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誓言(卷一):亚拉腊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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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罗马,帕拉提诺山

马克西安从广场返回时已然夜深。他又累又乏,整个下午都在听元老院议员唠叨神的旨意和关于皇帝此次东征必胜的神谕,他早已不耐烦,到后面居然睡着了,在一些稀奇古怪的梦里结束了整个下午。尽管长兄让他接管之前由德奥列里乌斯负责的工作,但他还没有行动。

他照计划去特姆雷斯给他安排的办公室看了两次,里面的装饰布置实在太招摇,他笑了笑就走了。那里的政府职员整天活得小心翼翼,到处都是眼线,那种地方不适合他。他知道奥勒良希望他去帮忙,但他心里却老想着那些死去的手工艺人。他踏上通往自己房间的楼梯,手指拨弄着衣袋里的小铅块。他已经习惯了依赖治疗师和魔法师的某种莫名的“直觉”。抄写员之死让在奥斯蒂亚的那个恐怖夜晚和在库迈神庙的那一晚的记忆又鲜活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走在老旧走廊上,他几乎可以清楚地看见,这里那些寻常人所看不见的力量。皇帝带着大半个朝廷和庞大的舰队去了奥斯蒂亚,现在这座宫殿几乎成了空城,只剩下燃烧的油灯,偶尔出现一个正在做清洁的奴隶。此刻,悠长岁月和历史惨剧带来的沉重感浮上马克西安心头。他总是能在不经意间看到曾在这里生活又在这里死去的人们的幽灵。第一次来这里时,那些仪容讲究、霸气而骄傲的老人们隐约现身,对他很友好。他们曾经是最强悍的人,曾经在这里统治帝国数百年。如今,他的力量提升了,运用技巧也更纯熟,有时候就能看到其他的幽灵——那些在武力下暴毙或夭折的人,那些曾在这里留下欢笑泪水、爱恨情仇的人。他甚至能听到石头低声传述逝者的故事。

他在自己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门下透出浅黄色的光亮。他一大早就陪兄长们去广场了,走的时候并没有点灯。他冷静下来,在心里默念“赫尔墨斯初启术”咒语,从周围一些灯里吸取能量。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过,灯灭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墙上感应房间里头的情况。里面有三个人,但都离房门有点距离,房间里的气氛虽有点紧张,却并未夹杂愤怒或敌意。他偏了偏头待眼前的景象消去,然后才打开房门。

“先生们,”他对房内的三人说道,“我相信你们肯定是带来了什么重要消息。但此时天色已晚,我也累了。”

格利高利·奥里克斯点点头站起来欠欠身。他身边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人与他年纪相仿,马克西安认出了对方,大吃一惊——这位是曾昙花一现的伦巴底王国的皇后泰奥德兰黛,台比留大帝死前一直想把她驱逐出意大利半岛北部。但另一个人他并不认识。

格利高利向他介绍两位同伴:“这位是泰奥德兰黛夫人,我们是老朋友了;这位是我的同行诺梅里克,不过他住在亚得里亚海上的阿奎莱亚。”

马克西安冲每个人点头打招呼。泰奥德兰黛欠了欠身,诺梅里克点了点头。亲王取下披风和帽子挂在门边的木钉上,走进客厅旁边的小厨房。宫里的下人们之前送来了一盘冷肉片、面包片、奶酪和少许鱼干,外加一瓶用塞子塞住的红酒,这就是晚餐了。马克西安端起食盘返回客厅,坐下来喝了一口酒,拿起一条鱼干开始啃,同时示意格利高利·马格努斯说下去。

“恺撒大人,首先我对不请自来打扰你感到抱歉,但是,自从上次我们在浴场谈话以来,有了一些新的情况,我想应该告诉您,不过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我之所以带他们二位过来,是想让您明白眼前的麻烦有多大。他们二位都是我的至交好友,虽然如您所见他们都没有公民权。当年伦巴底王国覆灭时,泰奥德兰黛夫人因为获得特赦而得以幸存下来,之后居住在佛罗伦萨一个山区小镇上。我与她是通过书信熟识起来的。诺梅里克曾担任过上潘诺尼亚行省的大哥特区的长官。”

