暖地关心他几句,说:“寒潮又来了,你一个人在这里,衣服够不够,要不要我给你送只热水袋来?”甚至还说:“我想给你打件毛衣,你喜欢粗毛线还是细毛线的?颜色是米色的好还是藏青色的好?”对此,林远飞都语气淡漠(以示彼此的关系没有特殊的亲密成分)却又小心翼翼地找理由拒绝了。但心底里,他反而更添了几分狐疑和担忧,总怕郑小彗是在耍什么新花招,却又猜不透她到底玩的什么把戏。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事情不会就此完结。这从郑小彗那种俨然仍然是林远飞什么人的姿态和语调里就能感觉得到。而这一点,尤其让林远飞不舒服。
最磨人的,当然还是事态的不确定性。
但是,不知不觉间,一个多月竟然就这么过去了。郑小彗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其间,喻佳来看过林远飞,林远飞也回家过完了春节。虽然在喻佳来的那几天里,俩人出出进进的时候,林远飞曾有好几次都惊出一身冷汗,恍然在身后什么地方见到郑小彗的身影闪动,却都没有得到确认。他希望那是自己的幻觉。喻佳也认为那只是他做贼心虚,神经过敏。她还特意挽紧林远飞的胳膊,说:“要是真被她看见我们俩,不更好吗?这样她才可能死心嘛。”
林远飞却还是挣开了喻佳的手,说:“你不知道她的,这样恐怕只会更刺激她的怨恨心,还是小心点好。”但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宽慰的,暗想:看来,郑小彗这人哪,表面上风风火火,甚至蛮不讲理,骨子里还是有理性的。毕竟她不是堂吉诃德,她只是个20岁刚出头的年轻女孩,一时的痴情任性难免,继续和风车大战的结果是什么,她终究还是看得到的。
谢天谢地!
九
然而,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命运很快就给了林远飞的侥幸心一记响亮的耳光。事实更无情地向他宣示了一个残酷的预言:迄今为止,你的麻烦非但远远谈不上了结,恰恰还只是一个开端——
元宵夜焰火的硝烟气尚未散尽,单位开始上班的第一周,年味也如街头尚零星响起的鞭炮一样意犹未尽。办公室里,长假后的同事都还在恋恋地议论着春节期间的各种感受。已经颇觉轻松的林远飞也来了兴致,和大家谈开了自己在县城过年时,泽溪种种有趣的年俗和特色。不料刚有些忘乎所以之际,一位同事从外面进来,把刚到的一封信递到了林远飞手中。
只瞟了一眼封皮,林远飞浑身的毫毛就齐刷刷地竖了起来。
郑小彗,三个字电一般划过脑海。他立即甩掉话头,找了个借口抽身离开办公室,一边快步向楼道外走去,一边抖抖着撕开了信封。
如先前那封血书一样,信上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内容厚实了些,言辞依然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而没有任何虚饰。那字迹则因为是圆珠笔写的,与血书感觉大为不同,一个个就像郑小彗本人一样,硬戗戗的,透着骨子里的倔强与刚劲,而且书写时用力明显过重,不仅个个字力透纸背,使黄黄的却很厚实的信纸背面摸着感觉指肚糙糙的,不少字还划穿了纸页——
我考虑了好久,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我刚刚看到检验报告,证实我真的怀孕了。
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高兴。但我是高兴的,真的是太高兴了!这是耳湖的青龙对我祈祷的报应(原文如此)。知道你不相信这个,以前我也不太信,现在我彻底相信了!我现在天天祈祷的是,我要平平安安把这个儿子生下来。
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和家里说,养父母是不会同意的,他们从来不和我一条心。天下所有的别的女人有了痛苦,有了委屈和不幸的命运,也不能和外人说,但起码还可以有父母的温暖怀抱可以倾诉,可是我连这个港湾也没有!所以我来到了上海。现在,我的白发苍苍的苦命生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人。她和我抱头痛哭,她说我的命运太悲惨了。我不这样想。我觉得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就有了希望!我就得到了满足!
不要来找我,我现在不会见你。因为我知道你会怎么想。
坏了坏了!这下可真的无可救药了……
整个中午,林远飞粒米未进,也毫无饥饿的感觉,一直在大街小巷里没头苍蝇一般茫无头绪地乱窜着。不如此他就没法使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他坐不住,一分钟也坐不住,甚至停下来歇一会也没法做到。走一会,他就会找个背静的角落把郑小彗的信再看上一遍,而实际上,他已经能背得出信上的每一个字来。那些字个个都像郑小彗那尖尖的指头,幸灾乐祸地指点着他,戳得他心惊胆战。
天气晴朗得让人生疑。春节以来一直像老天的怨气般扣在城市顶上的阴霾,此时被笑眯眯地直立在头顶上的太阳驱赶得无影无踪。街上树影幢幢,行人的影子则淡白得若有若无。杂乱的汽车的喇叭声,还有围在一家小店门口不知为什么而开怀大笑的几个女人的笑声,听起来也都飘忽而钝化,感觉阴阳怪气的。其实,大街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怪异,甚至恐怖。
我上当了,我上当了!
这么要紧的问题,我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置之度外了呢?
这女人太狡猾了,很显然,她一开始就留着这一手了!
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
除了这些实际上毫无意义的言辞,他的脑海中几乎如头上不见一丝云彩的天宇一样,一清如洗。
什么叫大难临头?
这就是大难临头!
十
林远飞怀疑自己一向坚定的某种信念是不是有问题。
难道这世上真是存在着人类不可想象的超自然的力量,以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芸芸众生的命运;一切都在上苍的计算机里预设好了,自以为人定胜天的人类唯一的出路就是顺从命运的安排,或者说,有时候简直就是种种的播弄、戏谑或惩罚?
