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家书抵万金(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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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零零


| 1869年(同治八年)二月初四日



与孝威


字谕孝威知悉:

接尔等来信,知家中一切粗安,至慰远想。惟入关以后,兵事饷事一手经理,日少暇晷,亦不及分心家事,屡欲作家信,提笔辄止。尔等如知陕西无恙,即尔父无恙也。

司农之直枢垣者有意与我为难,去腊已直疏其奸,语颇痛切。比奉到谕旨速议,犹不认过,而圣意已觉其支饰。现具疏请别立西征饷名,以免侵占陕饷、攫取甘饷之疑,未知能蒙鉴谅否也。

兵事甚顺,前檄刘寿卿全军由山西永宁过河赴绥德州,相机进剿。旬有馀日,纵横埽荡,延绥一带肃清,归绥无警,足慰圣意。而回逆屡经剿败,仍一面乞抚,一面肆掠。克庵中丞颇以将就了事为意。将来后患殆不可思议。我已会衔入告主剿,一面提兵前进。初二日抵咸阳,晤商克庵中丞,定策后即进乾州,分营赴云台之百里镇,再进州。身当前敌,兵事当有几分把握。惟西北用兵,粮与运较饷尤难,与东南向异。一切极费周章,不能作一爽快之举。我内无奥援,外多宿怨,颠越即在意中。惟各行其实,不恤其他,可对君父,可对祖先,毕竟胜常人一筹。尔等须加意谨慎,时时存一覆巢之想,存一籍没之想,庶受祸不至太酷耳。

尔母病体渐愈,须好服侍。孝宽性分太低,急宜自安钝朴,勿存非分之想。勋、同须发愤读书,勿沾染世俗习气,吾愿足矣。馀无他言,手此谕知。

敬庵、宗树名条已交若农代捐矣。


己巳二月初四日咸阳行营书  






本着天良办事,不惧个人生死毁誉





1869年(同治八年)农历二月初四的这封信是个转折。此后,左宗棠的家书不再多是些“短信体”“微博式”,篇幅变长,接近文章。一则儿子已经二十三岁,可以深入交流;再则左宗棠年事渐高,经验渐丰,从侧重军事战争开始转向政治运筹,时间逐渐充裕,思考深度增加。



一、入“政治场”,孤身独支


政治争夺的焦点是利益分配,高官无法避开政治旋涡。曾国藩将官场称作“繁剧之地”,即“事务繁杂、争夺剧烈的场地”,可谓神准。左宗棠作为从体制外冒出来的一股新生力量,官居总督,手握钦符,民间士子变身朝廷中坚、国家主流,无可避免地会打破原有的军事秩序、政治格局,官场利益随之触动。

回顾左宗棠的入仕之路,本来就是一条破局之路。1855年,他以幕僚身份带头扳倒湖广总督杨霈,即是满汉利益格局的一次大调整;1862年巡抚浙江,凭军事才能取代王有龄做上浙江巡抚,是汉官利益再分配。这两次相对平稳,因为前者有湘官集团做幕后支撑,后者借太平军之手完成。但此次他空降到陕甘,情况与当年已完全不同。

同盟官员十分重要,早在出山前,胡林翼曾告诫他,要防止“气类孤而事不成”。左氏听从,并一直铭记。现在他单枪匹马地以总督身份来振兴两省,拿军队与政府开刀,“刮骨疗毒”,大刀阔斧,不但现有的政府机构被他重新调整,而且原有的政府官员也遭遇大幅度地人事调整。

陕甘总督任上的事并不好做。清朝封疆大吏虽是号令一方,但左宗棠非科班出身,官场内没有“进士同年”的官员朋友可以倚依,而地方官员也多是新面孔。何况,不少同僚中并不认同他的改革办法,使他“上卡下躲,非常忐忑”。信中“司农之直枢垣者有意与我为难”一句,反映出左宗棠改革调整之艰。

司农,即户部长官,清朝称户部尚书为大司农。户部相当于今天的民政部、财政部,兼具部分农业部功能。枢垣,即军机处,是清朝中后期的中枢权力机关。司农掌握钱袋子,枢垣指挥枪杆子,两者都是朝廷的命根子。左氏遭遇这两个部门高官的故意刁难,恐怕不是可以通过武力可以解决的,而只能依靠政治智慧。

引发刁难的原因是朝廷批准的四百万两西征军饷,虽然各省支援多数是空头支票,但总会有几个省送来。小钱铜臭味招引苍蝇,大钱孔方眼招惹老虎。左宗棠自己不贪,哪里容得下别人染指?当然会舍命守护,要将它一分一毫全用于军事。有同僚想将它挪进私人腰包,这就必然引发激烈冲突,公开反映进朝廷,便表现为经过文字包装的所谓“政见分歧”。

左宗棠遭遇司农、枢垣存心“卡脖子”,他的办法是据理力争,揭开别人藏着的小尾巴,以引起朝廷警醒,争取慈禧太后支持。

这样做固然有效,因为慈禧太后逐渐看出隐情,最终倒向左宗棠这边。但官场内最恨者,一是被人挡了官路,二是被人挡了财路。左宗棠新到陕甘,不幸又得罪了一批官员。

自己官场里已经得罪过不少人,左宗棠很清楚这一点。他是一个考虑事情过深过细的人,正因为看得清楚,特别需要安全感,所以在与同僚掰手腕之前,他会精打细算,将各种风险控制到最低,才冒险赌一把。