马克西安闻言扬了扬眉。一般情况下,对皇室成员而言,深夜在私人寓所会见附属国的高级官员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尤其当对方还是来自哥特那边。不过,看样子这点完全不在格利高利担心的范围内。

“当然,”这位权威的老者又说,“诺梅里克已经辞退了之前的工作,不再替哥特国王办事了。他现在是,噢,怎么说好呢……是驻帝国的一位非官方大使。”一直十分谨慎不发一言的诺梅里克听到这里,平静的脸上露出淡淡微笑。

格利高利前倾身体,拄着拐杖:“我知道您一定会对我们早先谈到的那个话题查个究竟。但是在调查过程中,您可能会需要国库以外的资金来源,需要帮助或者甚至是保护。我与这位夫人和这位先生都谈过了,他们——还有我——都愿意向您伸出援助之手甚至提供保护,如果您愿意接纳他们的话。”

马克西安吃完最后一点奶酪,放下小刀,拿外衣袖子擦了擦嘴,抬起头说:“你希望我回报什么呢?展现你的美德?对法令施加影响?在法庭上为你的生意或者你的人说话?我和我的哥哥们一样,都不太看得上向政府官员行贿的人。事实上,难道你真的认为国家没有办法给予我所需要的东西吗?”

格利高利站起身,蹒跚着年迈的双腿快步走到门边。他贴着门站了很久听动静,突然一把拉开门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往两头看了看,这才转身关上门回到原位坐下,细小的汗珠在眉毛上滚动:“很抱歉,恺撒大人,原谅我的太过小心。泰奥德兰黛夫人,请你告诉大人正在发生的事。”

泰奥德兰黛夫人不安地看了看格利高利,转身面对马克西安。她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如同泥炭的颜色。马克西安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她要说的话上,而不是去想象她年轻时的模样。

“大人,”她说,“自从我丈夫阿吉卢尔夫在帕多瓦战役中丧命后,我便成了罗马皇帝的阶下囚。原本以为我们所有人要么被立即处死,要么就会被当作奴隶卖掉。但是,马修斯·盖伦·奥古斯都却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每个人提供了一个机会:无论男女,只要发誓不再与帝国为敌,就能得到特赦。对这样的以德报怨,我们万分感激,因为我们当初入侵你们的土地,完全就是为了占领整个意大利半岛,建立我们自己的国家。皇帝的仁义让我深受感动,尽管当时我的衣裙上还沾有我丈夫的鲜血。正如尊敬的格利高利方才所言,后来我带着愿意跟随我的仆人们在佛罗伦萨的一个小镇上定居下来。”

“可能您会感到惊讶,殿下,但是,佛罗伦萨地方虽小,却是生产和贸易的中心,其中最令我们自豪的是纺织品和编织品。我的人都心灵手巧,所以我得以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不是作为某个民族的统治者,而是一个生意人。我们没有公民权,但我们深深相信帝国法令的公正性。我们的父辈是住在荒山野岭中的蛮族,我们不希望让后代继续走老路。”

“但是,有一件怪事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我们初到佛罗伦萨时,当地的纺织厂规模虽然不算很大,却经营有方。整个小镇到处都是一派繁荣的市场景象。从我们住进去开始从事新买卖之后,那里就更火了。在最近这几年里,我们采纳了我的子女们的创新理念,努力想重新富裕起来。但所有的努力均宣告失败。我的十一个子女中现在就只有两个还活着,其中一个还被修建赫菲斯托斯神庙时落下的石头打伤,留下了残疾。”

