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医学教育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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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古代医学教育的教学内容与方法论

教育内容与方法是教育目的、人才目标的具体化。古代医学教育在长期实践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内容体系和教学方法。

一、古代医学的教学内容

(一)教学内容注重处理的问题

1.基与专:注重基础理论学习,分科教学

古代医学教育一向注重基础理论学习,在此基础上再分科教学。如唐代医学虽分四科,但医学基础课程均有《素问》《脉经》《甲乙经》《本草经》。在此基础上,各科再设置相关课程,如针科学习《明堂脉诀》《黄帝针经》以及九针补泻和临床应用知识,按摩科则需学习体疗、按摩、伤科、整骨等课程及实际应用方法。

2.源与流:经典为本,旁涉各家,吸纳发展

中国古代是一个崇经的国度,医学亦然。在长期的医疗实践中,医学形成了自己的经典著述,这些经典是医学教育的根基。对此,古代医家多有论述。

非《素问》无以立论,非《本草》无以立方。(元·朱丹溪《格致余论·序》)

先生(按:指朱丹溪)曰:“无他,圆机活法,俱在《内经》,熟之自得矣!”( 明·戴思恭《推求师意·卷之上·泄泻》)

仲景诸方,实万世医门之规矩准绳也。(元·朱丹溪《局方发挥》)

《本草》《灵》《素》,圣经也;《伤寒》《要略》,贤论也。贤论,犹儒者之四书;圣经,犹儒者之本经。(清·张志聪《伤寒论集注》)

既不知神农、黄帝之精义,则药性及脏腑经络之源不明也。又不知仲景制方之法度,则病变及施治之法不审也。(清·徐大椿《医学源流论·医学渊源论》)

立足经典并非固守狭隘,而是要旁涉各家,并不断吸收新的研究成果。朱丹溪在《格致余论》中云:“会诸家之粹,求其意而用之。”孙思邈亦主张:“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表里孔穴、本草药对,张仲景、王叔和、阮河南、范东阳、张苗、靳邵等诸部经方;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如此乃得为大医,若不尔者,如无目夜游,动至颠殒。”(《备急千金要方·大医习业》)在具体教学实践中,教材也是根据医学发展不断变化。如宋代太医局设九科,其中方脉科的教材分为大、小经,《素问》《难经》《脉经》为大经,《诸病源候论》《龙木论》《千金翼方》则为小经。元代在学习医学经典的基础上,还要求学习北宋末年编撰的《圣济总录》。清代除以《素问》《难经》为基本课程外,还采用了当时的医学名著作为教材,如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医官吴谦等编著的《医宗金鉴》。

3.理论与实践:理论与实践相结合

古代医学教育除注重理论传授外,对实践教学亦非常重视,强调二者的紧密结合。师徒授受方式的医学教育其实践性无须多言,就学校教育而言,其实践教学形式亦多种多样。如唐代太医署专设药园,内种植各种药草,专供药学生徒实习之用。宋代医学生要流动地到太学、律学、武学和各军营中为学生和将士诊病,进行临床实践。

4.博与约:精而专,博而约

古代医学教育注重博学杂览,金代张从正在《儒门事亲·卷二·攻里发表寒热殊涂笺》中云:“乃知学不博而欲为医难矣。”清代张畹香《张畹香医案》卷上云:“学医总须多读书,多看各家书籍,自然腹中渊博,胸有准绳。”清代王秉衡《重庆堂随笔·卷上·论治案》云:“固执不通者,无才以胜其学也;好作聪明者,无学以副其才也。人必有天赋之才,而读破万卷,庶可以为医矣。”不但要“博采众方”,而且要饱读百家之学,《素问·著至教论》云:“而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以教众庶,亦不疑殆。”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大医习业》言:“又须妙解阴阳禄命,诸家相法,及灼龟五兆,《周易》六壬,并须精熟”“又须涉猎群书。何者?若不读五经,不知有仁义之道;不读三史,不知有古今之事;不读诸子,睹事则不能默而识之;不读《内经》,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不读《庄》《老》,不能任真体运,则吉凶拘忌,触涂而生。至于五行休王、七耀天文,并须探赜。若能具而学之,则于医道无所滞碍,尽善尽美者矣。”古代医家甚至主张医家要“知天时国运之理”,徐大椿《医学源流论·病随国运论》云:“天地之气运数百年一更易,而国家之气运亦应之。上古无论,即以近代言。如宋之末造,中原失陷,主弱臣弛。张洁古、李东垣辈,立方皆以补中宫、健脾胃,用刚燥扶阳之药为主,局方亦然。至于明季,主暗臣专,膏泽不下于民。故丹溪以下诸医,皆以补阴益下为主……故古人云:不知天地人者,不可以为医。”其《兰台轨范·五脏疮疹证治》亦云:“天下之病,随时随地,变化无穷,所以《内经》有五运六气、异法方宜等论。为医者,苟不能知天运之转移及五方之体性,终有偏执之处,不可以称上工也。”但是博览却不能放荡不收,而要由博而约,达致精专。对此,清代赵晴初有非常精到的论述,何廉臣在《重刻〈存存斋医话稿〉序》中记赵晴初之言曰:“医非博不能通,非通不能精,非精不能专。必精而专,始能由博而约。吾绍前辈金士哦、陈念义以《景岳全书》为枕中秘,任沨波案头只一册《临证指南》,俞根初案上只一册仲景《伤寒论》,可见心得处不在多也,然无心得者,不得以此藉口,欲求心得,正非多读古今医书不可。盖不博,亦断不能约也。”

