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通论(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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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儒学的价值

儒学能够成为指导中国两千多年历史进程的基础学说,不仅在于它的理论形态与帝制体系之间的契合,更在于它的思想倾向、价值追求与社会理想符合中国民众的社会心理。经学作为中华文化传承的载体,不仅成为士人修身治国的理论基础,而且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的人文传统和价值取向。

一、思想倾向

我们这里所说的思想倾向,不是分析儒学的思想体系,而是分析蕴含在这些思想体系之中的人文倾向,即这些思想的价值指向。这样有助于我们看出儒学本身的取向,是如何在中国文化中发挥作用的。

一是人本思想。与西方相比,中国更早地进入了人文阶段。西方文学是从古希腊神话等宗教文化开始的,宗教因素不仅支配而且影响了此后的文学艺术发展。中国古代虽然也有神话,但在西周时期就抛弃了神治而走向人治。《国语·楚语下》载楚大夫观射父言“绝地天通”是在颛顼时期,颛顼之史不可详考,中国很早就进入了神权王权合一的历史时期,却是事实。商代帝王为群巫之长,收拢祭天之权,将巫师之沟通天帝转化为王兼群巫之长而祭祀天地,实现了祭权与王权的统一。从甲骨文记载来看,商王同时兼有祭天和统率的双重身份。到了西周,随着德政意识的强化,逐渐疏远了对天的膜拜,转而加强对人类德行的重视。《周易》《尚书》等典籍成书在西周时期,这就意味着在中国文化典籍形成之初,便摆脱了远古宗教意识,将注意力集中在人伦关系的建构上,将解决人自身的问题作为出发点。

《诗经》的《周颂》《大雅》里有不少周民族史诗,最初还写周的先祖诞生后上天是怎么保佑他们,但更多的是描写他们如何率领百姓生产生活,如何通过诚实而质朴的品德,最后得到大家的拥护,实现天下归心,诸侯拥戴,最终灭了作为大邦的商。读《尚书》时,我们也能发现,虽然个别篇章里有阴阳、天命思想,但更多是把天命和道德结合起来,认为能不能治理天下,不仅取决于天意鬼神,更在于自己是否能得到百姓拥护。春秋战国时期,鬼神、天命的观念在士阶层中基本被回避了,大家更多关注人自身的问题,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个阶层与另一个阶层之间的秩序,如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应该如何交往,讨论天人关系也是基于学理的推导而不是神学的盲从。

这种人本意识,对中国政治来说,形成了以人为本的传统,即肯定人在政治体系中的核心地位,常常通过任人来任事。二十五史中惯常采用的纪传体,就体现了传统文化如何肯定帝王、臣相、儒生、文学在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对中国文化来讲,形成了关注现实而不尚玄虚的风气,不仅士人们聚焦于现实政治,连下层百姓也多抱着“诸神并敬,无神为常”的态度,来面对宗教和人生。

二是王道思想。儒学思想的特点是人本意识浓厚,缺点在于这种人本的关怀是建立在怀古情绪之中的。孔子一直对周制的衰亡和解体带有伤感,以恢复周礼作为自己的使命。《诗经》《春秋》《仪礼》恰好产生于春秋战国这一政治变局之中,没有成功的经验可资借鉴,孔子便不由自主地把对周制的怀念注入进去,使大家觉得天下大乱,是因为违背了周制。那么周制是从哪里来的呢?来自文王、周公,他们又继承了尧舜的治国经验。这样,先秦乃至秦汉儒生逐渐勾勒出三代治世的图景,并将这些图景作为一种历史存在进行想象,希望现实中的君臣以三代圣君贤臣为榜样,以仁义、礼乐治国,这便演化成了王道理想。王道将建立“小康”“大同”社会作为理想,将圣君贤臣作为治国模式,讲究“内圣外王”的政治人格,试图通过“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途径培养一个个健全的君子,参与到家、国政治体系之中,通过均富、安民、礼乐教化等策略,建立起一个上下和同、尊卑有序的和谐社会。

