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述:重症监护室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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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俯卧

与外界好转的舆论环境不同,病区里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除了即将康复的杨晓丽外,冯莉时时刻刻在死亡的危险状态边缘徘徊,另外还有4个病人上着无创呼吸机,随时有可能气管插管。隔离区的所有朝南的病房已经全部启用,最后一间都准备好了床铺,处于待命状态。

如果再多收病人,就必须大动干戈,把空置的北病房全部整理出来。氧气站的角落里,待命的大氧气瓶站了两排。老许每天扯着大嗓门跟医院本部联系物资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药房,仓库,护理部,院感科,食堂,保卫科,都没能躲过她的“催命铃声”。

双双、美红、金妍、燕子、娟,这些从ICU出来的护士担任了主力军。值班的几个医生也都有强烈的危机感。

每过几个小时,就要给冯莉做肺复张,每一班的液体出入量都必须精确平衡。每次吸痰都如临大敌,因为每次短暂脱离呼吸机,气管插管里的水都会很快冒上来,氧饱和度都会掉到危险的80%。

胸片拍出来,还是白茫茫的肺水肿,看上去像涨满了水的房间,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干掉。

“没有体温,入量27501,出量2020。”

1 入量2750ml,出量2020ml。

每天早晨6点,下午4点,半夜12点,床边的护士会电话向我报告液体的出入量和8个小时来的状况。

“氧分压60,肠道还行。出量略少200毫升,已经用过呋塞米(速尿)”

“气管内有水样分泌物,氧饱和度不稳定,需要你过来复张一下,出入量平衡。”

我要求每一个护士都把我的电话设置成一键直拨,到每一个交班的时间点,都要报给我冯莉的状态。

我扛着千斤重担,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每8个小时就是一步。

几个医生都知道这种连绵不休的操劳和压力有多磨人,把其他几个病人的医嘱、谈话、治疗等日常事务全部处理得严丝合缝,尽量不让我再分心旁顾。

他们都是医院各个科室的主力干将,资历与我相仿,尽心尽力处理这些“不太重”的病人,足以让我放心。

但冯莉是不一样的,她太脆弱,太危重,需要的专业性太强,只有靠ICU医生和护士组成的专业团队一寸一寸往前捱。人力不足的时候,靠加班,靠毅力,靠胸中忍着的那口气,像苦行僧一样逼出自己的每一分生命力。

每天,我都拿着数码相机拍呼吸机屏幕上的呼吸力学波形,拍当天的监护参数。这是每天的功课,一图胜过千言万语,这个佳能的数码相机已经沦陷在隔离区里了。数码设备不好消毒,我每天把它的数据卡拔出来,倒到手提电脑里去,相机就放在隔离区,不拿出来了。

老许颇为我的数码相机可惜:“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真舍得用。一看你就知道,从小就是不知节省的人。”

“她好吗?”秀气的杨晓丽已经可以下床,自己起身走到冯莉的病房门口,看着上着呼吸机的病人,轻轻问我。她认得出穿着厚厚隔离装备,蒙得纹丝不露的我。“我,是不是也像那个样子睡了很久?”

“她比你当时还要重。”我扶住杨晓丽的手臂,把她扶回自己的病房里去,以免她觉得害怕。她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将从病房的西门走出这个病区,回自己的家,见小宝宝。

“罗医生,你会看好她的,对不对。”杨晓丽问我。

似乎朱慧也这么问过我。

还有我家的泡泡小姐:“妈妈,你一个都不要看丢了。”清脆柔软的童音犹在耳边。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妞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神奇女侠吗?