林远飞自认为是个很有理性的人,冲动和一时的放纵谁都难免,但有头脑的人,会凭借理智和知性,将种种感性的飞扬约束在一个可控或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所以从一开始,哪怕在那个惊喜而迷乱的初夜,他在和郑小彗的关系上就特别地存着一份小心,唯恐一不留神怀上孩子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就是和喻佳,虽然两人的关系早就明确,但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们在同居时也从不敢掉以轻心,始终采取着必要的措施。
为了不影响健康,他们的措施主要是戴安全套而基本不用药物。实际情况也证明这效果是肯定的。问题是,安全套的来源在这个年头还是个颇让人挠头的问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安全套是由国营药店或单位的工会及妇女组织等有限的渠道免费发放的,不像后来这样,虽然需要花钱,但确保了你无论在超市还是街头的性用品小店,甚至自动售货机上都可以轻易地买到。那时可不成,钱不能买到的除了许多特权和公平、正义等人格权益外,还包括安全套。
按理说,免费发放应该是好事,实际上,恰恰因为无法购买而增加了人们正常使用和获取安全套的障碍。障碍自然来自心理禁忌。那个经济领域改革开放方兴未艾的年代,生活和道德领域的保守观念还有如厚厚的铁幕,几乎还看不到任何松动的迹象。尤其是性,可谓一切观念禁忌中的第一大禁忌。即使是合法夫妻,也得像做贼一样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向药店那蹲踞于一隅的安全套柜子里伸一次手。未婚的林远飞尤甚,每回去,总要悄悄地在药店外逡巡好一会,看准柜台前是个男营业员或者年纪大些的阿姨,才敢走进去。但他从不敢直接去拿安全套,而是先买上一瓶黄连素或者一盒土霉素之类,然后趁营业员去给他找零的间隙,迅速从一边的小木盒里捏出几个安全套,飞快地塞进口袋。
来之不易,用起来就特别珍惜。所谓珍惜,就是重复使用。重复使用难免就可能出纰漏。
没想到,最不该出的纰漏,偏偏就出在郑小彗身上!
那是他们去耳湖之前最后一次约会时的事情。
本来,林远飞和郑小彗发生关系时,因担心不安全,是决不使用旧的。那天他心怀鬼胎(打算第二天到耳湖时与她摊牌),也没有那个兴致。但郑小彗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显得格外温存,林远飞便生出了“最后一次吧”的念头。但事到临头了,林远飞才发现自己的衣箱里已翻不到新的安全套了。旧的倒是有一只,但那是上回用过洗净的,从信封里取出时已黏缩成一团。林远飞也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鬼使神差地让侥幸心占了上风。没想到就此铸成了大错——等他发现那东西居然脱落了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糟了糟了!他懊丧万分地惊呼起来:“这下可有麻烦了!”
他立即催促郑小彗起来处理。可是郑小彗满不在乎地赖在床上不肯动弹。他不得不将她拉起来后,依然忐忑不安。因为他深知这与其说是一种措施,不如说是一种心理安慰,根本不保险。于是他又一再晓以利害,央求郑小彗第二天务必再来一下,他硬着头皮也要去药店买一种叫作早孕停的口服药物让她服下,以防万一。
现在想来,恐怕是他那过分的张皇失措给了郑小彗某种暗示;或者,郑小彗在这个问题上过于幼稚而并不在意;更可能的是,郑小彗反而将之视为一个必要时可以有效挟制林远飞的法宝。总之,郑小彗当时是答应了林远飞的要求,但实际上第二天她根本没来。
为此,林远飞曾好几天坐立不安。去耳湖的路上,他也曾抱怨过她的轻心。但郑小彗总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干吗这么黏糊?又不是坏事,怕什么?”但她后来的说法也确实让林远飞稍稍心安了几分,“就那么一次,哪有这么容易怀上的?万一真有了,不也有办法对付吗?”
尽管这样,过些天再见到她时,林远飞还是特别问过郑小彗,这个月身上来没来。
郑小彗的回答很肯定:“你烦人不烦人哪?来了!”
十一
这是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也是一个全国人口大面积分化和加速流动的起点。不断增长的打工人流、日益膨胀的发财梦想、四处求学的学生和全国乱窜的供销大军,把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内交通挤膨成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气球。市内公交则完全就是一个个沙丁鱼罐头,甚至是囚虐人犯的箱式牢笼。早晚高峰时尽管站上都有人专门负责将后来的乘客强行推进车去,车开动时还是会有些赶着上班而不得不走极端的人,壁虎般吊在车门上。
长途客运则呈现出另一种拥挤,首先是一票难求,其次是班次混乱,车速奇慢。泽溪是距藩城最远的下属县,实际距离也不过百来公里,但因公路狭窄破败,加上出城进城的时间,一个单程顺利时也要跑上三四个小时,加上误车和等票等因素,林远飞每回家一次,都要花上多半天时间,苦不堪言,从而也就望而生畏,没有要事总是尽量避免回家遭这个罪。
火车就更不用说了。车站特有的某种状态就让人望而心悸。这首先与人们赶奔远途时,总有种目的未定而不安的心理有关。其次,与一些火车站逼仄而乱糟糟的候车环境密不可分。广场上横躺竖卧的人群,入口处曲里拐弯的铁栏,里面那轰轰嗡嗡的声波和熏人的腐臭味,挤来攘去的人流,服务员多半铁绷的面容,还有那被人头和各类卖品摊分割得所剩无几的空间,都是让人无端地焦虑或上火的不良暗示。在此情形下,光埋怨中国人缺乏素质、自私而好挤闹就有点不那么公道。当然,明知时间宽裕,明知对号入座还一窝蜂地往车上猛挤,确实让人不齿。但谁又不曾这么大呼小叫地践踏过秩序呢?人们未必真是害怕坐不上车,这个百废待举、竞争日趋激烈而法制与文明建设相对滞后的时代,莫名其妙地在一切方面唯恐吃亏、落伍或被某种命运甩下,似乎已成为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了。