(二)教学内容安排的基本原则

1.系统性原则

古代医学教学内容的安排非常重视规范性、系统性和完整性。医学关系人之生死,必须要拥有比较完整系统的医学知识,否则极易偏见误判。对于偶尔翻检医书、无医学之根底却狂妄自信之徒,徐大椿在《医学源流论·涉猎医书误人论》一文中予以痛斥。

人之死,误于医家者十之三,误于病家者十之三,误于旁人涉猎医书者,亦十之三。盖医之为道,乃通天彻地之学,必全体明而后可以治一病。若全体不明,而偶得一知半解,举以试人,轻浅之病,或能得效;至于重大疑难之症,亦以一偏之见,妄议用药,一或有误,生死立判矣。间或偶然幸中,自以为如此大病,犹能见功,益复自信,以后不拘何病,辄妄加议论。至杀人之后,犹以为病自不治,非我之过,于是终身害人而不悔矣……又有文人墨客,及富贵之人,文理本优,偶尔检点医书,自以为已有心得,旁人因其平日稍有学问品望,倍加信从。而世之医人,因自己全无根柢,辨难反出其下,于是深加佩服。彼以为某乃名医,尚不如我,遂肆然为人治病,愈则为功,死则无罪。更有执一偏之见,恃其文理之长,更著书立说,贻害后世。此等之人,不可胜数。

2.循序渐进原则

“学问之道,必由浅入深。从未有浅近不知,而专求怪僻者。况医法一误,必至伤生害命,尤不可不慎也。夫所谓浅近者,如伤风则防风、荆芥,感寒则苏叶、葱头,咳嗽则苏子、杏仁,伤食则山楂、神曲,伤暑则香薷、广藿,疟疾则柴胡汤加减,痢疾则黄芩汤加减,妇人则四物汤加减,小儿则异功散加减,此皆历圣相传之定法,千古不能易也。至于危险疑难之症,则非此等药所能愈,必博考群方,深明经络,实指此病何名,古人以何方主治,而随症加减”(清·徐大椿《慎疾刍言》)。教学内容的安排要从浅近简易入手,在此基础上,逐步深入。

中医学的高境界在于能灵悟变化,但这种随证变化的能力是建立在明法度基础上的,“知常”方能“达变”。因此,古代医学教育主张先教之法度,使医学生首先做到“明法”“循经守度”。“圣人之为道者,上合于天,下合于地,中合于人事,必有明法,以起度数,法式检押,乃后可传焉。故匠人不能释尺寸而意短长,废绳墨而起平木也;工人不能置规而为圆,去矩而为方。知用此者,固自然之物,易用之教,逆顺之常也”(《灵枢·逆顺肥瘦》)。“圣人之术,为万民式,论裁志意,必有法则。循经守数,按循医事,为万民副”(《素问·疏五过论》)。

3.从源及流原则

西方科学的发展是线形的,而中国医学科学的发展则是圆形的。中国医学是一种极其早熟和圆融的医学,后世的医学发展“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就是其早期医学理论。因此,中医学教育必须要从医学理论的源头开始,使医学生掌握其理论精髓,否则,一切都将是空中楼阁。徐大椿在《慎疾刍言·宗传》中云:“一切道术,必有本源,未有目不睹汉唐以前之书,徒记时尚之药数种,而可为医者。”并开列《灵枢经》《素问》《伤寒论》《金匮》《神农本草》,以及《本草纲目》《外台秘要》《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学医必读之书”,认为学者“果能专心体察,则胸有定见,然后将后世之书,遍观博览,自能辨其是非,取其长而去其短矣”。其在《医学源流论·〈脉经〉论》中论读王叔和《脉经》之法云:“学者必当先参于《内经》《难经》及仲景之说而贯通之,则胸中先有定见。后人之论,皆足以广我之见闻,而识力愈真。”

