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医学教育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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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黄帝内经》的医学教育思想

《黄帝内经》是我国医学宝库中现存成书最早的较为完备的一部医学典籍。该书总结了我国早期的医疗经验和学术理论,并吸收了有关天文学、历算学、生物学、地理学、人类学、心理学,运用阴阳、五行、“天人合一”的理论,对人体的解剖、生理、病理以及疾病的诊断、治疗与预防,做了比较全面的阐述,确立了中医学独特的理论体系,成为中国医药学发展的理论基础和源泉。历代著名医家在理论和实践方面的创新和建树,大多与《内经》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内经》虽无医学教育之专论,但其中有探讨医学教育的零言散语,而且其他言论中也折射出许多很有价值的医学教育思想,可以说是医学教育思想的宝库。《内经》并非出自一时一人之手,对于其成编年代历来多有争议,迄今尚无定论。除了古代部分学者认为其成编于远古黄帝时期之外,大都认为成编于春秋战国或者秦汉时期。该书的主要内容反映了先秦时期的医学发展景况,故而将之置于此章加以阐述。

一、论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

《黄帝内经》认为,医学教育的目的和价值在于传承医学、保身和亲、治民保民。

帝曰:夫子之言,上终天气,下毕地纪,可谓悉矣。余愿闻而藏之,上以治民,下以治身,使百姓昭著,上下和亲,德泽下流,子孙无忧,传之后世,无有终时,可得闻乎?(《素问·天元纪大论》)

帝曰:……余诚菲德,未足以受至道;然而众子哀其不终,愿夫子保于无穷,流于无极,余司其事,则而行之,奈何?(《素问·气交变大论》)

《黄帝内经》中的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论是对医学教育的全面定位,涵盖对医学本身的价值、对个人的价值及其社会价值,后世历代关于医学教育目的与价值的论述皆未超越于此。

二、论医学教育对象的选择

教育对象的选择是教育的重要步骤。孟子曾云“君子有三乐”,其中一乐即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虽然如此,儒家倡导“有教无类”,并非非英才不教,而仅是得英才为乐而已。医学教育却与之不同,不仅是以育英才为乐,且坚持非英才不教,《内经》即强调“得其人乃传,非其人勿言”(《灵枢·官能》,极其重视教育对象的选择。

医学之所以非常重视教育对象的选择,是因为医学精微,难学而易失,非极其聪慧坚毅之士难堪此任。对此,《黄帝内经》中有着明确的认识,“不得其人,其功不成,其师无名”(《灵枢·官能》),“士之才力,或有厚薄,智虑褊浅,不能博大深奥”(《灵枢·禁服》)。因此,为了保证医学知识流传不绝,必须慎重选择教育对象,倘若择人不当,不但不能弘扬医术,反而会给医学带来极大的损失,正所谓“传非其人,慢泄天宝”(《素问·气交变大论》)。《内经》这种人才选拔思想对后世影响甚大,得到历代医家的呼应,张仲景在《伤寒杂病论·序》中云:“夫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禀五常,以有五脏。经络府俞,阴阳会通,玄冥幽微,变化难极。自非才高识妙,岂能探其理致哉!”孙思邈《大医精诚》中言:“唯用心精微者,始可与言于兹矣。”徐大椿在《医贯砭》中言:“盖医者,人命所关,固至难极重之事,原不可令下愚之人为之也。”为此,徐大椿更是撰有《医非人人可学论》,以警世人。目前中医药院校招生以高考分数画线为准则,这种选拔标准对于医学教育对象的选拔是很不够的。古代对医学教育对象选拔的极端重视足以令今人深思。

尽管医学不轻易授人,但出于对医学传承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加之医学可传之士的难得,《黄帝内经》强调得其人必传。《素问·气交变大论》云:“得其人不教,是谓失道。”《灵枢·阴阳二十五人》亦云:“得其人弗教,是谓重失。”都是强调一旦遇到学医的好苗子,就一定要去培养他,否则就是失职。甚至要求医家主动去寻觅可造之才,倡导主动施教。长桑君之所以屡屡到秦越人所在的旅馆居住,就是为了考察秦越人。我们可以想象得出长桑君一定周游各地寻觅堪造之才,仅仅为了考察秦越人就耗费十多年,并最终将医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这正是《黄帝内经》中所倡导的行为。

