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是“在”

“在”即“存在”，是人们对于西方哲学中“存在”范畴的另一种翻译。“存在”是什么？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理解，一般的理解是在形式逻辑意义上把它看成是概念中最大的“种”，或绝对的普遍。但是，现代西方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不同意这种观点。在他看来，“存在”不是一个绝对的普遍，也不是一个实体；“存在”不是对象性的，不是人的一个对象。“存在”就是存在，它不可定义，但可以领悟。海德格尔曾写作《存在与时间》，其宗旨就是要阐明“存在”的意义，他说，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要具体地探讨 ‘存在’意义的问题，而其初步目标则是把时间释为使对 ‘存在’的任何一种一般性领悟得以可能的境域”。为了领悟“存在”，他引入了“时间”，目的是通过“时间”说明、认识（领悟）“存在”的意义，当然，他的“存在”首先是人的存在，是人的生存在世。如何在世？需要由“时间”来说明。但是，他的“时间”不是一般物理学意义上的，而是人学或哲学意义上的。其特点是，过去的永远在场，并影响着现在，现在走向未来，但未来引领并决定着现在。由此而来的“存在”就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也不是一个绝对的普遍，更不是逻辑上最大的“种”，它是一种思想境界、一种生存处境。这样，他的哲学就不是关于实体的形而上学，而是关于生命的学问，是一种境界形而上学。

正因为如此，晚年的海德格尔非常钟情于老子的《道德经》，他不顾汉语难学，也要同台湾学者萧师毅一起去研习《道德经》，和老子去展开超越时空的对话。

海德格尔看重“无”的范畴，更看重“无”的境界。他在《形而上学导论》的一开始就提出这样的问题：“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这是问题所在。”意在提醒人们必须注意“无”的意义，张世英先生对于海德格尔这一思想做了这样的诠释：“海德格尔认为，存在者的整体，或者说存在，是一般遵循 ‘公众逻辑’的语言所不能表达的，‘存在’会因这种语言的表达而隐匿，而被遮蔽；只有在语言不能表达的地方，在不可说的地方，通过 ‘无’的境界，才能使 ‘存在’敞亮，让我们领悟到‘存在’的真谛。”张先生的诠释比较符合海德格尔的思想，他所说的“存在的整体”就是人的在世，走入“存在”之域，体现人的本真性还需通过“无”的境界，由“无”达到对于“存在”的领悟，这应该符合海德格尔的思想。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也讲到通过时间上的“先行于自身的”“面向死亡的决断”而达到人的本源上的“烦”的（从生命根上带来的）本真性状态（从不逃避、直接面对），生于忧患，但却自在自由。老子所说的“道”不也是“不可道”、无所谓的吗？所以，“道”的境界也是“无”的境界，况且，他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是本根性的，也是本源性的。

还有，海德格尔哲学中有一个“此在”（Dasein）范畴（有的人翻译为“亲在”或“缘在”），指的是人，但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能够呈现“存在”的人。所以，对于“此在”，海德格尔的规定是“对存在的领悟本身”。“此在”被看作一个过程，而且是有限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把它翻译为“限在”，这样，“此在”就是一个此岸性的存在。人不要寄托于来世（也不存在来世），应该认真地、坚决地走自己的路。和海德格尔相比，老子对于天地人生也有这样的观点：“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人不可能永久在世，他是一个有限的存在，人要本真地活着，就必须坚决地反对异化。如何本真地活着？在老子看来，“从事于道者，同于道”, “从事于道”就是行走在“道”上。

也许正是这样，熊伟先生才说：海德格尔与老子，“前后两千年，相去两万里，然古今之变，无碍其相通。何以故？因为 ‘人’也。将来阶级消灭，‘通人’常在”。“通人”指的是一般人。共产主义实现以后，阶级虽然消灭了，人依然存在，人需要活着，需要本真地活着，需要面对人类自身生存的困境，需要对形上境界有所追求，也需要建构自己的心灵世界，守住自己的灵魂。这就是老子和海德格尔哲学对于我们的意义。

“道”是道家哲学的基本范畴，“道”的不可言说，首先表明它属于绝对，是宇宙的本体。“道”属于“上善”，意在指明人去追求的目标。“道”是“自然”，反映在人的存在上就是自在和自由。“道”是“玄德”，体现的是它的辩证法，“有”“无”是辩证统一的，肯定和否定是不即不离的。“道”也是“在”，说明中西哲学的相通，也说明人类智慧的普适。不同于西方哲学的是，“道”也是工夫，道家更多的是要求你去踏踏实实地走在“道”上，而不仅仅是说说而已。在中国哲学中，工夫才是第一位的，也是最基本的。如果说，本体是宇宙的根本所在，境界是人的生活态度，那么，工夫实际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是最基本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