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三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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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迫害

约公元240年—304年

野兽、野狗与野鸟吃剩的人类残肢散落一地,城市四处可见弃置的人类肠子和骨骸,阴森恐怖的景象莫过于此,就连先前憎恨我们的人也心惊胆战;不过他们不是为了这些人的不幸而难过,而是为了过程中显示出的暴力与人类本性而悲伤。

该撒利亚的优西比乌(Eusebius of Caesarea),《巴勒斯坦殉教者列传》(On the Martyrs of PalestineEusebius of Caesarea, On the Martyrs of Palestine 9.9-10, trans. P. Schaff and H. Wace, eds. (1955)in A Select Library of Nicene and Post-Nicene Fathers of the Christian Church. Edinburgh: T&T Clark.


273年左右,有个名叫吕西良的老人到了晚年才在尼科米底亚改信基督教,在当地遭到殴打、监禁与刑罚。根据圣人传作者的记载,吕西良后来被拖到拜占庭,但仍拒绝放弃信仰,因此在市中心被钉十字架,与他一起的其他四名男子也遭到斩首。一名少女看着他们凄惨地死去,上前为他们收尸,结果也遭到斩首。至今每到6月,东正教依然会尊崇这位圣吕西良(St. Lucillian)。

无论吕西良的故事是否属实,他都不是孤例。

303年9月,圣尤菲米亚(St. Euphemia)——一名将在拜占庭基督教故事中扮演核心角色的女子——在拜占庭对岸的迦克墩遭到残忍杀害,据说这件事一直在博斯普鲁斯海峡两岸居民的心中萦绕。阿马西亚的阿斯特里欧斯(Asterios)生动描述了尤菲米亚的死状。某日,阿斯特里欧斯外出散步,想让自己的脑袋清醒一点,却在无意间“看见”一连串超写实的绘画,上面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尤菲米亚殉教图像——她“如珍珠般”的牙齿被使劲拔出,穿着宽松的灰色衣服,孤身一人遭到囚禁,并在极度痛苦下被活活烧死。(1939年,在拜占庭古竞技场附近发现了描绘尤菲米亚死亡的湿壁画。在法院停车场旁依稀可见湿壁画所在教堂的遗迹。)其他故事则提到,尤菲米亚因为拒绝祭祀神明阿瑞斯(Ares)而被皇帝戴克里先下令绑在轮子上打断骨头,然后在拜占庭竞技场内让买票的观众看着熊攻击她直至死亡为止。还有一些叙述与绘画描述过这名年轻女性遭到斩首。

在迦克墩,人们为纪念圣尤菲米亚而兴建了一座教堂(451年,极具影响力的第四次基督教大公会议又称迦克墩会议,主要讨论了基督的神人二性,产生了著名的《迦克墩信经》,这是最后一届被普世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信教)都承认的大公会议。——编注在这里举行)。权倾一时的波斯宦官安条克(Antiochos)的宫殿落成于5世纪,到了7世纪则被改建为祭祀殉教者尤菲米亚的圣祠。今日,当城市居民走过这处邻近古竞技场的遗迹时,很少有人驻足凭吊。拥有神奇力量的尤菲米亚圣物保存在银制的骨灰盒里,据说有时会渗出鲜血来。今天,尤菲米亚的圣物仍收藏在伊斯坦布尔芬内尔区(Fener)希腊正教牧首区的圣乔治教堂里,两千年来一直是这座城市的标志。

尼禄(Nero)时代对基督徒的搜捕虽然残酷,但尚属零星的做法——比历史记载要我们相信的要短暂而无系统。然而在249年到250年的德西乌斯(Decius)时代,搜捕开始走向正式化。257年到258年的瓦勒良皇帝与之后的戴克里先和伽列里乌斯都将行动提升到新的层面。小亚细亚是这个新兴宗教团体的重要温床,因此这里遭受到的无情打击也更为强烈。据说,在向迪迪玛(Didyma)的阿波罗寻求神谕时,神明允准了对所谓的“世上的义人”采取行动。然而这个忠告的本意是要求行动不应流血,但马克西米努斯·代亚(Maximinus Daia,伽列里乌斯的外甥)却烧杀掳掠、拷问、流放而且有系统地迫害基督徒,在他的统治下,基督徒没有法律上的权利,也不许在帝国政府或民间社会取得任何正式职位。不难想见拜占庭基督徒出入塞维鲁城门与进出公共澡堂时都必须接受盘查;市场上的商品被喷洒上了献祭动物的血加以玷污,以此践踏基督徒的感受;而自愿迫害男女基督徒的人可以获得免税的优惠待遇。