二、古代医学的教学方法

深受人文教育思想的影响,并结合医学学科的特点,古代医学教育形成了符合医学特质的教学方法。比较重要的方法有以下几种。

1.言验结合

医学是一门实践性非常强的学科,教学中必须要做到理论传授与实践运用紧密结合,《素问·举痛论》中云:“令言而可知,视而可见,扪而可得,令验于己,而发蒙解惑。”医学教育最忌“纸上谈兵”,只有“验于己”方可。历代医学教育,不论何种教育模式,坚持言验结合是其基本特征。民间师徒授受,多采取临床教学,非常注重学徒的医疗实践。学校教育亦是如此,如宋代医学生必须到太学、律学、武学和各军营中为学生和将士诊病。

2.直观形象化教学

直观教学法是教师注重引导学生直接感知事物、模型等,在教学中为学生提供感知材料的实物、模型、图表等教学用具,使学生产生感性认识。正确运用直观教具,能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丰富感性知识,减少学习中的困难,帮助形成明确的概念,发展学生的观察能力和思维能力。我国古代医学教育很早就开始采用直观教学法。《隋书·经籍志》中记载有《针经并孔穴虾蟆图》三卷、《明堂孔穴图》三卷、《神农明堂图》一卷、《灵秀本草图》六卷、《芝草图》一卷、《黄帝明堂偃人图》十二卷等医药学图解式著述。唐太医署的针灸教学,出现了不少针灸挂图和图谱。尤其是孙思邈在广泛搜集整理唐以前针灸文献的基础上,绘制了我国现存文献记载最早的仰人、背人、侧人三幅经络腧穴彩图,十二经脉以五色作之,奇经八脉以绿色标出,正面282穴,背面194穴,侧面174穴,准确形象地表示出人体经络腧穴的位置和相互关系,对针灸的形象教学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宋代针灸学家王惟一对古医书中有关针灸的记载和针灸图详加考订,总结历代针灸学家的经验,于天圣四年(1026年)编成《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后由政府颁行。天圣七年(1029年)设计并主持铸造针灸铜人两具,铜人的躯体、脏腑可合可分,体表刻有针灸穴位名,用于教学和考试,在国内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3.医案教学法

医案教学属于案例教学。案例是指经过调查研究或考据查证而获得的实例,具有教育价值的实例被运用到教学过程之中便形成了案例教学。案例教学非常有利于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案例教学法在中国古代职业教育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和作用,比如医学教育中的医案、佛学教育中的公案、军事教育中的战例、司法教育中的讼案等,但运用案例教育最为持久和最为成功的却非医学教育莫属。

中国医学理论,其经络、脉象、气态等不像西方解剖学那样“看得见、摸得着”,其辨证施治也不似西医的辨病施治来得简易直观,更需要在实践中理解和掌握,医案教育则在理论与实践之间架起了桥梁。早在西周的医学教育中,就十分重视医案(治疗过程)的记录,疾医治疗中如有死亡,“则各书其所以”,上报医师,开创了记录医案的优良传统。产生于秦汉时期的《黄帝内经》,不仅阐述了藏象、经络、病因、病机、论法、治则、针灸、摄生、五运六气等医学理论,而且结合临床病症,叙述了44类共计331种疾病的病候,详细介绍了运用切脉、结合望诊以诊断疾病的经验,是现存最早的古代医案雏形。《史记·扁鹊仓公列传》中记载的“诊籍”是最早定型的医案。仓公的“诊籍”记载了浮、沉、弦、紧等20种脉象,大多脉象一直沿用到今天。仓公的“诊籍”还记载了治疗的过程和对其疾病的分析辨证,以及治疗的理论依据,使学习者对实际情形有所了解。宋代,记录和整理医案已不只是名医名家的事情,普通的民间医生也都“自列其事,存为医案”,为传授医术积累了大量的案例。明清两代临床医学的发达,更是推动了医案的兴盛。