僵持状态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星期,频频的肺复张做了又做,现在再做的时候,我们都不再感觉那么紧张,但是,肺复张在病人身上的效果也越来越差,氧饱和度的改善很不明显。

“你觉不觉得,再复张,气胸的风险就很大了。”我问方宇。这几天,只要有坐下来的时间,我们都在千方百计检索国外的资料,查找肺复张的极限和并发症。国内的万方数据库、维普数据库基本上查不到哪家医院有系统的资料。

拉锯战最是磨人,病房的电路又毫不意外地跳闸过几次,氧气也故障过一次,不过没有发生不可挽回的状况。

我们都绷着精神,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状态。

精心准备的备用氧气、备用呼吸机、备用皮囊,一旦出现状况,层层叠叠的应急方案会马上启动,保障冯莉的呼吸机任何情况下都能连续工作。

医院的行政团队,每天都会过来看看我们。他们都在惊叹,以这种危险的状态维持这么久,已经让人大感意外了,甚至,大家又开始对冯莉的前途冒出了新希望。

“震中,朱慧、杨晓丽出院的新闻,日报的头条照片都做得非常好,市长和卫生局对这里的严防死守都很满意,期待再有奇迹出现。”乔院长说。其实他也知道,奇迹出现的可能性并不高。

“产妇的死亡率关系到我们的文明城市荣誉,全看你们了。”院感科主任忙不迭声明,话语里充满不明状况的乐观和希望。

我的耳朵已经自动关闭,疲劳了很久,连续的高强度高压力,让我的心思变得格外简单。做好这8个小时的事情,再做好下一个8小时。其他的,电视新闻、电台、报纸、统统不看。

旁人对我说什么,赞誉也好,冷嘲热讽也好,调侃也好,我全当耳旁风。生活的全部目标,就是下一个8小时稳定度过。心思越简单,心志就越坚定。

老许细细凝视我脸上的过敏性皮炎,鼻子上有点蜕皮。她的话里有感叹也有惋惜:“我还记得你十几年前刚工作那会儿,脸颊又白又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像水蜜桃一样。”

“现在呢?”我明知故问。年岁渐长,心事渐深,眉头会始终微微锁着,渐渐成为皱纹。

老许捏一捏我的脸颊:“现在像是穿了层盔甲,宠辱不惊,不管什么风吹过来,挡都懒得挡。”

几个镇守在这里的护士,已经全部开工在整理临床资料。方宇下了夜班就驻扎在医院的图书馆里,屏气凝神地用功。大家都放下生活的所有琐事,全部的内容就是这个定点病区。

每个人都有感觉,这将是自己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它在重塑着每个人的生命形状。

“你觉得是乳腺炎的问题,我觉得不能这样单轨道思维……”

“CRP不能太说明问题的是不是?PCT又不高……”

我和方宇说着说着又会抬起杠来,两个人的嗓门开始比着升高音调。此时,半点没有在外人跟前的忍耐克制。

ICU的护士们早就见怪不怪,但老许不习惯我们动辄以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怎么又吵架呀?有事好好说。”她又好心过来劝架。

“我们在讨论问题。”被劝架的两个人全然莫名其妙,茫然的一齐看向老许。

“我觉得这肯定不是肺部的细菌感染,如果是,现在已经玩完。其他部位的感染,都不需要用太广谱的抗生素。”我的嗓门没有降,火爆程度也没有降。

“这个我同意,那你说深静脉要不要拔吧?!”方宇别扭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的。

空投前线的孤军也会内讧。

双双马上安慰老许:“他们在ICU天天都这个样子,不是交火。”

老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俩吵得热火朝天,又突然熄火,开始调呼吸机。

“渗出的水已经慢慢变成蛋白质渗出,很厚了,再用高压力去压没什么意义,毕竟蛋白的分子量在那里,压回去的水比以前少了。”方宇看着复张后的监护参数皱着眉头。“我觉得肺复张再做下去没有什么用了。”

“俯卧位通气可以试试么?”我问。以前,我们从来没有试过俯卧位通气。

产妇起码有140斤,隆起的肚子上有很长的新鲜刀疤,嘴巴里有气管插管,连着呼吸机,有胃管连着肠内营养液,有导尿管。身上还有心电监护的导联线,有深静脉导管连着好几路液体。

这样用天罗地网连着的一个躯体,要在呼吸机不停,导管不脱开,输液不停的条件下翻个身,趴在床上继续所有这些治疗和监护。这是什么样的工程啊!

