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三城记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十七章 生与死

公元336年—337年

然后,仿佛他们的目标可以获得有效的实现似的,他们准备在这块地基上建造一座令人真正感到恐惧的灵魂之墓,为他们所称的维纳斯这个不洁的神灵建造一座供奉无生命偶像的阴森的神龛,在渎神且应受诅咒的祭坛献上可憎的祭品。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将这座神圣洞穴埋在这些发出恶臭的污物之下,他们的目的才能充分获得实现。

优西比乌,《君士坦丁传》Eusebius, Vita Constantini 26.3, trans. P. Schaff and H. Wace, eds. (1955)in A Select Library of Nicene and Post-Nicene Fathers of the Christian Church. Edinburgh: T&T Clark.


在希腊北部的塞萨洛尼基,一个惊喜就隐藏在铝制路障与细铁丝围栏底下。在今天笔直穿过塞萨洛尼基市中心的埃格那提亚大道的下方,当工人施工兴建新的地铁系统时,他们不仅穿过了土层,也穿越了时间。行经呼啸而过的摩托车、拿冰激凌哄着学步小儿的母亲,以及前去抗议的学生,我们获邀钻进了防水布,小心翼翼走下一段木制台阶与摇摇晃晃的梯子,在现代道路下方约9米的地方发现了一条漫长宽阔、以大理石铺成的道路。在充满凉意的地底,这是一处引人注目的遗址。经过生锈的金属与混凝土堆,只见这条古代道路在地底延伸。石板上明显可见数百年前的双轮战车留下的轨辙;在道路铺面上有小孔,好让两旁的店家支撑遮阳篷;街道旁是成排的商家,在一家店铺外头(从此处遗留的东西,可以辨识出这是一家金匠店,而在此处上方约6米,21世纪的今天也开了一家金匠店,两家店在完全相同的地点做生意)曾经有个孩子坐在这里,他的父母只顾着逛街,他或许生气了,在路面划出一格格的棋盘。

君士坦丁心里明白,如果他要维持自己的世俗地位,要传布新的宗教蓝图,那么所有的交通路线势必要保持畅通。因此,埃格那提亚大道及其分支路线都要大幅整修。全世界的观念与商品——无论圣俗——经由拜占庭连通全球的道路,在君士坦丁的都城进进出出,渐渐形塑了这座城市的特征。这条深埋在地底数世纪、以大理石铺成的精美公共道路,是罗马时代帖撒罗尼迦(即今天的塞萨洛尼基)的主要街道,它是君士坦丁野心的具体展现。


336年,君士坦丁出人意料地下了一道旨意。他允许当初沿着埃格那提亚大道流亡的异端分子亚流返回君士坦丁堡。而就在君士坦丁堡的街上,这名教士一命呜呼,死状甚惨。君士坦丁堡的索克拉蒂斯生动描述了细节,他的说法出自与亚流同时的亚他那修(Athanasios):


当亚流接近君士坦丁广场,也就是斑岩纪念柱竖立的地方,良心悔恨产生的恐惧感袭上他的心头,让他的肠子猛烈地松弛下去。于是亚流询问附近是否有方便的地方,有人告诉他就在君士坦丁广场的后头,他便赶紧跑到那儿。没过不久,他突然晕厥,肠子随着排泄物跑了出来,接着大量出血,然后连小肠也排出体外;不仅如此,脾脏与肝脏也夹杂着血水流出,因此他几乎是当场暴毙。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们仍能在君士坦丁堡见到这个灾难景象的发生地,就位于柱廊附近的某处废墟后头:经过的人用手指指着那个地方,那里永久保存着这场离奇死亡的纪念物。Socrates Scholasticus, Ecclesiastical History 1.38, trans. P. Schaff and H. Wace eds. (reprinted 1989) A Select Library of Nicene and Post-Nicene Fathers of the Christian Church, Vol.2: Socrates and Sozomenus: Church Histories. Edinburgh: T&T Clark, pp. 34-35.


