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与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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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施釉陶器的传入

本文曾收录于《工艺》第二十五号(聚乐社1933年1月3日发行)施釉陶器特辑。本文以有柳宗悦加注痕迹的版面文章为底稿。

1913年,我在丸善书店二楼深处的书架上邂逅了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那是距今恰好二十年前的事情,当时的丸善书店还是土灰泥建筑,不像现在这般。那本书的书名是《珍奇的英国古陶器[27]》,书中有一些华美的陶瓷器插图,当时的我对那本书十分渴求,然而对于学生时代的我来说,它的价格实在太过高昂,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我只能在每次去书店时,把这本书拿出来翻阅,然后再放回原本的书架上。富本[28],他也发现了这本书,还多次去书店翻阅,但因为价格高昂没能买下它。不过,富本的个展,确切来说应该是他的第一次个展给了他机会。拿到个展的收入后,他马上就去了丸善书店。回来的时候,他怀里抱着那本大部头,整个人兴高采烈。那时我与他同住,他当时的样子现在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也正是从这本书上,我们才开始了解所谓的“施釉陶器”“流描手[29]”。这本书出版于1909年,作者是罗马克斯,现在已成珍本,不过之后我、滨田[30]、石丸[31]也都买了这本书,估计这本书在日本应该现存五本左右。

富本深入地研读了这本书,在书上留下大量标记,这本书一直完好地保存到现在。富本研读过后,里奇[32]还向他借阅了这本书,看完后惊叹不已。里奇身居英国的时候,反倒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因此书中大量的精美插画使他愈发热血澎湃。我曾多次从里奇口中听到托夫特、辛普森之类的名字,这些人都是陶艺家。里奇娴熟地掌握了制陶手法,旅居日本期间,他制作的餐盘都属于施釉陶器,采用的是乐烧[33]工艺。他在陶器上最常绘制的图案就是船,不过在我孙子[34]制作的最后一个作品上,他画上的是兔子的图案。这个作品是一个直径约十二三寸的盘子,现在还保存在我手上。

里奇回到英国之后,我才越发深入地认识到施釉陶器的本质。里奇回国后给我写过信,讲述他与滨田在英国的陶器新发现,言辞间满是兴奋,信里还附上了陶器的图片。没过多久,我又收到他寄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里奇怀里抱着的,就是他曾提及的绘盘。那张照片上的绘盘看起来与以往的托夫特[35]风格大相径庭,因此我也不好判断它是否属于施釉陶器。

直到滨田从英国珍而重之地带回近十个绘盘,我才终于有机会亲眼见识一番。那还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在位于京都的河井[36]家中首次看到了那些绘盘。初见时喜悦、震撼的心情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那些绘盘都是上好的佳品,外形稳固,釉色透亮,图案自由奔放,深具韵味。不过,它们与惯常所见的绘盘风格大相径庭,倒是与民用器具的风格更为接近。如此倒是不难理解里奇、滨田他们为何会对这些作品推崇备至了。

那之后过了一两年,滨田与川崎芳雄先生共同的友人亨利·卑尔根也热心地寄来近十个绘盘,说是要送给日本的朋友,其中一个就留在了我家中。差不多也在那段时间,松林鹤之助带来了许多从烧窑旧址里收集到的碎片——当时我们一群人正热衷于收集一些千奇百怪的东西。陶艺家出身的河井在看到留在我家里的绘盘后激动万分,立马就潜心研究起来,随后制作出了几个近似的陶器。现在应该还有不少人对他当时制作出的作品记忆犹新,其中一个通过镶嵌手法制造出的仿制品,成品极为出色。这个作品令我赞叹不已,于是接收了过来,现在还摆放在家里。当然,那时滨田也做过深入的研究,只不过方式与河井不同。那段时间我们又恰好在收集丹波的立杭与信乐出产的流釉陶器,从英国传入的绘盘,在制作手法上与我们收集到的流釉陶器可谓同源,自然就在我们之间造成了轰动。

