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圣之机:王阳明致良知工夫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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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附录 通往阳明精神世界的路标

阳明学自其诞生之日起,就与历史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并呈现出跌宕起伏之态势。近代以降,阳明学中的心性话语成为民族国家建构、革命运动开展、政党政治运行的一个重要精神资源,阳明学的命运也由此更是潮落潮涨,极尽功罪褒贬之曲折。本书旨在跳出惟“成功”是瞻的现代价值视域,以“龙场悟道”“知行合一”“心外无物”“致良知”等阳明学著名论题为焦点,追本溯源,疑义与析,从修身工夫的向度体会阳明学的义理内涵,领略致良知教的本地风光,管窥阳明学精神的本来面目,重返“为己之学”这一传统儒学的生命世界。为此,本研究坚持以下六条方法论原则:

1.以阳明解释阳明,以整体的阳明文本世界解释局部文本,将阳明的思想命题置于其义理系统之中,给予一自洽与融贯的解释。朱子读书法云:“看文字须是虚心。莫先立己意”,“初看时便先断以己意,前圣之说皆不可入。此正当今学者之病,不可不知”。理学语录往往只一二短句,看似简短,尤易塞入己见。如《传习录》上卷“处朋友,务相下则得益,相上则损”一条记录甚简,对儒家友道思想熟悉者,其义自是分明。倘不谙阳明友道思想,则不妨通观阳明论交友之道文本,将阳明论“相上”“相下”文字类聚而观,其义自见。如,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瑕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传习录》245∶315)再如:“相会之时,尤须虚心逊志,相亲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养,相感以诚,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书中天阁勉诸生》,《王阳明全集》卷八,第279页。再如,问:“责善朋友之道,意如何?”师曰:“相观而善,乃处友之道。相下则受益,相上则损。才责善,便忘己而逐人,便有我胜于彼之意。孟子此言为章子父则善,不善用其好善之心,故云然。盖谓责善在朋友中犹可用,若父子兄弟之间绝不可用,非谓朋友专以责善为道也。故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朋友数,斯疏矣。’”“然则朋友中有过而不觉不改,奈何?”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稽山承语》,《新编王阳明全集》卷四十,第1614—1615页。这些论友道的文字其主题是高度一致的,即强调朋友相处,务必相互尊重,不能自以为是,轻忽朋友,更不能动气求胜。朋友纵有不是,亦应反己、责己,而不应责善逐人。阳明对孟子“责善,朋友之道”一说持保留态度一方面说明儒家“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修己治人之道得到进一步深化,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在心学结社活动日趋活跃的新形势下,如何处理同志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个严峻问题。

2.充分尊重阳明思想的“生存论性质”,从修身学、工夫论的立场阐述阳明思想的内在理路。阳明论学文字多是指点语、启发语,其致良知论在根本上是一话语行为系统(a system of speech acts),而非一套论证系统。其旨趣不外“唤醒”与“转化”,因个体气质、修行果位各有不同,阳明之良知话语亦随之不同(“各随分限所及”),其《寄李道夫》云:“学绝道丧,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涛中,且须援之登岸,然后可授之衣而与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涛中,是适重其溺,彼将不以为德而反以为尤矣。故凡居今之时,且须随机导引,因事启沃,宽心平气以熏陶之,俟其感发兴起,而后开之以其说,是故为力易而收效溥。”《王阳明全集》卷四,第165页。故对同一命题,阳明会有不同的看法,王艮与董沄先后出游而归,阳明问游何见,两人均答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对王艮之答,阳明说:“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看到你是圣人在。”而对董沄则说:“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王艮圭角未融,董沄恍见有悟,故阳明前者裁之,后者实之,问同答异。又如,阳明既有“不可谓未发之中常人俱有”之说(《传习录》45∶83),又有“良知即是未发之中,……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之论(《传习录》155∶217),两者看似相互抵牾,但从工夫指点语体会之,则一者是警诫语,诫弟子对自家的现实心性之有限性一面保持警惕,一者是激励语,用以坚定弟子成圣之信心。两者不仅不相抵牾,而且相辅相成。善会之,其意思自是融贯的。不善会之,则徒生歧解,甚或质疑相关条目“不似阳明所以为学、与其所以教人之旨”。