两个人不由得一起倒吸一口冷气。

“我也在想,没有可以参照的固定模式,你敢不敢。”方宇预估了一下难度,很不确定地看看我。

“我觉得不是很难。”很意外,不是ICU医生的黄奕,却冷不丁说了一句。我们两个都很意外地向她看去。

“你想,做全麻手术的时候,开后脑勺的刀,开腰椎的刀,人都需要趴在手术台上,也不脱开麻醉机,也要输液,不就是俯卧位通气吗?”黄奕在麻醉科轮转过半年时间,对各种手术的麻醉状态比我们两个都熟悉,经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十分合理。

对啊,背部手术时间长的病人不就是用麻醉机在做俯卧位通气吗?区别只是,麻醉机用的条件和压力比较低,而冯莉是一种极限状态的压力。

“不如试试看?”我们相互望望。在俯卧的体位下,背部的肺组织通气会好转,可能会出现氧合改善、通气改善的结果,这是我们在资料上查到的,其实谁也没有实际试过。

“我们先准备一下,用个床,自己趴一下呗。”我比他们两个更小心,如果导管在体位改动的时候意外脱出,几分钟内她就会死亡。

“到空病房,模拟一下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双双更加实际,于是一伙人兴冲冲赶到铺好的7床那里。

我躺在床上,模拟身体全部松弛的状态,由平躺翻成脸向下。

“这个手,需要放好,拧在那里别脱臼了。”双双指向我的右手。如果完全不用力,靠旁人帮助翻身,旋转的轴线上,手很容易压住翻不过来。实践了一下,我们马上看出第一个难点。

“脖子需要小心,额头这个地方需要枕头,不然眼睛会压住,现在的她可不会叫痛,眼睛别压爆了!”黄奕把我的头侧过来,这样气管插管可以从侧方连接呼吸机。“需要有一个人在头那里单独看住气管插管。”

她在手术室给病人摆过这样的体位,比我们都有经验。

“肚子需要用枕头垫起来,不然这个手术切口崩开了可受不了。”方宇把枕头塞在我腹部的一侧,这样,肩膀和腿变成了受力点,看上去就不是那么别扭了。

“心电监护的导联可以贴在外侧,这样不会压住,我看还是朝这一侧翻,这样深静脉导管就不会压住。”双双比划着,假定我的肩膀右侧有正在输液的深静脉导管。

“我觉得我们可以。”我有信心地说。“只是一个体位问题,比肺复张简单。”

看我没有一点要退却的意思,他们也都点头。肺复张的效果越来越差,风险越来越大,俯卧也许可以尝试呢!

俯卧位通气的确是没有用过的方法,但是这么高的呼吸机条件,这样频繁地用肺复张维持病人生命,我们也从来没有做过,这多活下来的一个星期,已经是一个奇迹,那么,我们何妨再试试,争取创造另外一个奇迹呢?

“不如做做看。”双双马上就去找枕头,集齐了6个大大小小的枕头,搁在一边待命。所有上班的医生护士都来了,今天人多,一共5个人,全部准备好待命。

大家站到床前,实地看冯莉的状态,才发觉,这个天罗地网连着的危重产妇要翻身,和我刚才模拟的简直不是一回事。

开高空调的温度到28摄氏度,把床上的被子全部撤掉,胃管抽空,尿袋放空,深静脉暂时停止输液,封管,心电监护的导联线暂时取下来,把气管插管重新固定。

床拉出来一截,我挤到病人的头端去,这样,我就可以时刻用手固定着最最关键的气管插管,不让它滑出来。

单这些繁杂的准备工作,我们就做了快半个小时。在28摄氏度的空调温度下,每个人都开始冒汗。

“准备好了吗?我们开始。”我站好了位置,扶住冯莉的头,固定住最关键的气管插管。另外四个人分别在床的两侧,我们要开始行动了。

“新姿势,新高度,开始。”方宇仍然干活不忘贫嘴,吆喝着,按刚才试验的方法把人抬起来,先侧卧,摆好手脚,理顺管道,一路人马七手八脚把冯莉翻了过来。

有惊无险,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她完全没有肢体的控制能力,处于镇静的松弛状态,复杂的管线方向还需要调整,但是终于,我们把她翻了过来,用枕头垫好,变成趴在床上的姿态。