“开始很长时间,我都认为那些‘意外事故’是我们在染料和织品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下的毒手。但后来我得知类似的事故也降临到了其他家庭头上。最后,那些灾难事件都快把我逼疯了,我只得跑到山里去找一位在杜里克姆守护圣殿的女智者,向她诉说了我们遇到的麻烦。结果她却大笑不已,说我应当回家按照这座城市的创立者的方式供奉诸神。我就一直追问她,她便指着我的衣服说,如果我换上这座城市的创立者的服饰,那些事故就会终止。”

泰奥德兰黛停了停,把手伸进放在脚边的手提袋里,拿出一小截布料递给马克西安。后者好奇地接过去,发现那布料的手感超乎寻常地柔软,是他曾见过的最上乘的织法,布上还织出了精美的图案。与眼前这位伦巴族夫人所穿的中档粗羊毛罩衣与长袍不同,这一小块布简直媲美丝绸。

“这是什么东西?”马克西安把布条在膝盖上摊开。织物的绝佳手感令他爱不释手。

“我们叫它‘丝布’。之前格利高利帮我成功收购了十几匹成品丝绸,后来我的女儿们便发明了这种布料。它光滑得简直不可思议,对不对?几乎像丝绸一般,但又不是丝绸。当然,它是用羊毛与亚麻制成的,可不是从桑树叶上采集的露水。”

马克西安听到最后这句玩笑时抬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泰奥德兰黛眼中并无幽默之色,反而满是痛苦。

“看来,你的女儿们已经不在人世了,”亲王说。年长的夫人点点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所有参与生产这种布料的人已全部暴毙,你的生意也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泰奥德兰黛脸上闪过无比悲痛的神色。她说:“只剩下了金子。我仍然很富有,不过我家里已经没人了。”

“剩下来的布料就只有这点儿了吗?”亲王问。

“不,”诺梅里克插进话来,轻轻的声音沙哑刺耳,“这是从四周前织好的一匹新布上截下来的。据最新得到的消息,织这匹布的工人们都还健健康康地活着。”

马克西安慢慢转过头,质疑地扬起了眉。之前他心中曾有了一点头绪,但这么一说,他的这个尚不成熟的念头又有些动摇了,似乎完全不对:“容我问一句,你怎么办到的?”

诺梅里克笑了笑,看着格利高利。老者咳了一声,摇摇头。

诺梅里克伸出十指,越过指尖看着亲王:“那家工厂在我家族名下,位于大哥特地区的锡萨克。”

马克西安疑惑地看着格利高利,说:“这两者之间又有何关联?”

格利高利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自从狄奥多西实现和平之后,哥特人便把锡萨克作为其首都。那是座由哥特人统治的哥特城市,推行的是哥特人的法律。可以这么说,它不在罗马治下。在那里……不存在罗马这个帝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马克西安仰靠在躺椅上,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侧脸,另一只手抚弄着那块布料。他现在明白了格利高利所指的是什么:“你是说,如果我们那位布立吞人朋友当初做的那笔生意是在帝国境外……就不会出问题了?”

格利高利点点头,激动地在镶嵌地板上杵了杵拐杖:“有一段时间我也这么想。所以,我的朋友,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说你可能需要来自国外的帮助。”

马克西安点了下头,陷入沉思。

格利高利一行离开时已是后半夜。马克西安几乎累垮了。他坐在床边,房间里只燃着一根孤零零的蜡烛。床边小书桌上放着一个包,里面装着他收集到的那些东西。他知道一切都得等到第二天再说。本来他都已经睡下了,但好奇让他心里像猫抓似的迫不及待。他打开包裹的布,里面放着几个物件——泰奥德兰黛留下的“丝布”样本、在抄写员家中找到的小铅块、从奥斯蒂亚的德罗米欧船厂拿回来的一根船钉。他把这几件东西分别放在床脚边地板上,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然后坐在从柜子里拿出的一条小毯上。他曾想过叫仆人去请奥勒良,好让他在自己冥想入定时在一旁守护,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兄长已经够忙的了,而且自己目前还无法向他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盘腿而坐,平稳呼吸,就像在帕加马学院所学到的那样。过了一会儿,房间里的景象开始退去,粗糙的石头和木料仿佛从他视线里慢慢滑走了。墙面、床铺和房门的轮廓还在,但只剩下无数微小火苗在摇晃,看起来遥不可及。马克西安的心越来越平静,摒除幻想,直到世界真正的模样展现在他面前。

