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中的社会与人生(大家小札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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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花石纲遗珠之憾

胡适考证、研究《水浒传》得出一个结论:“生辰纲的始末,是《水浒传》全局的一大关键。”这话没有错。这里做点补充说明:一、智取生辰纲事件的描写定下了反抗专制政府的基调;二、七星小聚义拉开了梁山大聚义的序幕;三、事件中的有关人物都成为梁山事业的奠基人。

问题是宋江起义发生在北宋徽宗宣和年间,当时的主要社会问题是花石纲而不是生辰纲,作者为什么要避开花石纲而突出生辰纲?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深思。

这里不妨先看看当年花石纲的情况。

《水浒传》里写的道君皇帝宋徽宗,作为书画家有独特的贡献,作为皇帝却是个荒淫无度、误国害民的亡国之君。他重用蔡京等奸臣,横征暴敛,对百姓进行敲骨吸髓的压榨。建宫殿、显威风、修宫苑、供享乐,历代皇帝几乎个个乐此不疲,而徽宗尤为突出。他迷信道教,为了“多男之祥”,采纳道士的建议,在京城(今开封)艮方(东北)用人工堆造一座大山,取名艮岳,也叫万岁山。为了兴建这座“人间乐园”,委派蔡京、童贯等人主持建造延福宫,特派朱勔到苏州主持“苏杭应奉局”,专门搜刮各种奇花异石。

所谓花石纲,就是以前后相连的船队,每十船组成纲,把搜刮得来的奇花异石从江南运载到京城。浙江湖州的太湖石,安徽宿州的灵璧石以及生长在民间的奇花异木,是重点搜寻的物品。朱勔一伙到江南,以皇家征用花石为名,到处抢掠民物。“凡士庶家有一草一木稍堪玩者,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识,使护视之,微不慎,即被以大不恭罪。及发行,必撤屋抉墙以出。”(《朱勔传》)

这次洗劫,给全国百姓、特别是江南一带造成莫大的祸害,是中外历史上罕见的花石奇祸,奇花异草怪石珍木,本是观赏物,可以陶冶性情,增添雅趣。到了这时,却成了惹祸的尤物。“人不幸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祥,唯恐芟夷之不速。”(《宋史》)

在《大宋宣和遗事》里,有关花石纲的故事,仍占极为重要的位置。下面摘录数则,就可见其分量:

一、它比较完整地记述了徽宗建造万岁山的始末:

徽宗即位之初,皇嗣未广,有道士刘混康以法箓符水得幸,上奏:“禁城西北隅地势稍低,若加以高大,当有多男之喜。”诏增筑数仞岗阜。后来后宫果生男不绝,为此愈是崇信道教。是年,诏户部侍郎孟揆董工增筑岗阜,取象余抗凤凰山,号做“万岁山”。多运花石妆砌。后因神降,有“艮岳排空”之语,改“万岁山”名做“艮岳”。后有人吟诗一首云:

盘石曾闻受国封,承恩不与幸臣同。时危运作高城砲,犹解捐躯立战功。后四年,始成。御制记文,凡数千言。有金枝产于万岁峰,改名“寿岳”。

二、记述了“万岁山”上所建楼观台殿,穷极工巧,可与秦之阿房宫媲美。譬如其中的绛霄楼:“金碧间势极高峻在云表,尽工艺之巧,无以出此,运四方花竹奇石,积累二十余年,山林高深,千岩万壑,麋鹿成群,楼观台殿,不可胜数。”

三、敢于直接揭露批判宋徽宗的穷奢极欲,如同亡国之君陈后主,给百姓带来无穷的灾难:

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蜀王;论爱色贪杯,仿佛如金陵陈后主……盖宝箓诸宫,起寿山艮岳,异花奇兽,怪石珍禽,充满其间;画栋雕梁,高楼邃阁,不可胜计。役民夫百千万,自汴梁直至苏杭,尾尾相衔,人民劳苦,相枕而亡。加以岁岁灾蝗,年年饥谨,黄金一斤,易粟一斗;或削树皮而食者,或易子而飧者。