得罪中央领导不是很有风险,而是太有风险。控制风险的保护伞在哪里呢?似乎没有。作为封疆大吏,左宗棠的后台或靠山,勉强说有,那也只能是慈禧太后。都说“伴君如伴虎”,在慈禧太后手下,自然要分外小心。



二、外多宿怨,内无奥援


左宗棠已经清楚,慈禧太后是一个对权力异常敏感、可以瞬间翻脸不认同党的人。之前发生的一则事实,就是活生生的教训。

恭亲王奕訢曾为慈禧太后发动辛酉政变效力,两人是“亲密战友”。但在1865年,慈禧太后将反对党杀干净后,她眼光落到身边,开始留心不听话的“战友”。她感到奕訢有意想将自己架空,怒火中烧,找个借口,以皇帝名义自拟一封错别字连篇的诏书,痛加挞伐恭亲王:


  “恭亲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敖(傲),以(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视)朕冲龄,诸多挟致(制),往往谙(暗)始(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诸)多取巧,满口胡谈乱道,嗣(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


就是这么一篇“虽无实据,事出有因”、要看懂基本靠猜的伪圣旨,居然连推带送将恭亲王奕訢贬到十八丈地窖,轻轻松松就剥夺了他的议政王官职。

奕訢骤然受此惊吓,数十年回不过神来,从此老老实实甘心跑龙套。

慈禧太后靠不住,自己的同僚或上级呢?也都是靠不稳的山。

细数一下,慈禧太后的“后党”,核心班子成员有奕訢、桂良、沈兆霖、宝鋆、曹毓瑛、文祥、李棠阶、李鸿藻、胡家玉、汪元方、沈桂芬。这些大员,左宗棠一个都没有结交。奕訢对左宗棠既无多少支持,也没有什么反对;文祥倒是经常为左宗棠在朝廷内说上几句好话,但也仅限于此,不能对其期望太多。

地方督抚,那就更不好说了。曾国藩因“国事、兵略”与自己政见不合,1864年为互保而演双簧,假装已经彻底闹翻。两人顶多只敢在奏折里相互吹捧一下,或者在起用刘松山这样的事情上支持一下,点到即止。李鸿章呢?他的合作是表面的,其支持也就是相互利用,真实的情况是两人逐渐成为政敌。

上面无靠,外面无援,内部呢?也势单力孤。能够完全信赖的也比较有限,无非就刘典、杨昌浚、蒋益澧几人。但官场动荡,他们的沉浮也由不得己。1866年,蒋益澧被左宗棠举荐做广东巡抚,楚军军饷从此一分不落。但一年后,蒋益澧又被总督瑞麟弹劾罢官,广东援饷又成画饼,还是靠不稳。

左氏为培养支持力量,进入陕西前,已保举刘典。作为以心换心的朋友,两人论私交胜过亲兄弟。但刘典也跟他有分歧,这次主张对回民军安抚,通过招降来分化、平定。左宗棠明确主张“以剿求抚”,只有先将回民军主力打垮,打得他们不敢、不能、不想再起事了,再去招降、安抚。好在刘典信服左宗棠,二话没说,搁置己见,按左宗棠的要求办。要没有刘典背后支撑,左宗棠在陕西都很难坐稳。

内心里盘算清楚这些,左宗棠额上汗水津津。

东阁大学士左宗棠(左)与醇亲王奕譞





三、守住底线,顺从良心


意识到孤身悬于西北的左宗棠,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九年前,自己以独立于湘勇的旗号办成楚军,这种从主流闯出一条山路来的“另类”做法,注定会有今天的困局。

九年来,本着自己内心认定的公平、正义,另起炉灶,架空原有军政机构,这批得罪过的人都是暂时隐身的绊脚石,关键时候会“嘣”的一下冒出来。要平定西北,到处都得求人,他不得不沮丧地感叹:“内无奥援,外多宿怨,颠越即在意中。”

为什么眼下有如此悲观之叹?左宗棠的军事事务仍相对顺利。写这封信之前,他指挥刘厚基、成定康在陕西榆林、绥德两地清剿董福祥,战事已经取得关键胜利。1869年3月5日,左宗棠向朝廷汇报的《榆林、绥德土匪一律肃清片》一文中对此详细记述过。

董福祥,宁夏固原人,1864年组织汉民民团反清。这次被楚军赶跑后,在陕北被刘松山击败,投降朝廷,部属改编为董字三营。此人后来成为西征军的一员勇将,师从刘松山、刘锦棠平定陕西、甘肃、西宁(今属青海),因军功升为提督。

因眼下政治较量比军事斗争复杂,左宗棠做了豁出去的准备。既然谁也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的良心、认定的正义与坚持。国家的问题堆在那里,必须有人来解决。既然办正事也要得罪人,那就干脆得罪到底,大不了自己满门抄斩、全家抄家、身败名裂,多年积累毁于一旦。如果顾虑重重,患得患失,缩手缩脚,就什么都做不了,良心反倒难安。

顺着良心的指引,左氏已经没有时间计较个人得失、考虑个人利害了。他的心理底线是:“可对君父,可对祖先,毕竟胜常人一筹”。

五十七岁大男人隐秘的内心起伏,就这样不遮掩地放到二十三岁的青年面前。读完这封信,孝威的心脏恐怕不只是“咯噔”一下,而是“嘭嘭嘭”狂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