3.以阳明后学解释阳明,对于阳明思想理解之中的歧义之处,则博采阳明后学之见解,精审折中以求合一。阳明论学往往于戎马倥偬之隙,义理名相之细处或未及讲论,对于弟子纠缠于言语知解一路之问题,阳明又往往避而不答,或者一再强调,“自思得之”,所谓“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而于工夫上达之机,为避免弟子好高骛远,更是含蓄不宣,待人躬修自悟。然及于后学辈,讲学讨论已成常态,乃至牛毛茧丝,无不辨析。阳明思想之中所蕴含的种种态势,阳明指点工夫所用含浑语之多重意蕴,因后学各自资质不同、慧根不同、修行得力处不同而各有发明。一般而言,这些不同的理解要比今人之解释更接近阳明思想所敞开的原初场域。

4.考虑传统朱子学阵营之批评立场,澄清对阳明思想可能之误解。阳明心学立场鲜明,生前即招致朱子学阵营之批评,殁后,各种专门批评阳明《传习录》的著作陆续有作,如程曈《阳明传习录考》、冯柯《求是编》、张烈《王学质疑》、江恒《王学类禅臆断》、王嗣槐《桂山堂读传习录辨》、罗泽南《姚江学辩》等等,这些著作或取《传习录》全条,或摘录要语,逐一辩驳。当然,这种对阳明学的批评立场不仅见于朱子学阵营,即便阳明的弟子如顾应祥在得到《传习录》后,颇怀疑其中掺杂了太多门人的观点,遂撰《传习录疑》,对可疑条目一一辨析。又如黄绾本系阳明心学之盟友,后以弟子辈从游于阳明门下,在阳明去世后还将其哲嗣王正亿抚养成人,并将女儿嫁给他。但在其晚年所撰《明道编》中,黄绾对宋儒之学与“今日学者”(实则指阳明)之思想均有批评。这些批评的声音尽管囿于门户而难免失于偏颇,但兼听则明,从这些批评的立场,我们既可以见到阳明思想与佛道二氏之间的绾结,亦可以更好地理解阳明致良知教究竟与朱子学有何种异同。

5.将阳明思想置于比较宗教、比较哲学的视野,以见出阳明致良知教作为“生命的学问”与西方智慧之共通处与殊胜处。阳明致良知教乃从百死千难中而来,属于典型的身心修炼的智慧。而世界宗教无不有其精神修炼(spritual exercises)的传统,而作为生活方式、作为意欲治疗术(the therapy of desire)的西方古典哲学亦有丰富的“自我技术”(technologies of the self)——对自家身心、行为进行反思、操练以实现自我转变的技术。苏格拉底的“关心自己”(epimelesthai sautou)与孔子的“为己之学”均将目光聚焦于个己生命的修炼领域,可以说学以成人、变化气质本是一切生命学问的共法。显然,阳明的龙场悟道、心学一系的冥契体验、戒慎恐惧的致良知工夫等等,倘从人类精神修炼的传统这一世界视野加以观照,既可以在一般宗教性的修行实践范畴下得到定位与理解,又可以领略其独特的本地风光。

6.用“心”体贴阳明心学之运思路线,阳明心学工夫论始终立足于生命之当下(“此地”“此时”“此心”),致良知之“致”亦从不外于人情事变、喜怒哀乐。朱子曾说:“读《六经》时,只如未有《六经》,只就自家身上讨道理,其理便易晓。”又说:“圣人教人,须要读这书时,盖为自家虽有这道理,须是经历过,方得。圣人说底,是他曾经历过来。”阳明也有类似的说法:“古人言语,俱是自家经历过来。所以说得亲切。遗之后世,曲当人情。若非自家经过,如何得他许多苦心处?”(《传习录》296∶345)真正的儒者都属于阿多(Pierre Hadot)所说的存在性的哲学家(existential philosopher),其哲学就体现其存在的过程之中,而非谈论存在的哲学家(philosopher of existence)。见阿多著、姜丹丹译:《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157页。阳明的工夫论本身就是他本人长期修行的经验总结,故只有基于吾人本己的生命体验,才能真正“兑现”阳明心学思想的意义,没有相应的用心体贴工夫,阳明工夫论之研究终难以避免“鬼家活计”“对塔说相轮”之讥。古语云:同明相见,同听相闻,惟圣知圣,惟贤知贤。原则上,欲知阳明思想之精神必上升到阳明思想之高度,这当然是很高的门槛要求,“对于不懂音乐的耳朵,最美的音乐也没有意义”,不过,音乐的耳朵是培养与训练的结果,这种欣赏音乐的潜能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况且正是阳明本人将圣人的门槛放低了,“心之良知是谓圣”,“个个人心有仲尼”,良知本来就是“我的本质表现”,因此只要我们用心默会,就总会契入其思想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