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夜行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1.2 界限

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有异于记忆的面孔与景色了?

自那以后,已过了十年。我对这片土地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认知。

这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乐土,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变幻的季节与温度,大多生物都能够找到生存的位置。百岁是安分的耕者,对泥土有着神秘的崇拜。族群的象征便是石樱藤。我发现他们几乎在每扇门、每堵墙壁上都进行了大量种植。

并且,只要牵扯到伤害石樱藤的行为,这个平日温和的民族就会变得野蛮而残暴。我曾亲眼目睹数十名百岁用农耕的镰刀与柴刀生剐一名无意间割断石樱藤的同族,然后将其血肉毕恭毕敬地涂抹在黑藤断口上献祭。

他们进行那些仪式的时候都会晚上在中央空地上架起高大的火堆。每当熊熊大火灼烧天空,他们满脸涂彩狂欢,大笑着跳着原始怪异的舞,和白日的文明外衣大相径庭。而我,总远远地躲在二楼的窗后惊恐地观望,庆幸着我并非他们的一员。

关于这个占据了桃源土的诡异之乡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也很高兴如此。

我终究还是活了下来,求生的欲望驱迫我不得不活下来。纵然我的生活被死气缠绕,我也始终无法舍弃自己的思想。我做过愚蠢的事——一度尝试去说服那些人承认我的存在,但我的世界被赋予了孤身的定则,违反有关我的规则就是违反百岁的法,无人敢接近我。

我不知道为何我的意识选择让自我降临于这片土地——这是个极度不合理的、错误的安排。百岁用带刺的荆棘墙将我隔离开来,又同时养育着我,他们的行为也使我困惑:莫不是我别有用途?

或许终有一天,我被当作与牲畜同等的祭祀品,踏上那“神圣”的凌迟台。他们会将我的血洒在那夜一般漆黑的荆棘上,咀嚼我的肉,啃食我的骨。然而,在一个个煎熬恐惧的夜晚,我逐渐失去了恐惧之心,我不得不麻木,否则我的精神将趋于毁灭。

我的生命还未开始,我的灵魂就感到了深深的疲倦,它似乎迷失在这看不见边际的丛林里,找不到归所。如若我注定将会以这样的方式了此一生,我便已了无牵挂。我当然是不想如此悲惨的,但这一切却由不得我选择。

十年前的苏醒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清晰地记得“我失去了七年存在事实”的那份情感与认知。我梦见我来时的方向被浓浓的瘴雾笼罩,我在黑暗里抽泣着、跌跌撞撞地摸索着,不知何处是前路。

没有人听见我的哭喊,没有人愿意抓住我迫切伸出的双手。孤独而幼小的我失去了一切可以相信之物,也没有一切可与之相牵连的人。

我在阴暗的角落里永远听着如同蚊蝇般的窃窃私语,百岁总是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从墙外看着我,伴随着无底的冰冷,侵蚀我,使我开始相信,我本就是如同渣滓般的废物,逃不脱被利用的命运。

自那时起,我便再也走不出自己的世界,再也发不出渴望的声音。

十年前年幼的我,就已经体会到这强烈的滞塞感。

但我的心是满溢的,十年间,我不断行走探索。我漫步在漫漫伥土——那片无人的禁区,寻找着解脱的方法。

幸运的是,曾经杀死我的神还抱有一丝怜悯。当我苦于自己犹如行尸走肉般的存在而迷惑游荡的时候,冥冥之中他引导我走向“西森后姜”。

我看见无数陌生巨大的树木,如同天梯一般直通穹苍。

这时我已醒来两月有余,终于寻到第一个支撑我生活下去的依托。

那是一棵上万年的古木,起初从远处观望时,便发觉即使在高傲的同辈中,它也仍具备不可小觑的气势。它直贯苍穹,顶天立地,拥有着雄浑的气魄与不可侵犯的神性。

可当我怀着虔诚的心,试探着走近时,看见的唯有漫长时间徒留的空洞与虚无的躯壳。

如同初生的我一样。

它它的没落唤起了我征服的欲望,我开始努力攀爬这棵古树。它虽极高,却被硬实的寄生植物缠住了,越往上,被蚀空的洞越密集,似乎它早就丧失了尊严和对其他生灵的威慑力。我施以些许同情,也同时对这些提供我落脚点的植物心存感激。

我的攀登非常顺利,不到半天就登了顶。

我本计划在至高处一览这个世界的全貌,探寻逃离的蹊径。然而,登上顶峰,我收获的仅仅是更深更强烈的绝望。

我的视野里,除了森林,还是森林。

一直到遥远的天际,四方大地都被深浅不一的绿覆盖,没有一处缝隙渗出丁点儿希望。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不要说我的禁域,连整个百岁都是彻彻底底的孤岛。

除了天降神迹,否则从这无边无际的森林中逃出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意味着我被牢牢地拴在了这里。我倚仗着初生的活力奔跑在森与森、林与林之间,却一瞬间就被这无止境的绝望深渊磨去了棱角。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开始向下爬的,痛苦填满了我的大脑,我无法思考,任凭身躯去它想要去的地方。