船到码头车到站,出站时分我们总该松口气了吧?不,出站的惶恐甚至更甚。什么叫人口爆炸?这儿便是最为鲜活而生动的标本。没有大包小包和黑压压人群逃难般气喘如牛、挤作一团,那还叫出口处吗?偏偏一些车站还爱在本已过窄的通道外再围几道大铁栏,那乱劲,真如赶牲口出圈,人仰马翻。车站爱怎么做自有他们的理由,但便于“管理”的考虑恐怕还是优于“人民车站为人民”的考虑的。对此弹冠相庆的只有浑水摸鱼的扒手。人们除了三呼“计划生育万岁”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也难尽怪车站,对于人来说,世上最可爱的莫过于人,最可恨的也莫过于人。而对于成天面对无穷无尽人头的他们来说,若无饭碗和市场竞争等因素逼着,要打心眼里像墙上贴着的炫目标语一样待客如己,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了。
正如伟人所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林远飞的上述这份慨叹,自然也不是无缘无故的。这是他在从上海回藩城的火车上,蜷缩在一片密如树林般的人腿中的“有感而发”。此时他就席地而坐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苟延残喘。空气混浊不堪,仍有人在不停地吞云吐雾。烟气和咳嗽、喷嚏、喧哗、体臭、屁臭混合成令人窒息的浓雾,周围人的大腿、屁股还不断地蹭磨着他头发蓬乱的脑袋。他又累又渴,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会不会就此休克的担忧也时不时地啃噬一下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而更累的还是他的心。虽然他仍然暗暗感到几分庆幸,幸亏自己机灵,没往车厢中间去,所以好歹能有个席地坐下的空间,否则,只能与人前胸贴后背地僵硬地竖在过道里,只怕真会厥过去呢;只是,无意中联想到计划生育这个问题时,他的心突然又感到一阵分外酸痛的挤迫,思绪戛然而止。
自己将面临的,算是什么“生育”呢?如果不加以制止,岂止是给计划生育添乱的问题?如果真的让一个私生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将给自己和孩子本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患?林远飞至此仍然不敢深入细想,也无须多想就知道有多么严重。可这个忮刻而愚蠢的郑小彗,依然纵情任性、一意孤行,硬生生地要将自己拖入这个无底的黑洞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尤为可恨的是她的目的。毫无疑问,她是想以此作为筹码,要挟自己满足她的情感,逼迫自己选择与她成婚。而这恰恰是林远飞最不能容忍或满足的。相反,仅仅是想到她的这个目的,林远飞就分外反感,心底残存的几分怜悯也化为乌有。更何况,自己的实际状况,她已完全明了了,却还这么顽固,不是太自私也太不负责任了吗?而我,且不考虑个人的感情和今后的幸福,如果真的因此屈服,因此违背自己的感情而改弦更张,岂不也太对不起喻佳和她的家人了吗?……
唯一的选择就是制止。无论如何要说服郑小彗放弃她的疯狂!
可是,令林远飞绝望的是,到了现在他才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对郑小彗人格的认知和估判,从一开始就是大大低估而肤浅失误的。相比起来,无论在心智、意志还是策略或性格上,幼稚天真的都是自己,而非娇小而儿女态十足的郑小彗。尤其到了现在这地步,想要制约她简直就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自己已陷入完全被动而失控的境地。
接到郑小彗信那天,林远飞在大街上没头苍蝇般乱窜了一气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为潜意识支配着,来到了郑小彗的家门口——蜂树巷37号院。进去,还是不进去?他的心怦怦乱跳。正如他对喻佳说过的,他曾因为某种考虑而在一天夜晚悄悄到这儿来探视过一番。
37号院是一个不规则的四合院,里面有一圈低矮的平房,围绕着一棵枝干倾斜的大枣树。树下有一口井圈上绳痕深深的水井,水井周围辐射出好几条碎砖铺垫的窄路,通向四面的人家。人家的房子都差不多大小,门口也差不多都有个露天的自来水槽,和一堆堆多少不等的蜂窝煤。不同的是房前屋后各家利用尺寸空间自搭的披棚,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错落混杂。
哪一个门洞是郑小彗的家呢?那夜林远飞根本无从辨识也不想辨识。可是现在,想辨识或打听一下,又鼓不起勇气。万一我碰到的是她父母,我该怎么说?说不定他们正想找我的麻烦而不得其人,我这不正是自投罗网吗?况且郑小彗信上说她没把怀孕的实情告诉父母,我冒冒失失露出来的话,岂非只会坏事,或者更深地激怒郑小彗?他犹豫良久,最终打消了找郑小彗或向其家人求助的念头,转身直奔公交站——他始终怀疑郑小彗是不是真的去了上海。而如果没去,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上班,我到人民商场找她去!
令他失望的是,他在商场假装顾客楼上楼下各个柜台反复转了个遍,就是见不到郑小彗的身影。硬着头皮向几个营业员打听了,都说不认识郑小彗这个人。这也不奇怪,商场很大,柜台不同,未必人人都互相认识。但令他惊讶不解的是,他最后问到的一个人肯定地告诉他:毛线柜确实有过郑小彗这个人,是顶替她母亲进来的也没错。但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工作,并在几个月前就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离开了。现在在干什么,他们就不知道了。
几个月前我还根本不认识郑小彗。那么,她早就不在商场了,怎么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出于虚荣心还是出于抬高自己身份的考虑?不管怎么样,这个女人水真是深得很哪!而她现在又在干什么?以何为生?这倒不必管,我又不可能和她怎么样。怪不得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自由得很,搞不好她现在就是个无业人员,居然还要死要活要嫁给我,真把我当作她的人生支柱啦?
天呀,我认识的(仅仅是认识倒好了),居然是这么个人!人民商场在全市商业系统应该是第一块牌子了吧,又是国营企业,铁饭碗,郑小彗居然瞧不上,说走就走,真是太有性格了!这说明什么?要么说明她心高气傲、敢作敢为,将来没准会有大出息;要么说明她幼稚狂妄、冲动胡为,将来必吃苦头。无论如何,这个人真的是很不简单呢!
唉,现在还管这些干吗?赶紧找到她要紧。否则,真的要让这么个将来恐怕自己都无以为生的人,把我的孩子生下来,那就太可怕了!