戴克里先与其他三位共治皇帝稳定了罗马帝国的局势——波斯暂时铩羽而归,埃及与多瑙河流域获得平定,不列颠重新收归版图,现在罗马只需要解决零星的信仰问题。四位共治皇帝坚信“诸神的和平”(pax deorum),相信以传统方式处理传统事物可以确保帝国长治久安。这些人宛如帝王般穿着紫色与金色服饰;我们可以从阿尔巴尼亚发现的虔诚供品看出,独一真神的信仰传布极广,已经不再是小问题:“献给我们的主上戴克里先与马克西米安,两位不可征服的奥古斯都,由诸神与诸神的创造者所生”。引自B. Campbell(2011) The Romans and their World: A Short Introduction. London and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p. 203。基督教的存在是一种威胁。教父们很可能过度渲染迫害的规模,但在拜占庭古代后期确实存在大量反基督徒的暴行,因此拜占庭叙事中出现的可怕内容亦非空穴来风。

尽管拜占庭当局竭力遏止基督教的传布,大迫害还是失败了。基督徒逐渐成为罗马世界的一部分。303年,在尼科米底亚,帝国下令摧毁所有教堂与经文,或将它们移交给当局,禁止一切宗教聚会。我们必须谨慎解读这里的第一手史料;迫害的规模通常有所缩减,而且迫害的程度也会随地区而不同。见A. Evers(2010) Church, Cities, and People: A Study of the Plebs in the Church and Cities of Roman Africa in Late Antiquity. Leuven: Peeters, ch. 3 passim。但实际上,许多人认为忽视这些命令要比施行这些命令来得轻松省事;尽管如此,深夜里还是传来敲门声,男人和女人无故失踪,住所与聚会之处遭到焚烧。柏柏尔人、作家拉克坦提乌斯(Lactantius,他是基督徒,因此他的说法并非毫无偏见)描述道:“天还蒙蒙亮……他们就强迫人们开门……然后是劫掠与惊慌失措的景象……禁卫军(担任皇帝护卫或秘密警察的军人)列队冲进屋来,他们手里拿着斧头和其他铁器……几个小时之内,他们就将高耸的住宅夷为平地。”Lactantius, De Mortibus Persecutorum 12.2-5, J. Creed, ed. and trans. (1984)Oxford: Clarendon Press.

303年到304年,戴克里先以一种令人生畏的方式展示了异教权力的大肆胁迫,要求罗马帝国所有人民都必须遵守传统的宗教仪式。在此同时,他也将目光对准基督徒的法定权利。对于拜占庭以及欧亚非其他罗马帝国城市的居民来说,这条信息表达得非常清楚: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加入我们”,二是“反对我们”。当时有一种可能是天花的疾病在全国肆虐,人们认为这是诸神降下的惩罚。那么,是谁触怒了奥林匹亚诸神呢?显而易见,一定是那些爱好和平、令人不安地主张人人平等与拒绝敬拜诸神的基督徒。让帝国机器忧心忡忡的是,这个流行的新信仰在军营里有强大的号召力。罗马士兵是让罗马这幅镶嵌作品紧密凝聚的重要力量,然而却有越来越多的士兵改信基督教——他们每天都面临着可能的死亡,(基督教)死后生命的观念对他们产生了吸引力。305年,摩尼教(Manichaeism)、犹太教与基督教这三种“东方崇拜”都受到了严重的迫害。306年,伊利勃里斯教会会议(Synod of Illiberis)下令修士必须独身;此外也宣布,造访犹太人的家是不受欢迎的行为,除非犹太人改信基督教,否则基督教妇女不许嫁给犹太人。但是,当迫害基督教最有力的伽列里乌斯决定在帖撒罗尼迦兴建壮丽的凯旋门以庆祝击败萨珊王朝时——这座凯旋门完成于303年,至今仍屹立不倒——他完全无法料到,自己兴建的纪念碑居然成了异教在罗马帝国灭亡的开端。

罗马决定先朝基督徒开刀,让其他宗教有所收敛。有人主张,罗马或许感受到了自身的脆弱,因此才急于采取行动。罗马派了税务检查员前往各地确保基本粮食与奢侈品——从孜然到凉鞋——的进口符合要求。见P. Frankopan(2015) The Silk Roads: A New History of the World. London: Bloomsbury, p. 23。据说,在戴克里先位于斯普利特(Split)的宫殿,一座“城中之城”里,有许多基督徒在具有拱顶的地窖中被处死。关于基督徒的图像上有绳子套住他们的脖子,另一端则绑着巨大的砝码,说明这是水刑的迫害方式。可以确定的是,在这座以石灰岩与埃及花岗岩砌成,占地九英亩、到处都是天然矿泉的宅邸里,戴克里先亲自下令处死了3000名到3500名基督徒。J. H. W. G. Liebeschuetz(1979) 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Roman Relig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p. 251-252.

当时有一名年约30岁的年轻男子在戴克里先的宫中接受教育与训练,他肯定亲眼见到了基督徒受害的惨状。这名男子最终采取的做法,将改变欧亚非三洲的政治与精神面貌。这位拜占庭的新统治者将以烈火烧尽生命中的荆棘,他将重定路标,开出新路,全球的历史将从此转变——他将成为罗马理念下的非正统教主。在他努力开创新纪元的过程中,他身边最忠诚也最鼓舞人心的伙伴,就是这座继承他名字的君士坦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