四、指出花石纲奇祸,导致方腊、宋江、李进义等率众起义:

1.方腊起义:“时方腊家有漆园,常为造作局多所科须,诸县民受其苦;两浙兼为花纲之扰。腊以妖术诱之,数日之间,哨聚睦州、青溪、帮源洞,响应者数万人,以诛朱勔为名,纵火大掠,驱其党四出。两浙都监蔡遵、颜坦击贼,败死。遂陷睦州。”

2.宋江起义,犯京西、河北等州,“命童贯讨之,上私行送。上握贯手曰:‘东南事尽付汝,有不得已者,竟以御笔书之。’赦天下,罢苏杭造作局……”

3.李进义起义:“先是朱勔运花石纲时分,差着杨志、李进义、林冲、王雄、花荣、柴进、张青、徐宁、李应、穆横、关胜、孙立十二人为指使,前往太湖等处,押人搬运花石。”后因杨志受风雪所阻,卖刀杀人犯罪,刺配卫州军城。“李进义同孙立商议,兄弟十一人往黄河岸上,等待杨志过来,将防送军人杀了,同往太行山落草为寇去也。”

遗憾的是,如此重大的社会事件,这样丰富而极有特色的素材,到了《水浒传》,却只剩下寥寥几笔的轻描淡写,敷衍了事。

《水浒传》涉及花石纲的只有三处:

一、十二回写杨志向王伦介绍自己的经历,说去太湖搬运花石纲,过黄河遭大风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逃走他处避难。在这里,不再是揭露花石纲之祸害,而只是作为杨志流落江湖的原因。

二、四十四回写邓飞介绍孟康“因押送花石纲,要造大船,嗔怪这提调官催并责罚他,把本官一时杀了,弃家逃走”。和杨志有点不同,孟康是杀了催逼的提调官而逃走。

三、一百〇九回,记述“因朱勔在吴中征取花石纲,百姓大怨,人心思乱,方腊乘机造反”。也只有这么一句话。

《水浒传》记述花石纲,仅限于上述三点,就揭露批判花石纲之祸来说,《水浒传》远不如《大宋宣和遗事》。

创作小说,如何选材,如何构思,是作者特有的权利。但是,《水浒传》写的是徽宗宣和年间发生的官逼民反事件,却舍弃像花石纲奇祸这样富有特色的素材,总不免使人深感遗憾。

《水浒传》的作者,突出生辰纲而忽略花石纲,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由于史料不足,难以作出判断。但是生辰纲不能取代花石纲,是可以断言的。

生辰纲、花石纲虽然都是表现对百姓的掠夺,但性质毕竟有所不同。生辰纲的金银珠宝,是梁中书以贪污受贿的非法手段,搜刮民脂民膏换来的。花石纲则凭借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势,以皇家建造万岁山征收花石之名,公开掠夺得来。因此,花石纲比生辰纲事件更能表现专制的腐朽。

生辰纲、花石纲虽然都是暴露统治者对百姓的压榨,但矛头毕竟有所不同。生辰纲只是揭露个别贪官的罪恶,花石纲则是控诉皇帝为满足一己之私欲,陷万民于水火之中。以生辰纲取代花石纲,有意无意掩盖了皇帝的滔天大罪,转移了被逼而反的主要目标。

生辰纲、花石纲虽然都是引发民众反抗的重要原因,但表现历史的深度大有区别。所谓官逼民反的“官”,具体所指,可以是县官、府官、省官、朝官,也可以是整个官府,以致整个朝廷。生辰纲显然只是指向梁中书一类的贪官,林冲、杨志、柴进等人被逼上山,也只是指向高太尉一类的奸臣。在揭露贪官、奸臣的同时,多方为徽宗皇帝开脱罪责。如果以花石纲事件为重点,那么,官逼民反的“官”,就必然把根源追溯到皇帝身上。正是徽宗皇帝统治下朝廷的黑暗腐败,才导致方腊、宋江,南方、北方纷纷起义。描写花石纲之祸,其社会政治意义,显然远远超过生辰纲。

对于《水浒传》中不写花石纲之祸,深感遗憾的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