至此,林远飞才不得不相信,郑小彗也许真的是去了上海。
他又摸出郑小彗的信仔细看了一下,信封上的邮戳还真是上海的,而且还清清楚楚地写着上海延安西路1238号的地址!此前他虽然注意到了这个,直觉中却怀疑是郑小彗玩的什么花招。现在看来,只有下定决心去上海了。时间不等人,无论如何我不能坐以待毙,任她胡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挤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上海,浩渺恢宏、博大繁华、中国近现代乃至当今最先进最发达概念之代名词的上海!作为一个小地方出生的外乡人,林远飞每到上海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怀:一方面无比叹羡它的繁荣与文明,一方面又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拘谨。每每仰望那林立的高楼,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缩矮了几分,内心则或多或少有着几分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的自怜。总之,上海让他感到崇尚仰慕并多少有些望而生畏,更多的却是别扭和不自在。再也没想到,而今自己竟又以这样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与之建立着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
一下火车,他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此前很少去上海,对上海的情况几乎完全陌生,但一找到延安西路他就开始怀疑自己真是急傻了。延安西路这么繁华,是上海极著名的商业街之一,居民大多居住在这条著名大街后面那些毛细血管般纵横交错的小巷子里,郑小彗的生母再那个,也不大可能住在这个堂皇的大街上吧,我居然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冲了过来。
果不其然,又累又乏的他拖着沉重的双腿找到延安西路1238号前时,彻底傻了眼——赫然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家混杂着全国各种方言之人头攒动的鞋店。在它的前前后后,都是各种各样珠光宝气、盛气凌人的商家店铺,根本不可能是哪个居民的住家!
这不怪郑小彗,这不怪郑小彗。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尊严,不管不顾地瘫坐在鞋店门前的马路牙子上,疲乏而悲哀地抱住自己热汗涔涔的脑袋,喃喃叹息着:“只能怪我自己太简单也太轻信了,不,太愚蠢!太可悲!”
而林远飞啊,这一切实际上还不都是你自找的吗?
活该啊,你真是活该!
——这天晚上,奔波了一天的他软绵绵地仰卧在被褥上,很想闭一会眼睛却丝毫没有倦意,很想结束眼前这种不明不白的、束手无策的状况却又一筹莫展。时间不等人哪!可要是郑小彗一直不出现,自己除了坐以待毙,还有什么办法呢?
不,不可能,不用我找她,郑小彗肯定不会长久消失的。从根本上讲,怀孕也不是她的目的,年纪轻轻的,她真想那么早就生一个私孩子吗?不,那不过是她企图以此要挟我的一个手段,所以,她必定会来找我,试探我的反应,如果我因此就范,她就可能将孩子打掉。
这么一想,他终于感到了一丝振奋。看看时间快十点钟了,他一跃而起,趁着大院没关门,冲到桥对面的烟纸店买了一包飞马香烟和火柴。回到寝室后,他像个老烟枪一样一支接一支地连抽了几支烟。又呛又咳之后,他并没有感到心情有多少松释,反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蹲在地上干呕了好一阵后,他忽觉身子发沉,自己竟无力站起来了,眼前也天旋地转,摸摸额头,一手的冷汗——后来他知道,这是醉烟,是学吸烟者的必由之径,也是他从此成为烟民的一个起点。
十二
不出林远飞所料,就在他从上海回来的第三天傍晚,郑小彗出现了。
林远飞正想去食堂,一见她的身影,扭头就向大院外走去。郑小彗乖巧得很,马上也一声不吭地跟着他。林远飞走得很快,郑小彗的步幅也一点不小,两人就这么迅速地来到了外面的小巷里。
一看周围没什么人了,林远飞猛地爆发了。他一个急转身,手指差点就戳着郑小彗的鼻尖了:“你搞的什么名堂!这么重大的事情,关系到我切身利益的事情,你居然也敢骗我!居然还一骗再骗,把我耍得团团转,你太不像话了……”
可是,郑小彗似乎早有准备,一点儿也不生气,不还嘴,任由他吼叫着。只是又像先前那样,痴痴地望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甚至还似乎很欣赏他发怒的样子,时不时露出一丝由衷的笑意来。
林远飞不禁气短:“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你就是在冷笑!”
“那又怎么样?我觉得你很好玩。你知道吗?你这种时候是最可爱的,也是最傻的。你想,你还真的会跑到上海去,你说你傻不傻?不过,这倒也说明你心里还有几分在意我的……”
“胡说八道!我跟你谈正经事呢!”
郑小彗也喊起来:“我说的都是正经事!你不要听我马上就走!”
林远飞最怕看到的恰恰就是她的这种表情和态度,不知不觉就泄了气,反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小彗这才又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你消消气,有话慢慢说不好吗?”说着,她将手中拎着的一只纸袋塞到林远飞手上,“我在上海给你买的一件夹克衫,现在上海最时兴的。尺寸是我估摸的,可能差不多,你回头穿穿试试,不行以后我再去换——”
林远飞触电般使劲抽回了手:“不要不要,谁让你给我买什么衣服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来这一套。”
“顺便的嘛。你拿着吧。”
林远飞又一次把衣服推开:“这么说,你真的去上海了?那我怎么找不到你?”
“这么说,你真到上海找过我了?”郑小彗的脸上霎时绽开一朵灿烂的笑靥,又像是得计的自得,又像是证明了什么的宽慰,“你又不知道我妈住址,怎么找得到我?”
“你信封上不是写着吗?完全是胡说八道!”
郑小彗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了:“那是顺手写写的,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上海家住哪里,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还骗我在人民商场工作?”
“嗬,你可真行啊,改行做公安啦,把我的什么都摸这么清楚,有必要吗你?”
林远飞怔了一下,立刻转换话题:“也是,现在谈这些都毫无意义。你说吧,什么时候去做人流?我可以陪你去。你要明白,这件事上我决不会任由你胡来。”
“休想!”郑小彗的神色突然大变,转眼就成了头凶狠的母狮,又尖又厉的嗓音也让林远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你真把我看成一只傻不拉叽、任你哄任你玩的小绵羊了?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这是天意,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的!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还有良心,是个负责任的男子汉,那就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地做这个孩子的爸爸;要么你负心到底,那就偷偷摸摸地做这个私生子的父亲,你一辈子也别想见到他!”