连心电监护,连接输液。双双手脚不停,把管道全部理顺。

我和方宇立刻站到呼吸机跟前去看,换了这个体位之后,呼吸机参数会出现什么变化。

“喂,潮气量莫名其妙大了80毫升,你看到吗?”方宇的眼镜里面又开始冒蒸汽了,很兴奋地指着呼出气潮气量监测的数据。

“这肯定是好事情,而且你看,一样的氧浓度,经皮氧饱和度也比前面高了一点。”我看着慢慢升到95%的氧饱和度,觉得有点难以置信。所有的呼吸机参数都没有变,只是翻了个身,病人就出现了这么大的变化。

“呃!拍照拍照,我还没有见过这个样子机械通气的病人。”方宇拿起我的数码相机,对着呼吸机、监护仪、气管插管,就是一阵拍。

老许很好笑地看着方宇:“这两个人,刚才还在吵架,像小孩子一样。”

“没有吵架,我们只是在讨论问题。”我斩钉截铁地否认,一齐抬杠拌嘴多年,纯粹是一种习惯。

大家都很兴奋。双双顺手在她背上叩了叩背。这个体位震动排痰最合适不过,冯莉胖大的身体已经一动不动地平卧了一个星期,想必下肺坠积的痰液已经不少。

一阵震动后,气管插管里有黏稠的痰液被震出来。

“这样子,可以吸吗?”双双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体位,有点迟疑。

“不知道,试试看。”我确实不知道,这是没有试过的状态,走一步算一步。吸痰也很顺利,没有像前几天一样,一吸痰,氧合就降到难以容忍的90%以下。真是难以置信。

“你说,这个状态可以坚持多久?”方宇不确定地问我。其实,我和他一样没有答案,他心里对此清清楚楚,就是忍不住要问。

“我觉得今天不如见好就收,待两个小时,等到4点钟的时候就翻过来,明天再来过?”我用征询的语气问他。

“好的,今天至少我们证明了一下,俯卧位通气是有好处的。”方宇心满意足地点头。大家围在床边,都不敢走开。

“你说,在俯卧位下做肺复张会是什么结果?”他问我。

其实我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趴着的状态不妨碍做肺复张,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试试呢?“不行,这个状态氧合已经好了很多,没有必要折腾,我觉得今天咱们还是先保住这点胜利成果。”我坚决地制止他的好奇心,“心里痒痒就先查资料,不要动手动脚。”

“震中,病人的状况怎么样?”是乔院长的电话。在艰难的等待中维持了一个多星期,他也觉得有点意外。他仍然按照平时的习惯,有空就打个电话过来,问一下冯莉的状况。

“我们在做俯卧位通气,呵呵,好像还不错。”我有点小激动,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坦率地告诉他。

“插着这么多的管子可以做到俯卧?”乔院长有点意外,也有点担心。“当心脱管,也要当心气胸。”

“刚我们已经做了2个小时,效果很意外。”我看着呼吸机的面板说。医生的经验都是从一个一个病人身上获得的,如果没有实际的体验,即使看了很多国外的资料,我对俯卧位通气还是没有这么直接的体验和信心。

这两个小时的俯卧让我看到了效果,看到了数值的提高,还有呼吸机上的变化,这个比什么都能振奋信心。

“真的吗?!明天我要来看一看。”老练如乔院长,也忍耐不住好奇心。

第一次俯卧安全地结束,大家都长出一口气。工程量浩大是毫无疑问的,为这两个小时的俯卧,光是准备工作,我们就做了足足一个小时,人力消耗更加厉害。俯卧状态下,我们都不敢走开,得时时盯着呼吸机和监护仪。

双双额头冒汗,病人不能盖太多的被服,怕影响身上的管道连接,只能把空调温度调高。空调运转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室内空气热得人发懵。

“明天,可以改进一下。”双双比划着,“这只手的方向如果处理妥当,我们三个人,就可以翻她过来了,而且上午下午可以各做一次。”这小妞半点不怕麻烦,也是个好事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