这段戏剧性的描述,很快就成为在城市流传的民间传说,然而里面的内容很可能经过渲染。就算上述的描写是精确的,也可能基于许多原因才造成这样的结果。亚流早年过着苦行生活,这很可能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损害,不过也有人私底下说他是遭到毒杀。亚流事件使人对君士坦丁堡留下一种印象:这里是宗教争端的温床;而某种意义上说,这里也应该是正统宗教的堡垒。当亚流在君士坦丁堡街头腹泻而死时,君士坦丁正要开始施展抱负。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皇帝也撒手人寰。

337年,东方有另一名君主改信基督教(这回来自格鲁吉亚);对继承了帕提亚(Parthian)与波斯帝国的领土,成为该地区超级强权的萨桑王朝(Sassanids)的沙普尔二世来说,此举已经逾越了他的底线。于是,沙普尔二世出兵攻打高加索地区。虽然萨桑王朝掀起的战事在拜占庭领土之外,但君士坦丁并不打算置身事外。他取消巡行多瑙河的计划,激励士卒,宣称他将把基督徒愤怒的火焰风暴吹向东方,而他本人将在约旦河受洗。为此,他制作了一个圣体龛的复制品。但死亡却在此时找上了他。

337年5月22日,君士坦丁在他展开君士坦丁堡统治之旅的尼科米底亚去世。他在这里过世似乎是出于偶然。他原本在君士坦丁堡试图借由泡热水来医治身上的神秘病症,但效果不如预期,于是便动身前往亚洲尝试天然的温泉水疗。君士坦丁到了最后一刻才由尼科米底亚的优西比乌为他施洗,当时施洗的仪式还没有与婴儿联系在一起,主要是在临终时进行,因为垂死的人在步向来生之前几乎再无犯下罪行的可能。

君士坦丁去世的确定情况与具体地点成了一个谜团,成了一起众人急欲解决的历史公案。D. Woods(1997)‘Where Did Constantine I Die? ’, Journal of Theological Studies, 48(2), pp. 531-535.R. W. Burgess(1999)‘Aχuρώv or Πpoάστeιov? The Location and Circumstances of Constantine's Death’, Journal of Theological Studies, 50, pp. 151-161.各方记载相互矛盾。有人说,君士坦丁是在尼科米底亚去世;有人说,他是在前往尼科米底亚途中,在“人民之屋”(villa publica,国有建筑物,字面上的意思是人民的房屋)去世。有些史料把他去世的地方称为“Achyrona”,这是“人民之屋”的另一种称呼吗?或者“Achyrona”其实指的是在旧谷仓原址兴建的房屋?如果实际是后者,那么在君士坦丁去世时,身旁也许有小麦的幼芽在春光里飞舞。编年史家有意模糊死亡的确切状况,是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承认君士坦丁大帝是在酒馆、驿站或农舍享乐时去世?不愿坦承他的洗礼不是在庄严仪式下进行,而是不得体地在匆忙之下完成?‘Ita anno imperil tricesimo secundoque, cum totum orbem tredecim tenuisset, sexaginta natus atque amplius duo, in Persas tendens, aquis bellum erumpere occeperat, rure proximo Nicomediae-Achyronam vocant-excessit, cum id tetrum sidus regnis, quod crinitum vocant, portendisset.'‘Bellum versus Parthos moliens, qui iam Mesopotamiam fatigabant, uno et tricesimo anno imperii, aetatis sexto et sexagesimo, Nicomediae in villa publica obiit. Denuntiata mors eius etiam per crinitam stellam, quae inusitatae magnitudinis aliquamdiu fulsit, Graeci cometen vocant.'Eutr. Brev. 10.8.‘Constantinus, cum bellum pararet in Persas, in Acyrone villa publica iuxta Nicomediam moritur anno aetatis LXVI. li.'Jer. Chron. s. a. 337.‘Cumque bellum in Persas moliretur, in villa publica iuxta Nicomediam, dispositam bene rempublicam filiis tradens, diem obiit.'Oros. Adv. Pag. 7.28.30.‘cum bellum pararet in Persas, in suburbano Constantinopolitano villa publica iuxta Nicomediam'. Origo 35.‘cum bellum pararet in Persas, in Acyrone villa publica iuxta Nicomediam moritur'. Prosp. Chron. s. a. 337.‘dum bellum pararet in Persas, in Acyrone villa publica iuxta Nicomediam moritur'. Cass. Chron. s. a. 339.‘Obiit in Ancirone Nicomediae villa.' Laterc. Imp. ad Justin I. See Mai. Chron. 13.14.