“郑小彗,话怎么能这么说啊?这不是良心不良心的问题,也不是负责不负责的问题!你完全知道我没法负这个责。”
“怎么没法负?只要你有这个责任心,就能负这个责。社会上像我们这种例子多的是,下个狠心不就完了。”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呢?感情的事……”
“我问你,你对我真的就一点感情也没有过吗?”
“这……”林远飞顿时语塞。他很想直说,自己对她确实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又清楚这么说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在玩弄她的感情,这只会更加激怒郑小彗,于是他小心斟酌着说,“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你了。我不能说没有过感情,可你也要明白,这与我和喻佳的感情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客观地想想,世上什么事都不能两全,凡事也都有个先来后到,就连上厕所也不例外,不是吗?”
“放屁!这和上厕所扯得上吗?”
“我只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嘛。再说,喻佳年纪不小了,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机会有的是。”
“不会有了。真正的爱情给予人的机会,永远只有一次!”
“这也说得太绝对了吧?……求你千万要冷静点,你考虑过吗?这种事的后果要多严重有多严重,真要把孩子生下来,将来吃苦受罪的首先是你,孩子的命运也注定是痛苦而不幸的。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莫及的。”
“后悔的只会是你。至于说后果,我当然知道有多严重。但是,你现在完全来得及让它不严重!”
“哎呀,你怎么还是这么固执?”
“对,我从来就是个固执的人,你刚刚知道吗?告诉你,我这个人不光是固执,也万分坚强。只要有必要,我什么后果都不怕承当,不信你看着好了。”
“郑小彗!”
“别废话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说吧,你到底要走哪条路?”
“我没有选择,也希望你……”
话音没落,郑小彗转身就走。
早有防备的林远飞一个箭步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住郑小彗的去路:“你不能走!我们的话还没说清楚呢,这孩子到底怎么办?”
“怎么办?”郑小彗突然抡起手中的衣服袋子,劈头盖脸地打向林远飞,“你知道怎么办!你知道怎么办还来逼我!……”
虽然只是软软的衣袋子,但郑小彗下手相当狠。林远飞本能地抱住头,只觉得耳边呼呼生风,脑门上啪啪作响,衣袋的一只拎把又抽过他眼睛,他不禁哎哟一声叫起来,眼泪直流。
郑小彗的手停在了半空,她扑上来就抱住林远飞的头,想察看他的眼睛。林远飞没好气地推开她。她愣怔了片刻,恨恨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林远飞不甘心地追上去,还想拦住她。没想到一团黑影呼地飞过来,紧接着脸上一疼,细看才发现,郑小彗还是把那件衣服扔给了他。
十三
一连好些天都在焦灼地期待着郑小彗的电话或身影出现的林远飞,等到的竟是一纸父亲发来的加急电报:母病速回!
几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得林远飞晕头转向。他一分钟都没耽搁,立刻跑到馆长办公室去。可是他几乎跑不动,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踢拖着,心怦怦跳得透不上气。他的神色一定失常得厉害,以至于汪馆长一见他就惊愕地站了起来。
林远飞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远远地把手中的电报伸了过去。汪馆长瞟了一眼电报,立马上来扶住林远飞的肩膀,轻轻拍着:“别慌别慌!古人云,每逢大事有静气。什么情况下都要沉得住气,而且,这上面并没说你母亲得的什么病,病得怎么样了,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你赶紧回家,有什么问题随时打电话过来——要不我派个人陪你回去?”
林远飞挥挥手,连个“谢”字都忘了说,也顾不上收拾什么东西,一路敲打、掐揉着不听使唤的双腿,挣扎着跑向公交车站。幸运的是,他搭上了刚刚响铃的午班客车。
沉重地喘息了好一会也无法平静的他,又摸出电报反复看了好几遍。
汪馆长的分析有一定道理。电报上光说母病,没有加“危”字。这是不是说明问题还不至于太严重?但不一定,教了一辈子书,现在又当技校校长的父亲,其性格他是很了解的。父亲表面上温文尔雅,瘦骨嶙峋的,骨子里相当自尊也相当刚强。“文革”中他被学生打断过一只胳膊,回家见到林远飞还笑着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打从林远飞在外读大学几年到现在,家里大大小小也发生过许多麻烦,父母都生过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们从来都瞒着林远飞,更不曾打过电报来。许多次他事后知道了埋怨父亲为什么不及时告诉他,父亲总是淡淡地回答没有那个必要:“你安心读你的书,做好你的工作。我们都是有单位的人,经济条件也过得去,也不是七老八十的,平常能有什么自己过不了的坎坷?”
父亲的这种性格也深深地影响了林远飞。自己在外,也总是报喜不报忧,遇到再大的麻烦也尽量自己克服,决不给父母增添心理压力。没想到现在,父亲竟破天荒发来了这样的电报。这只能说明一点:母亲这回一定病得很严重!
会是什么病呢?不会是心脏病吧?似乎又不至于,过去从来没有过这个印象啊,她在我面前也从来都是健健康康的——林远飞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宽慰,心反而更紧地缩作了一团:我不知道,并不等于她就真的没有病,更不等于她身体真的很好,只能说明我平时太粗心了,对父母缺乏起码的关怀与孝心!