我从前说过,英国的施釉陶器大致可分为有铭文与无铭文两种。罗马克斯的《珍奇的英国古陶器》一书中主要说的都是有铭文的陶器,多为装饰性的陶盘。与之相对,另一种无铭的多为日常可见的生活用陶器,因此一直受到人们的忽视,直到今天也仍然没有引起陶艺专家们的特别关注。同样的情况也在日本上演,无论在哪个地方,日常粗使的物品总是迟迟才能获得人们的认可。近来,粗制的陶器终于在英国翻身冒头,一些地方美术馆也开始收集起了这类陶器,不过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里奇和滨田的发掘。(注意,罗马克斯这本书的书名中加入了形容词“珍奇的”,可见对当时的英国人来说,陶器还是一种距离遥远的奇特器物。放到现在来看,书名中的形容词大概就要改成“众所周知”了)。

昭和四年,我和滨田同去英国,在大大小小的古董店里细细搜寻,不想遗漏任何一个施釉陶器。当时,我们两个人借住在切尼·沃克位于切尔西的家中,他家里的墙壁上就装饰着几个精美的施釉陶盘。同年冬天,我们在东京的鸠居堂展出搜集到的陶盘,最后多数都被同好者买去了。

这样算起来,传入日本的施釉陶器总数应该在四十左右。英国人要是知道日本这块极东之地竟然流入了如此多的施釉陶器,一定会感到惊讶万分吧。日本恐怕是施釉陶器流入最多的地方了。比起原产地英国,它在日本收获的赏识或许更多。

在日本,施釉陶器被放入插图,并得到正式介绍,或许就是始自《器具之美》。《器具之美》写于昭和二年,在后来的《工艺之道》中,我又一次提到了施釉陶器。不过迄今为止,真正系统介绍施釉陶器的应该是石丸撰写的《英国的工艺》,时间是在昭和五年,书中有二十种左右施釉陶器的插图。

西方陶器中,代尔夫特产陶器与马爵利卡锡釉陶中不乏精品。然而与东方陶器相比,它们就不会给人带来什么新鲜感了。或许有人觉得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自己就是东方人,但是从本质上看,东方的陶器艺术更为发达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技术层面上,东方陶器的发展程度远超西方。我所见的西方陶器中,最为出色的当属施釉陶器。施釉陶器德国也有,也传入了美国,法国、西班牙等国也能见到施釉陶器的身影,然而最顶级的施釉陶器还是在英国。或许是和国民性相通,英国出产的施釉陶器坯体坚实,意韵温和,给人稳重的感觉。其他国家出产的成品相比之下只是更为华丽,却难免弱势。所谓的“Tulip Ware”一类就是如此,它们外形华美,乍看起来感觉不错,但却让人腻味。反之,英国出产的陶器或许没有那么精细,但却够实在,让人感觉更耐用。从韵味上讲,在众多的西方陶器中,英国的施釉陶器与东方陶器是最为接近的。东西方艺术虽然道不相同,在这一点上却也有相交的部分。我想,陶器之美是相通的,最美的陶器,一定也是具有明显相通之处的陶器。一个陶器,即便具有十足的本土意趣,也不会仅凭借这种本土性而具备普遍意义上的艺术韵味。

如果再从施釉陶器中细分来说,我更喜欢那种没有出处铭文的无名陶器。我也算多次见识过“toft”之类的绘盘,它们的确精美,但欠缺实用性,看多了难免腻味。而民用器具则更具自然朴素之美。我想,日本人对此应该感触最深。西方陶器中,最有茶具美感的恐怕就是施釉陶器了。假设两三百年前,这种陶器就传入了日本,那它们必定会被当作茶具使用。真正的茶人必定能够感受到施釉陶器的美。西方陶器中,施釉陶器应该是最具古朴韵味的一种了。

一两百年后,时人回顾现在,一定会觉得我们醉心陶器之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吧。历史总会重复上演,过去茶祖荣西禅师从中国和高丽的陶器中感受到同等的快乐,代尔夫特陶器给乾山[37]带来震撼,明代的青花釉在木米[38]等人之间引发一阵兴奋的狂潮,这些都是历史的循环往复。那些器具必定在那些时代引起过一股风潮,它们最初可能只在少数人之间口耳相传,但少数人的感性泛起的涟漪最终扩散到今天。我相信,总有一天,传入日本的施釉陶器也会被赋予同样的命运,受到众人的赞叹。

杂志《工艺》要为英国的施釉陶器出一次特辑,这件事很令我高兴,因为即便是英国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我很开心日本在这方面走到前列。我想,由日本人传播西方陶器,应该是一件好事。尤其在美与宗教领域,这种现象是我们喜闻乐见的,因为我们东方人在这些领域拥有丰富的传统积累,能够发现西方人看不到的闪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