三、论受教育者所应具有的理念

《黄帝内经》中还阐述了医学受教育者所应具有的一些基本理念,只有具备这些理念,方可成为理想的医学人才。

(一)对医学要有尊崇之心

当受教育者准备涉足某个领域,不是怀揣敬畏和尊崇之心,而是以无所谓和戏谑的态度进入,注定无法深究奥秘,弘扬术业。因此,《黄帝内经》中多次提到以敬畏和尊崇之心来学习和传承医学。

黄帝问曰:余闻九针于夫子,众多博大,不可胜数。余愿闻要道,以属子孙,传之后世,著之骨髓,藏之肝肺,歃血而受,不敢妄泄,令合天道,必有终始,上应天光星辰历纪,下副四时五行。(《素问·三部九候论》)

黄帝曰:善哉!余闻精光之道,大圣之业,而宣明大道,非斋戒择吉日,不敢受也。(《素问·灵兰秘典论》)

帝乃辟左右而起,再拜曰:今日发蒙解惑,藏之金匮,不敢复出,乃藏之金兰之室,署曰气穴所在。(《素问·气穴论》)

乃择良兆而藏之灵室,每旦读之,命曰《气交变》,非斋戒不敢发,慎传也。(《素问·气交变大论》)

帝曰:……请藏之灵兰之室,署曰《六元正纪》。非斋戒不敢示,慎传也。(《素问·六元正纪大论》)

(二) 人“最为天下贵”的观念

《素问·宝命全形论》中云:“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对此,高士宗注曰:“万物皆在天地覆载之中,唯人超乎万物之上,参天两地,故莫贵焉。”众所周知,中国古代一向将人与天地并列,称为“三才”。早在先秦时期,就产生了人贵论思想,《尚书·泰誓》中即云:“惟天地,万物父母;唯人,万物之灵。”意即天地是万物所由生的父母,人是万物中最有智慧的。《荀子·王制》将万物分为四个由低到高的等级,谓:“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本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这种人贵论思想是中国古代医学得以很早成熟发展的最基本的社会心理动机之一。

四、论教学内容

《黄帝内经》认为,医学教学内容一要“求于本”;二要“览观杂学”,具备广博的知识;三要培养能力。

(一)治病必求于本

黄帝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素问·阴阳应象大论》)

所谓“本”即“阴阳”,治病必先明“阴阳”。这里实际上提出了医学教育的首要任务。阴阳和五行学说是我国古代的哲学理论,概括了古人对自然界发展变化规律的认识,早在约两千年前就被用于医学领域,成为中国医学的一种基本理论。在我国医学中,无论是认识人体组织结构及其功能活动,探究疾病发生、发展的规律,还是确立药物治疗的方法原则,都要运用阴阳五行学说。因此,医学教育首先就要使教育对象掌握这一医学的基本理论和精髓,形成不同于西学的独特的中医思维方式。

(二)览观杂学,使受教育者具备广博的知识

中医学的最大特性是科技性与人文性相结合,中医学是对人体现象的整体性把握,是各种知识综合作用的结果。因此,学习医学视野必须要开阔,人文素养必须要深厚,否则就很难领悟医学精髓,具备灵变的诊疗能力。《黄帝内经》中多次论述习医者必须具备广博的知识。

《上经》曰: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素问·气交变大论》)

而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以教众庶,亦不疑殆。(《素问·著至教论》)

黄帝燕坐,召雷公而问之曰:汝受术诵书者,若能览观杂学,及于比类,通合道理,为余言子所长。(《素问·示从容论》)

明确指出得道者,应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通人事,博览群书,懂得取象比类,方能把医学道理融会贯通,如此,医学方可以长久流存。

(三)注重能力培养

医学面对的是精密复杂的生命现象,临床诊治时必须要具备较高的思维和实践能力。

1.比类思维能力

这是一种通过对自然现象的认识和总结,掌握其内部变化规律和本质,并达到举一反三的思维能力。实际上是一种通过有限的认知推知无限、由已知推知未知的思维能力。在医学的学习和临床实践中,都需要具备此种能力。《素问·示从容论》中要求学医者“及于比类,通合道理”,《素问·徵四失论》中更是明确指出“不知比类,足以自乱,不足以自明”。