这么一想,林远飞身上的冷汗又滋滋地冒了出来,恨不得一步就能跨进家门。可那汽车还是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正午的太阳也优哉游哉地在路边的河水间晃荡。
唉!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离开家到藩城来!郑小彗那边还不知到底会是怎样的结果,这边又碰上这么不幸的事情!要是我不离家的话,说不定什么麻烦也不会发生,起码郑小彗的麻烦就绝不会产生——唉,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去管什么郑小彗!母亲才刚过五十二岁啊!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的话……
林远飞家中兄妹两人,母亲自然都十分疼爱。但从林远飞切身的感受来看,也许是自己从小比较多病,大了又外出读书,母亲对他总是有几分偏爱。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在困难年头,妹妹有时候会抱怨吃不到荤菜,父母亲也可能多日不吃一个鸡蛋,但林远飞每天早餐的面条或稀饭下面,永远会卧着一只鸡蛋。
那时因为贫困,家里的厕纸都是裁成一小条一小条的粗草纸,厨房、客厅和父母房里的电灯都是比萤火虫光亮不了多少的3支光的节能灯。只有林远飞和妹妹住的地方有一盏25瓦的白炽灯,以免他们看书做作业损伤眼睛。
另一个印象也永久地烙在脑海中。那是他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回家路上他觉得提不动腿,在路上坐了好一阵也缓不过劲来,还呕吐了好几次,晚上回家看见香喷喷的饭菜他反而觉得恶心。父亲当时还被关在学校里,焦灼的母亲不放心,半夜里借来辆自行车,独自把他推到县医院看急诊。医生初步怀疑是甲肝,母亲当着林远飞的面哭出声来。
个子矮小也精瘦的母亲硬是不许林远飞自己走路,沉重地喘息着,背他上下三楼好几趟去抽血、验尿。等待结果的时间分外漫长,母亲蜡黄的脸上渗满豆大的汗珠,她像是害怕林远飞会被人抢走似的,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只觉得母亲一直在瑟瑟地哆嗦着,脑门上热乎乎地淌着母亲的泪水,鼻息里浓浓的,全是母亲头上的汗味……
汽车到站的那一刻,林远飞想到了喻佳。
要不要先给她打个电话?这时候他特别希望有她在身边。可是一想到给她打电话要耽搁时间他又作罢了。我还是先回家要紧。可是一想到喻佳,脑海中又突然闪过郑小彗的身影,随即电光火石般一亮:天哪!这事会不会又跟郑小彗有关?
虽然郑小彗擅自找过喻佳后,林远飞曾警告过她不许再找父母的麻烦,但她能自说自话地去找喻佳,也一定能再去我家!
随着时间推移,林远飞越来越感到郑小彗有着相当狡狯而泼辣果敢的一面,但有些方面,她依然显得十分幼稚,总以为可能通过外力来左右林远飞的情感,殊不知那反而会加剧他的反感。可是,她就是这么个人,想到做到,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虽然有关她自己的一切情况,她总是躲躲闪闪、语焉不详,甚至假话不断,可对与林远飞相关的一切情况,包括单位电话、家庭状况乃至喻佳的情况,她从一开始时就探问得十分仔细,并且显然是有意识地牢记在心。
她真要找我家人的话,很容易就能通过父亲的学校了解到我家的住址。郑小彗,要是真的是你把我妈给吓出病了,看我……
看我怎么样?自己又能拿郑小彗怎么样?林远飞根本无法想象。
十四
“近乡情更怯。”多年在外的林远飞很早就对这句话有着特别自我的体验。每次从外面归来,越近家门,脚步越沉重。此时汇聚于心最多的,并非即将与亲人聚首的欢欣,而是某种莫可名状的情愫。总好像那是个隐匿着什么不可测的危机的地方,某种隐隐的忧虑始终会在心中作梗。
这无疑与人对亲人的爱,以及对家庭平安的渴望有关,或许也与父母总是刻意对他隐瞒生活的种种不如意有关。而这种种不如意在任何家庭实际上都是不可避免的。一旦回到家来,许多在外时不明或潜伏的情状或多或少地暴露出来,有时候反而给游子心理造成特别的冲击。或许正是这种经验,反而使游子心中形成某种不确定的隐忧和下意识。或许,这仅仅是感情的一种正常的表现方式,是游子对家人关切的一种特殊反应。反正,每回归家,离自己那个魂牵梦萦的家越近,林远飞都会感受到越来越蠢动而莫名的紧张和不安,脚步也不由自主地会慢或踟蹰起来。直到见过父母和妹妹,悬着的心才会有所松弛。
今天则大为不同,因为预期明确,并急于了解母亲的病情,下了公交车,林远飞就一路小跑着奔向家中,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但是,就在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跃上楼梯时,先前闪过的那个疑惑,突然又横亘在眼前,直觉再次驱使他僵在了自家门前:万一真和郑小彗有关,我该怎么说?
他缩回了欲敲门的手,屏住气息俯下身去,先向屋里窥探了一下。他家住在县文教局一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房子的四楼上。十多年下来,本来就粗糙单薄的门锁下面的薄板上,已裂开了一条斜长的细缝。透过这道细缝,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并且嗅到了从里面透出来的那股子他熟悉而又莫名地感到几分别扭的家的气息。这气息中最鲜明的是混杂着淡淡的葱蒜味和煤气味儿的厨房的味道——母亲显然是刚刚做过晚饭,现在正疲惫地正对着房门,坐在客厅的八仙桌前垂着头发愣。屋里灰蒙蒙的,照例没有开灯。一抹黯淡的晚霞通过厨房的玻璃泛映在母亲晦暗的脸上。她就那么定定地侧视着窗外,神色茫然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郑小彗!一定是郑小彗来过了!
林远飞完全确信了自己的预感——他用早已捏在手心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母亲一下子跳到门前,拍着双手笑道:“啊,你真的回来了。”
林远飞惶惶地换拖鞋的时候,她一个劲地抚摸着他的头:“你这一向都还好吧?路上怎么样?没把你吓坏吧?”
什么也不用问了,母亲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林远飞也再次确信了是怎么回事。“爸呢?”