一步一步,就在快接近底部的时候,我没踩稳,一下子滑入了某个树洞当中。

我在黑暗狭窄的窟窿里四处磕碰摩擦,肉体的痛感使我暂时清醒了许多。随着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我求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我心一横,想张开四肢撑住自己。然而,突然间四周变得空荡荡的,光线也明亮了很多。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掉进了水里。

恒温的湖水冲击着我的头部,涌入我的耳鼻。我被刷洗得七荤八素,只能没头没脑地拼命向上挣扎游动。我猛地从水里抽出来,大大地呼吸了一口气,又沉了下去。往复多次,我才渐渐接近岸边。

“疼……”我狼狈地爬上岸,水面上的倒影果不其然已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滑稽样子。

不过,除了我的脸,水面上似乎还映照着其他奇怪的东西……

啊!我猛地抬头,掉下来的洞已经找不到了。整个上方都被密密麻麻的窟窿覆盖着。我惊叹于此地鬼斧神工的同时,却也觉得恶心得很。

不过,我掉落在水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甩甩满头满脸的水藻,擦了半天才勉强能睁开眼睛。我蓦然发现,这片湖泊被一个声势浩大的城环绕着。我意识到,这竟然是一座地下城市。那里有很多街道,我从未见过这么肃然典雅的建筑物,难以形容它们的建筑风格,那些温润的线条与锋利的棱边共同营造出崭新的美感。它们违背了一切常理,横横纵纵、高高低低,仿佛是凭借自己心意生长的活物。

然而它们自由又不失规整,显然是遵循着某一种难以言喻的规律排列着,同时营造出了庄严肃穆之感。

它们散发出生的活力,纵然这一切都被浩瀚的沉寂湮没着,本是死物遗骸一般的存在。

我几乎走进了每一栋房屋,寻找真正生命存在的迹象,却一无所获。

黑色玻璃的礼堂,巨大胶质球内的指针,锥形盘旋的楼外梯,平行与交错的溪道,三体相连的风车……最为高大的建筑是城市中央的古书馆,竟能以一种未知的力量将沙石搭作圆顶。内部没有复杂的设计,没有楼层分割。

整栋建筑由数层书墙铺起、环形阶梯连接,每十米高就有从墙上延伸出的几十平方米的地面,作为休憩阅读的地方。

我兴奋至极,立刻就开始清扫第二层的休息处,想要将此作为据点。

第一天,我在这里徘徊了很久——并不是流连忘返,只是出不去而已。

毕竟我没长翅膀,不可以再从下来的地方上去了。

也没慌乱多久——就如同被命运引导一般。最终,我穿过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在其背面的土墙上找到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门的后面,是一个土洞的底部。我看到时失望极了,这虽然直通地面,却不是人类登上去的途径。

我略有苦恼,站在洞底。忽然,地面自己上升了。

我没站稳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难以置信!地面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后来我读了无数的书,发现最有可能的解释来源于一个智力发达而毫无神力的人类文明,用重力感应的技术设计的升降机。不过,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真如见了鬼般不可思议。

更神奇的是,我出去之后就看见了自己的房子。原来,这个地城就被埋在村庄和一部分森林的正下方。从西边下去,南边上来,对我来说真是隐秘而便利的设计。这一切像是为我量身定做,让我不由狐疑起来。

不过我也不嫌麻烦。每过几天就来这么一趟,长途跋涉加上高空跳水,消磨时间又锻炼身体,也是求之不得。

当然,我远远不止这么无聊。介于智商优势,我早就开始不断阅读地下死城的藏书。在这个过程中,我了解到众多渊深的知识,其中也包括了关于这个世界的起源。

实录记载,盘古大陆形成之前,数名神子于此开天辟地,搭建房屋,构建神域——阿蒙。数万年来,他们接纳云游四方的男女旅者,以物质换取旅人们的见闻与知识,以丰富自己的修行,积累智慧与神力。

后来,因机缘巧合,在同一空间,一个新的世界在元素的碰撞中产生了。

起初,新世界对这个独立的神域并没有什么影响。而时至太古宙,构成新世界的元素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在数不尽的强力碰撞下,神域的屏障被一层层削弱,逐渐也开始受到外界灾难的影响。

伴随着新世界的出现,众多虞渊新生。虞渊将连接神域与时空隧道的桥梁切断,阻止了神域被进一步破坏,但从此也再无旅人能够驻足。

这座空无一人的完整的城市废墟,恐怕就是神域阿蒙的遗址。

由于耗费了大量神力阻挡灾厄降临,神子与现世相连的肉身已无迹可寻。他们残存的精神只得化作无数参天大树,守护着神域积聚的灵气与深爱的子民。被困于此的旅人们只得自己在神域建立村庄,同时也将各个时期的文明带了进来。

而正因为这里有着充沛的灵气,居住者都获得了健康与长寿,便被称为“百岁”。

很久以后,我将用另一个名字称呼这段历史。

“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