大量的医案为医学教育提供了便利。在古代民间师承式的医学教育中,大多采取案例式教学,医徒不仅要跟师识药、记录医案,而且要通过医师对医案的分析学习诊病治疗的方法,使医学理论、医疗能力同步提高。在医学学校教育中,医案教育亦是重要内容。历代医学生不仅在平时临床实践中要记录医案,而且要学习前人的医案和接受太医博士分析医案的教育。医案还成为考试评定的一项内容,唐代医学生要接受“实际治疗优劣的评定”,其中医案记录与分析是评定的重要内容之一。宋代医学考试中要接受“假令”方式的测试,“假令”即试验证候方治,相当于今天的案例考试,目的是检验医学生运用医学原理进行断证、处置的实际能力。医案教学向考试的延伸,说明了我国医案教育的成熟与完善。

4.研讨法

《黄帝内经》作为现存最早的一部医学典籍,开创了医学教育中的研究性问答式教学法。问答式教学是中国古代常用的一种教学方法。师生在问答中探讨知识学问,是一种教师为主导、学生为主体的研讨性教学方法,非常有利于因材施教和启发诱导。我们在《论语》《孟子》《庄子》等早期著述中都可看到这种教学方法的实施和运用。《黄帝内经》借黄帝与其臣下岐伯、伯高、少俞、雷公等的问答展开阐述,“君臣问答,互相发明”。此种教学方法在后世的医学教育中也常被运用。

三、古代医学教育的治学观

教学是立足于教师的传授,治学则是对学医者而言。古代对如何学习医学提出了很多要求。

(一)受师必“卒”

学习医学必须要使自己接受系统完整的教育,否则即会“妄作杂术”“使术不明”。徐大椿在《医学源流论·涉猎医书误人论》中云:“盖医之为道,乃通天彻地之学,必全体明而后可以治一病。若全体不明,而偶得一知半解,举以试人,轻浅之病,或能得效;至于重大疑难之症,亦以一偏之见,妄议用药,一或有误,生死立判矣。”

(二)学医必精

医学关乎性命,既然学医就必须精通,否则即会伤人性命。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大医精诚》一文中引东晋学者张湛之言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指出医自古以来就是难以精通之道术,提出“唯用心精微者,始可与言于兹矣”,倘若“以至精至微之事,求之于至粗至浅之思”,那就很危险了,谆谆教诲学医的人一定要“博极医源,精勤不倦”。清代吴瑭在《温病条辨·自序》中云:“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医,是有医不若无医也。学医不精,不若不学医也。”明代徐春甫在《古今医统大全·翼医通考·医道》中云:“医学贵精,不精则害人匪细。”“医唯大道之奥,性命存焉。凡业者必要精心研究,以抵于极,毋谓易以欺人,唯图侥幸。道艺自精,必有知者,总不谋利于人,自有正谊在己。”

(三)博览知要

中医与西医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中医蕴涵丰富的文化性,习医者必须具备足够的文化底蕴方能在医疗中做到游刃有余。形象地说,假如医是鱼,文化就是水。因此,古代要求学习医学不但要博览医学典籍,“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伤寒杂病论·序》),而且要览观杂学。《素问·示从容论》中载:“黄帝燕坐,召雷公而问之曰:汝受术诵书者,若能览观杂学,及于比类,通合道理,为余言子所长。”历代名家亦都是博览群书,《古今医统大全·翼医通考·医道》中载:“医之为道,非精不能明其理,非博不能至其约。是故前人立教,必使之先读儒书,明《易》理,《素》《难》《本草》《脉经》而不少略者,何也?盖非《四书》无以通义理之精微,非《易》无以知阴阳之消长,非《素问》无以识病,非《本草》无以识药,非《脉经》无以从诊候而知寒热虚实之证矣。故前此数者缺一不可。且人之生命至重,病之变化无穷;年有老幼,禀有厚薄,治分五方,令别四时;表里阴阳寒热须辨,脏腑经络气血宜分;六气之交伤,七情之妄发,运气变迁不常,制方缓急尤异。更复合其色脉,问其起居;证有相似,治实不同。圣贤示人,略举其端而已。后学必须会群书之长,参所见而施治之,然后为可。”

但博览却不能成为杂家,而必须要知其要,《灵枢·九针十二原》云:“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


[1]此名有误,“繇”为“之颐”之字。作者将一个人的名和字误作二人父与子。应为卢复、之颐父子。

[2]陈存仁.章太炎先生医事言行.存仁医学丛刊,19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