他封闭了所有感官,只余下一串串微小的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座椅、书桌和地上的三个物件上游走。马克西安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物件上面,试图得到反应。眼中的铅块变得不可思议地大,旋转的微粒形成铅块的表面,第一眼看上去坚固而沉重,再一看,只是幻影,待第三眼望去,便只有相互分离的一片空虚与一团火云。突然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袭来,马克西安几乎跌落入那片奇怪的区域。但是铅块后面有什么突然拉住他,连他的意识甚至灵魂都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拉力。

马克西安收回视线,好让自己看到除了铅块之外的其他东西。现在他看到了小铅块产生的反应,起初觉得很惊奇,但接着他便感到万分恐惧。铅块、布料和船钉正是力量的中心,黑暗力量从这些物件上钻出来,带着腐朽瓦解之力,以螺旋形向四周扩散,瓦解被它触碰到的所有东西。现在马克西安清醒了,感觉这股力量像针扎一般刺进他的灵魂,仿佛毒瘤,一点一点地吞噬掉自己的力量和生命力。

他猛然一惊:这是诅咒,是某个强大的魔法师召唤出的邪恶力量!这些东西必须立即销毁!他匆忙中断冥想,抓起三个物件跑出房间。幸好他的内心依然保持着冷静沉着,他惊骇地意识到,在房间里汇聚的这股力量正在影响着自己的意识与思想。“毁掉它们,”旋涡低语着,“粉碎它们,烧掉它们!”

他拼尽全力召唤雅典娜之盾,就像在帕加马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学院初学的那样。保护盾可以把一切邪恶力量从治疗师的身体中驱逐出去,让某具正在生病或腐败的身体代为受过,而且,如果幸运而且操作够好的话,还可以把他身体里已坏死的体液带走。蓝色和白色的彩带闪着光飞入他的身体,经过一番激烈争斗,最终切断了伸入他灵魂中的那些代表黑暗的卷须。他顿觉身体一轻,脑中一片清明,逻辑恢复正常,意识也重新聚集起来。

看着与他抗衡的黑暗力量,他发现一件怪事。在蓝白色保护盾下,腐朽的光依然闪烁,但地板上那三个物件并不是发出这光的源头。相反,它们把光吸引了过去,就像在水中用血吸引鲨鱼或者畜群中受伤的动物吸引野狼一样。然后织好的布料开始瓦解,分解成一根根单纱,然后变成一捆捆的线。“看来用不了一两天它就会完全瓦解。”亲王想。这种诅咒的力量深深震撼了他。就连铅块和铁钉都在黑暗力量的黑色卷须下一点点粉碎。这种可怕的力量从何而来?他突然有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以前在哪儿见过……暂时不管那三个物件,马克西安让自己的意识飞起来穿过房间的木屋顶,再穿过上面的楼层,升上帕拉提诺山顶上的夜空。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山下的城市犹如一片涌动的光海——人潮、建筑、河流,一切都在散发暗火。透过眼前这一切,马克西安惊讶地发现,一股蓝黑色的能量正像旋涡般绕着宫殿房间飞舞。诅咒的力量从城市里的石堆、熟睡的人、广场上的雕像以及竞技场地板上的尘沙中钻出来。

是这座城市!他惊恐地意识到,是这座城市自己通过散播疾病的方式清除异己……这便是他之前通过意识之眼看到的——受害者先是得了不治之症,然后彻底垮掉。这种东西会侵入并且损害身体。这时他眼前突然一黑,倒在房间地板上,浑身大汗淋漓,手掌和额头仿佛火烧一般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