话音未落,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他那瘦削而密布皱纹、满是沧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不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竖在林远飞跟前,神色异常严峻地审视着他。
林远飞读懂了他的心理。显然他期待的反而是林远飞的愤怒或“理直气壮”,以回击某个让他不安的现实,但林远飞的表现让他的期望落了空。他软软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搭理林远飞,僵着脖子死盯着窗外的树梢。林远飞本能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光秃秃的树梢上还真有风景,一大窝(难道也是一家子?)黄羽长尾的不知什么鸟儿栖在枝上,像一群无家可归的蝌蚪,又像是一行行杂乱无章的五线谱,倾诉着莫名的凄婉。
林远飞扭回头来,仔细地端详了母亲一会,确信她并无病容,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找什么理由不好,偏要编这种谎话。”
“就是嘛,我刚才还说他呢,光听些一面之词,就这么沉不住气,吓着孩子怎么是好?快坐下歇歇,喝点水就吃饭。你们都不要急,有天大的事也先吃了饭再说。”
母亲说着从桌上的凉水瓶里给林远飞倒了杯水。可是林远飞刚想接,父亲一步逼到他跟前,连珠炮似的逼问道:“这么说,你明白我为什么发电报给你了?那你快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不像话了!你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好好的有了个发展进步的机遇,怎么才出去没多久就捅出这么大娄子来?这下你该怎么收拾这局面?”
刚觉得有所宽慰的林远飞,霎时又陷入了焦躁的境地。但他竭力使自己表现得镇静,先接过母亲递来的凉开水,一气喝干。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先试探了一下母亲,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母亲肯定地点点头:
“她说她姓郑,居然还说什么已经有了你们俩的孩子——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吗?……”
林远飞挥手阻止了母亲的话头,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半晌,悻悻地说:“是有这么个人。她说的也基本是事实。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想你们也该清楚了。为这事我也十分懊悔,不仅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也让你们跟着受惊了。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来的目的,我想她也肯定给你们表明了。我现在能说的就是,不论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事,不论她接下来还会怎么做,做什么,我都决不会顺从她的摆布的。由此产生的任何后果我都会独自承担,你们不用为我操心。”
“我的天哪!”先前还多少怀着些侥幸心理的母亲顿时脸色煞白,“这么说她真的怀了你的孩子,这可怎么得了哇?要是她死活不听劝,真把孩子生下来的话……”
父亲的表情反倒显得松弛了些,他打断母亲的话说:“这就对了。我要的就是你的这个态度。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在这么短暂的接触中就会和她产生什么真正的感情。既然这样,我对郑小彗说的,也是类似的意思。站在她的角度上,我能理解她的感受,甚至也有点欣赏她敢于直面困境的勇气。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无论如何,不可能有她期望的结果。不是我们不愿、不义、不仁,或者不顾惜她的感情及我们的血脉,而是我们不能、不应、不得已。朝三暮四的结果只会造成更多的伤害和更大的麻烦,也是对喻佳的背叛和摧残。”
“她怎么说的?”
“当然是希望我们接纳她,希望我们来做通你的工作。唉,说来也可怜,她是拿这肚里的孩子当救命稻草呀。”母亲悲怆地一个劲地摇头,“我们根本说不通她。你爸说一句,她就冷笑一声。但她有句话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劝她无论如何不能冒失,先把孩子打掉为妥,需要什么费用或者精神补偿都好商量。你知道她说什么?‘我来这里不是要钱的,真要钱,有这个孩子我会得到更多。’——你看看,她恐怕把前前后后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远飞啊,这事还真不好办呢!”
“所以我必须立刻叫你回来。”父亲说,“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要做好多种应对的准备。我的考虑是,我们这边的态度必须明确、坚决,不能给她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这才反而可能让她放弃不切实际的作为。但也要做好多种准备。比如,万一她固执己见真把孩子给生下来,我们就得准备承担抚养孩子等一切责任。但这是下一步的问题。首要的问题是,既然她能来找我们、找喻佳,那也完全可能在绝望以后报复你、纠缠你,或者去你单位闹。所以你就要做好调不成就回家的准备。”
“这个我也考虑过了,大不了就回家。问题是,前两天馆长刚跟我谈过,市里的编制已经批下来。最近局里就会讨论进人的问题,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办理我的调动手续。”
“你看看,她这事不就是个大意外吗?你啊你啊,偏偏在这么个节骨眼上惹出这么个事!不过,我估计这女孩也轻易不至于置你于绝境。毕竟从目前来看,她的主要目的还是勒索感情,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得到你而不是推开你或者毁灭你。她应该明白,如果把你毁了,或者逼回家来了,她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倒是喻佳,她知道那个女孩怀孕这个新情况吗?”
“我第一时间就给她打过电话……是的,她很震惊,也……这几天她一直很难受。但是,这就是她的好处——她并没有多责备我,而是说,如果实在不行,她可以考虑退出,以避免我陷入绝境。这反而更让我惭愧……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岂止是惭愧,你应该额首庆幸!喻佳才是你应该选择的人!有这样的人做妻子,是你不幸中的万幸啊!否则,如果她因此弃你而去,你只有娶郑小彗一条路可走。而这个郑小彗,依我的看法,虽然现在我还不认为她有多么不好,她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仍然不屈不挠、企图挽狂澜于既倒的个性,还真有点让我钦佩。但她这种行事方式和性格,和这个无爱而草率的婚姻,显然与你有太多的不合,你将来的生活实在是难以想象的。而这时,如果喻佳也因此来逼迫你,折腾你,你这辈子还有个好吗?不过,喻佳现在这种态度倒也不出我的预料,这么些年来她的脾性和为人我们都有目共睹。所以我紧急叫你回来,就是想表明我的态度。你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应该立刻去把结婚手续办了。这样有两个现实的好处:一是让喻佳的感情有个合情合理的结果;另一个,这也许可能使郑小彗彻底绝望,从而清醒理智地处理孩子的问题。我认为这对她根本上也是一种善意。”
“可是,万一这女孩就是痴迷不醒呢?”母亲焦急地说,“我怎么感觉她八成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那样的话,你们想过那孩子吗?他可是我们的骨血啊!可是,我敢肯定她十有八九不会把孩子给我们养。就是让我们养,我们应付得了由此而来的种种麻烦和不便吗?费用倒好说,孩子的户口恐怕就没法上。对外面又该怎么说?将来让不让他妈来看他?老来老来又怎么相处?哎哟,那样的一连串结果,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哪!”