对于期望君士坦丁出兵协助的人来说,君士坦丁先是大张旗鼓,之后却猝然离世,留给他们的是一场灾难。此后的基督徒可能会面临可怕的报复。整个安纳托利亚与中东地区都谣传沙普尔“渴望流血”。君士坦丁对所有基督徒提供可见的协助,不仅限于罗马帝国境内,因此境外的基督徒同样遭受了大规模的迫害。感谢彼得·弗兰科潘(Peter Frankopan)在这方面的协助。君士坦丁堡正式成为基督的新世俗居所后过了七年,它的推动者便溘然离世。这场由第二罗马主导的基督教实验,一下子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


君士坦丁的棺木,用船只从尼科米底亚运回君士坦丁堡,他死后在罗马被尊奉为神。皇帝的遗体在黄金棺材里放了三个月,放置于皇帝生前在马尔马拉海岸边兴建的大皇宫(Great Palace)。遗体迟迟未下葬,原因可能是君士坦丁家族与大臣为继承权起了争端。这位开创新局面的皇帝兼大主教早在市中心的圣使徒教堂(Church of the Holy Apostles)为自己建好了神庙陵墓,一如位处罗马耶路撒冷中心的圣墓教堂。这是世界第一位基督教皇帝安息的地方。

今日,君士坦丁的遗体位于何处已成为谜团。1461年(伊斯兰历865年—866年),奥斯曼人拆除了圣使徒教堂。然而,当我端坐在长满野草的伊莲娜教堂(今日的神圣和平教堂)的废墟里时,可以看到一座宏伟的斑岩坟墓,上面刻有凯乐符号,还被凿了几个洞,显示这座墓的外层可能覆盖了某种东西。“覆以黄金”——据说君士坦丁的陵墓曾经如此处理。如果这真是失踪的君士坦丁安息地,学者认为上面的基督教符号不只是宣示对基督的信仰,也不只是确认君士坦丁以第十三使徒自称(君士坦丁兴建圣使徒教堂显然是为了收藏十二使徒的圣物),或许是宣称这名私生的军人皇帝认为自己就是基督的化身。

君士坦丁死后,令教会感到愤怒的是,这名基督教统治者仿佛被当成受使徒簇拥的基督,君士坦丁的儿子因此将君士坦丁的遗体移葬到邻近的陵墓。在模棱两可的状况下,石碑可以充当有用的象征工具。或许是君士坦丁盗取了美丽的异教雕像(例如,在原本用来表彰保萨尼阿斯为希腊赢得胜利以及斯巴达与其他城邦击败波斯人的德尔斐青铜蛇柱上保萨尼阿斯傲慢地在蛇柱刻上自己的名字,如今这根蛇柱仍屹立在伊斯坦布尔的古竞技场),或许是君士坦丁对于其他共治皇帝采取了威胁态度,或许最重要的是君士坦丁令人懊恼地痴迷于单一的人神关系,这解释了为什么君士坦丁未如一般人预期的那样在他有生之年能在德尔斐神庙里被立像膜拜。君士坦丁获得权力之后,马上立法禁止异教献祭与某些种类的巫术活动;传统上人们总是将这种行为解释成他虔诚的表现,但更可能的解释是他内心感到焦虑,因此立法查禁君士坦丁堡居民数世纪以来狂热崇拜的、可能带来害处的恶魔,但这种信仰直到今日仍未完全为人所遗忘。但究竟是怎样的性格力量驱使君士坦丁一开始决定将自己葬在那里,也就是被宣称是上帝的世俗居所的心脏地带?只要凝视他那张眼神炽烈、如老鹰般锐利的面孔,谁还会感到奇怪呢?我们谈论罗马帝国的兴衰,但此处这个人物却早已拟定了让君士坦丁堡永远存续的大计。君士坦丁是个战士。他念兹在兹的是保护与保留他奋勇作战夺来的土地,并且要为他的帝国披上崭新的精神外衣。君士坦丁取得权力时,帝国有十分之一是基督徒,到他离世之时,根据我们最精确的估算,或许已经有一半的人口相信基督是他们的救世主。

330年,君士坦丁建立了君士坦丁堡,他以不流血的供物敬拜上帝,但他自己的斑岩纪念柱依然被虔诚的信众焚香祝祷、献上牲礼并且燃起熊熊的火焰。事实上,他创造的这座城市究竟是哪副面孔——属于异教还是基督教?因为即使君士坦丁看到了异象,即使他临终接受了洗礼,即使他有收藏圣物的癖好,即使他建立了基督教制度并且毁弃了供奉旧神祇的神殿,君士坦丁堡的许多民众依然选择去看,去喜爱环绕在他们四周的异教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