2.藏象思维能力

藏象思维是通过对外在表象的观察从而洞察内在本质的思维能力。中医诊断是通过四诊综合病情信息从而达到对内在病因、病机的判断,因此,藏象思维能力是医生必备的思维能力之一。《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中云“以我知彼,以表知里”,《素问·标本病传论》中云“以浅而知深,察近而知远”。藏象思维能力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要明辨标本。“标本”概念在《内经》中有多层含义,但基本含义是疾病的表征与内在根源。明辨标本要求医生通过疾病的表征洞察病源,透过现象认清本质。《素问·标本病传论》云:“知标本者,万举万当;不知标本,是谓妄行。”《素问·至真要大论》云:“知标与本,用之不殆,明知逆顺,正行无问。此之谓也。不知是者,不足以言诊,是以乱经。故《大要》曰:粗工嘻嘻,以为可知,言热未已,寒病复始。”

3.预见“未病”的思维能力

中医强调诊病不仅要“治已病”,更要“治未病”,也就是要预见到疾病的萌生或发展趋势,提前预防和遏制。这就给医生提出了比诊治已有病情更高的要求,而这是基于精通医理和对病情准确把握的基础上的。《素问·八正神明论》云:“上工救其萌芽,必先见三部九候之气,尽调不败而救之,故曰上工。下工救其已成,救其已败。救其已成者,言不知三部九候之相失,因病而败之也。知其所在者,知诊三部九候之病脉处而治之。故曰守其门户焉,莫知其情而见邪形也。”

4.循经守数、灵变施治的能力

《内经》中非常强调根据法则治病,但其所言法度,并非要求固守,实则要求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随机应变施治。《素问·疏五过论》开篇云:

黄帝曰:呜呼远哉!闵闵乎若视深渊,若迎浮云。视深渊尚可测,迎浮云莫知其际,圣人之术,为万民式,论裁志意,必有法则。循经守数,按循医事,为万民副。故事有五过四德,汝知之乎?

雷公避席再拜曰:臣年幼小,蒙愚以惑,不闻五过与四德,比类形名,虚引其经,心无所对。

正是出于医理的深奥难测,此处提出诊疾治病必有法度。然据文中所论“五过”,正是由于“受术不通,人事不明”造成的。因此,此处所谓“法度”正是要求诊治时必须结合阴阳四时的变化、人体的强弱、年龄的大小以及病人的生活环境、思想情绪等各方面进行仔细的分析和研究,灵变施治,方能避免诊治上的错误。这种能力是医生在诊治过程中必须具备的一项基本能力。《素问·示从容论》中以一则病例来说明必须使受教育者明白治病之时“循法守度,援物比类,化之冥冥,循上及下,何必守经”的道理。

雷公曰:于此有人,四支解惰,喘咳血泄,而愚诊之,以为伤肺。切脉浮大而紧,愚不敢治。粗工下砭石,病愈,多出血,血止身轻。此何物也?

帝曰:子所能治,知亦众多,与此病失矣。譬以鸿飞,亦冲于天。夫圣人之治病,循法守度,援物比类,化之冥冥,循上及下,何必守经?今夫脉浮大虚者,是脾气之外绝,去胃,外归阳明也。夫二火不胜三水,是以脉乱而无常也。四支解惰,此脾精之不行也。喘咳者,是水气并阳明也。血泄者,脉急,血无所行也。若夫以为伤肺者,由失以狂也。不引比类,是知不明也。夫伤肺者,脾气不守,胃气不清,经气不为使,真脏坏决,经脉旁绝,五脏漏泄,不衄则呕,此二者不相类也。譬如天之无形,地之无理,白与黑相去远矣。是失吾过矣,以子知之,故不告子。明引比类从容,是以名曰诊经,是谓至道也。

明确指出,治病要遵循法度,引物比类,并将规矩法度与变化多端的病情结合起来,通过思考分析,随机应变,并将之称之为“至道”。黄帝将雷公误诊的过失归于自己没能“告子”,这就要求教育者不但要传授治病之法度,更要传授治病灵变施治的能力。

五、论教学方法

《黄帝内经》结合医学特点,提出了许多很有价值的教学方法。

(一)言验结合

黄帝问曰:余闻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善言人者,必有厌于己。如此,则道不惑而要数极,所谓明也。今余问于夫子,令言而可知,视而可见,扪而可得,令验于己,而发蒙解惑,可得而闻乎?(《素问·举痛论》)