父亲和林远飞面面相觑,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父亲才幽幽地说了一句:“情形就是这样了。想那么多,暂时也远了点吧?况且这做人哪,本来就如此。谁都希望天天快乐,事事如意,实际上,谁都没法知道自己明天会碰上什么难关和变故。唯一的办法就是敢于承担,勇于应对一切。走着瞧,到什么山再砍什么柴吧。”
见林远飞没接腔,父亲又补了几句:“要不,你再跟她好好谈谈。只要她肯拿掉孩子,经济上我们一起来,砸锅卖铁也满足她。当然,眼下来看,钱对她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你要特别讲策略,多唱白脸。反正她也清楚我的态度了,不爱听的话都推在我身上。比如你和喻佳领结婚证的事,就说是我逼着你们去办的……”
林远飞无力地点点头,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也没意义了。他也真是觉得累,早上到现在,一直在惊惧和紧张的奔波中度过,从心到身,都裹在湿雾般沉重的疲惫里。此时他越是感受到父母的拳拳之心,越是感觉到自己的混账。而想到郑小彗,他就越发消沉。潜意识里很清楚,不管红脸白脸,现在恐怕是唱什么都起不了作用了。
那么,今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林远飞就很欣赏赫拉克利特的一句话:“对于我们,对立面是件好事。”他对此言的理解是,世界总是对立的,阴与阳,日与夜,上与下,天与地;人生也总是对立的,生与死,爱与恨,苦与乐,进与退,攻与守。世界因此而丰富多彩,人生因此而充满遗憾。但赫氏之言让他看到了一种别样的哲学,那就是化敌为友或与之合作,从消极中发现积极,看到对立着的必然与对立后的和谐。每遇困难和挫折,他都会默默诵读这句话,每每会感到温暖与慰藉。不料现在遇到了郑小彗才意识到,那是自己没有遇上真正的“对立面”。此时再念及此言,竟成了一种辛辣的嘲讽。他感到的竟只有绝望与恐惧——如果它长久横亘在自己生命中,又如何可能成其为“好事”啊!
天快黑透了,对面楼舍的窗格子里,次第亮起了灯光。林远飞这才意识到自家还没有开灯。他起身按亮开关,屋子里大放光明。
但是,如果有什么能量能把困顿而黑暗的人心顷刻照亮,那该多好啊!
父亲又喋喋地说起来,可是林远飞发现母亲不在了。
他跑到厨房探了探头,果然见她正站在水槽前抹眼泪。他顿觉万箭穿心,焦虑地喊了声妈。母亲慌忙背过脸去,拧开水龙头瓮着鼻子说她洗一下手就开饭。林远飞正不知怎么是好,妹妹下班到了家。
妹妹的工作不错,在县供电局当抄表工,又是刚参加工作不久,回来总有些自己觉得新鲜的事情议论一番,于是家里有了几分短暂的生气。可是当母亲把晚餐端上桌后,气氛很快又消沉下去。郑小彗找来家的时候,妹妹正好在家,所以她知道林远飞为什么回来。但是乖巧的她见大家不提,也就只字不提。饭桌很快又为沉默笼罩,只有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分外刺耳。
林远飞并没有意识到,这讨厌的声音主要是从自己嘴巴里发出来的。他心事重重,根本觉不出食物的任何味道,只是为了显示出自己的“正常”和安慰母亲而机械地大嚼特嚼着。在家里的亲人面前,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格外自卑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个罪犯。而家里人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似乎那么轻易地就原谅了他,仍然像一贯的那样挚情相待。这反而让他更觉痛苦,以至于时时会在家人谈及什么轻松的话题之际,心头陡然一颤,又想到了自己的罪过,想到了郑小彗的存在。这时他更会两眼发直,不知周围的亲人都在说些什么。所以尽管他吧唧吧唧大嚼着,喉咙里的东西却几乎一口也咽不下去。终于,他推开饭碗,强忍着泪水想离开餐桌。
“你怎么啦?”对他的心态,母亲显然是格外敏感的,她不安地问道,“你还没吃几口呢……还在想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还有什么难处,你就说出来好了,你妹妹又不是外人。听见没有?别怕我们会难受,说出来你会轻松些,我们也可以帮你想办法的。”
“没有没有,我没有什么,就是……不太饿。”嘴上这么说,林远飞还是又端起了饭碗。母亲赶紧舀了一大勺鱼汤送进他碗里。
知道林远飞可能回来,母亲下午特地上了趟菜场,回来做了他爱吃的鲫鱼汤。可是这反而害了他。母亲不断地往他碗里夹肉舀汤,反而让他觉得心烦,却又不忍不吃,于是嚼蜡般努力地吞咽着,一不留神,哎哟一声,一根刺卡住了喉咙。于是父亲叫他吞饭团,母亲叫他含醋,妹妹帮他拍背,好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林远飞还是觉得刺没下去。
父亲急忙取来电筒让母亲照着,他大张着嘴巴,父亲架起老花镜,拿根筷子小心地探索了半天,林远飞哇哇干呕了一会,又漱了漱口,问题似乎解决了。
但那只是林远飞安慰家人的,他仍然清楚地觉得那根刺还在喉咙深处扎着。
勉强忍了一会后,坐立不安的林远飞谎称要去看喻佳,溜出门就直奔县医院。
医院夜里是没有五官科医生值班的。急诊室只有一个内科一个外科两名医生。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像父亲一样拿个电筒照着反复地看,只是筷子换成了压舌板。又一通徒劳的鼓捣后,林远飞彻底绝望,拿了点消炎药和安定后又回了家。
一路上他都在懊丧自己的大意,好几回愣在路边,不敢再去面对家人的关切。此时他的心情也灰暗到了极点。做个人,怎么会这么难啊!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的意外,那么多的“对立面”。
人有时候又是多么软弱无助啊,一根微不足道的鱼刺都把你折腾得死去活来。要是今后真的再添上一个活人,你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所幸急诊医生的一句话给了他几分安慰:“恐怕刺已经不在了。现在只是刺伤处过于敏感而形成的一种臆感。明天早上再看看,不行再来看五官科吧。”
还真是虚惊一场,第二天早上林远飞就感觉好多了。
唉,多么希望郑小彗也只是这么一根有惊无险、终将自然消失的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