与此相类的话在《素问·气交变大论》中亦出现。

帝曰:……余闻之,善言天者,必应于人;善言古者,必验于今;善言气者,必彰于物;善言应者,同天地之化;善言化言变者,通神明之理。

医学是一门实践性极强的学科,教学过程中必须贯彻理论联系实际、理论付诸实践的教学原则。

(二)由浅至深,由近至远

帝曰:善言始者,必会于终。善言近者,必知其远,是则至数极,而道不惑,所谓明矣。愿夫子推而次之,令有条理,简而不匮,久而不绝,易用难忘,为之纲纪。(《素问·天元纪大论》)

这里阐述的是教学的一个基本原则,即由简易入手,渐次至深。这符合人接受事物的普遍规律。且由简易入手,能渐渐培养学习的兴趣,否则一旦入手即难,很容易使学习者产生畏难和退缩的心理。与此相应,在《素问·著至教论》中,提出了学习的五个阶段:“黄帝坐明堂,召雷公而问之曰:子知医之道乎?雷公对曰:诵而颇能解,解而未能别,别而未能明,明而未能彰。”对此杨上善注云:“习道有五:一诵,二解,三别,四明,五彰。”通过不断的积累和领悟,逐步达到对医理的掌握,由初步了解到具有一定辨别正误的能力,由辨别正误到较为明白清楚地把握医理,最后掌握医理精髓并能在临证时自由运用。这是医理由外而内逐步内化的过程,是由被动接受医理到主动阐发并自由运用医理的过程。

(三)情景教学法

情景教学法是设置与教学内容相关的情景,使受教育者在现实体验中更加深刻地把握教学内容。这种教学方法在《黄帝内经》中得到了较为娴熟地运用。比如《素问·阴阳类论》中云:“孟春始至,黄帝燕坐,临观八极,正八风之气,而问雷公,曰:阴阳之类,经脉之道,五中所主,何脏最贵?”立春时节,观春景,沐春风,黄帝与雷公结合时节探讨三阴三阳及其症状脉象。正是一次绝好的情景教学法的范例。

(四)启发诱导式教学法

启发诱导式教学法可最大限度地调动受教者的求学积极性,使教学产生最佳的教学效果。《素问·阴阳类论》就是一个很好的启发式教学案例。黄帝在孟春时节向雷公发问“何脏最贵”。雷公先言肝脏为最贵,黄帝仅言“子所言贵,最其下也”,并不明言何脏最贵,而是让雷公回去思考。“雷公致斋七日”后,黄帝始与他进一步探讨三阴三阳之理。即使在此次教学中,黄帝仍然继续采用不愤不启的启发诱导式教学法。雷公“请问短期”,黄帝先是不应。雷公复问,仅答曰“在经论中”。直至雷公三问“请闻短期”,黄帝始授教。

六、论治学观

医学关乎人命,这也就对习医者提出了很高的学风要求。《黄帝内经》中对此多有论述,主张从教与学两个方面共同努力提高教学质量。在治学观上,提出很多有价值的见解。

(一)受师必卒、必精

医学必须要接受系统性的教育,全面把握医理、医术,否则很难准确判断病情、正确施治。《素问·徵四失论》云:“受师不卒,妄作杂术,谬言为道,更名自功,妄用砭石,后遗身咎,此治之二失也。”《素问·方盛衰论》亦云:“受师不卒,使术不明。”

(二)博览知要

《黄帝内经》强调学医者应具有广博的知识,要求学医者要“览观杂学”,同时要求要善于提炼概括,做到“知要”。这就要求学医者具有整体把握和提纲挈领的能力。《灵枢·禁服》中云:“囊满而弗约,则输泄;方成弗约,则神与弗俱。”指出倘若不对所学知识进行概括提炼,就会杂乱没有条理,无法把握其精髓。医学精微,知识杂多,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倘仅仅是“身在此山中”,却不能跳出庐山整体概览,就很难“识庐山真面目”。因此,《内经》中多次强调概览知要在学习医学中的重要性。《素问·标本病传论》云:“九针之玄,要在始终。故能知终始,一言而毕。”《素问·至真要大论》云:“夫标本之道,要而博,小而大,可以言一而知百病之害。”《灵枢·九针十二原》云:“节之交,三百六十五会。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