儒家的理想一直被作为古代中国的共识,就在于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社会向往。任何思想都存在一定的想象色彩,也总有相对应的学说体系或者行为方式。王道是与霸道相对的,霸道强调通过武力征服,王道则追求通过教化熏陶。实际上,这两种模式都存在先天不足:动荡时代,王道显得迂远;统一时代,霸道显得严苛。在春秋战国时期,孔子、孟子等儒生虽不懈游说,但没有一个国君愿意用其治国之道。精通帝道、王道、霸道的商鞅,游说秦孝公,秦孝公听帝道、王道昏昏欲睡,听霸道则数日不倦,遂用商鞅变法。[49]这说明在天下大乱的时候,王道是无能为力的。从思想角度说,作为儒学理想的王道思想,确实对中国政治形态的形成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但这一思想解释的、阐释的都是一个国家政权建立以后应该怎么治理,其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应该怎么样,讲的是一个稳定国家架构下的群体伦理秩序。但天下大乱的时候该怎么治理,该怎样建立社会秩序,儒学是回避这个问题的,或者在这一问题上是阐述不清的。因而儒学发挥作用,不是在国家衰微、天下动荡的时候,而是在王朝鼎盛期,如西汉武宣时期、东汉明章时期、唐贞观年间、北宋仁宗时期、明万历年间、清康乾时期等。处在易代之际,正是经学乃至儒学的衰落期,却恰是其他思想如玄学、道家、道教、佛教等思想的发展期。

儒学以王道为追求的思想局限,是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因素之一,中国历史的循环或轮回形态,是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状态前行的。一统的时候倡言王道,缺少天下大乱的忧虑。一旦大乱,儒家学说解体后,却没有任何学说可以担负起重建的使命,霸道重武力而不重思想表述,只能由着大乱,在厮杀和屠戮之后,建立一个新王朝,再把王道学说拿过来使用,如此循环。不仅儒家,中国很少有学说系统阐述天下大乱后政治体系如何重建,即便偶尔有一点,也是所谓的禅让。这种禅让其实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乱的时候是靠武力说话的,禅让常常不是给最有德才的人,而是给最有实力的人,如汉献帝“禅让”给曹丕,魏元帝“禅让”给司马炎,禅让不过是被美饰的篡夺。历史的进程从不按任何的设计来运行。王道思想对中国政治思想的影响,是极为积极的;对历史进程的影响,却存在一定的缺憾。毕竟思想的发展,是以理想的描述和逻辑的推演为方式;历史的发展,并不以追求的美好和行为的虔诚作为动力。

三是德治思想。这里所说的“德”,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个人的成长、修身完全以德行为基础,要通过诚意、正心来修身;二是国家必须依靠德政来运转,圣君贤圣模式正是以“德”为评价标准建立起来的。这样,儒学就把“德”放在了整个社会治理的核心地位。

孔子为后代儒生所景仰,甚至到现在还为大家所肯定,正在于他是第一个全面肯定道德在社会建构中具有基础性地位的人。商周时期,常常有贵族、国人、野人的区分,表面看是居住地的差异,实际是地位阶层之间的区分。而在孔子眼中,君子和小人的差别不在地位,而在道德。我们现在尚未能免俗,孔子却在两千五百多年前就不以财产作为划分君子和小人的标准,这是很有见识的,也是很有勇气的。他看不起有权势而无德行的季孙氏、阳虎等,对固穷守德的颜回、执着理想的伯夷叔齐、守德三黜的柳下惠却赞不绝口。孔子对德的强调和重视,不仅影响到此后士大夫阶层对人格的评判,也通过经学的传承,深入到整个儒学学说体系之中,使如何追求道德的完善和品德的锤炼,成为中国思想的出发点。

在经学中,德治思想体现为深厚的仁政意识和民本意识。仁政意识,主要是在政治上强调由君主德行带来仁政,在社会上注重建立权责明确的礼制,在家庭中建立长幼有序的伦理体系,建立起上下和同、尊卑有别的社会关系和人伦秩序。这些政治理想、制度设计和伦理建设都源于儒家的仁义观念。仁义观念的形成,从天道角度来说,上天是通过道德来授命君王的,天地以生德为大德,国君必须顺天行事、爱护百姓。从个体角度来讲,任何人都具有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正是性善的来源。所以,国君不仅有必要实行仁政以尽天命,也有可能依照仁心来行仁政。

儒家学说侧重讨论稳定时期所要建立的秩序,其学说是以王朝建立、政治稳定为前提的,也就是在承认统治者治权的条件下展开讨论的。儒学中的“人和”“民本”“民贵君轻”等表述,多是为了提醒君主要意识到民众的力量,要求君王通过内心的仁爱和行政的德惠来保障人民的生活,通过人口的增多和人民的拥护来实现统治的长久。这种民本论,以关注民生、改善民生的社会建设为着眼点,而不是以权利分配、义务明确等政治阐述为指向,更多是“为民做主”而不是“人民自主”,这也是儒家学说的局限性。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儒学是积累而成,并不是一个人在一个时期完成的,这既导致了它的丰富性,又决定了它的复杂性。经书中有些资料,记述的是商周时期的情形;有的言论,反映的则是秦汉时期的认识。此后的注释和阐释,儒生和士人又各取所需,形成了很多不同的看法。不同时代的人增加了不同的内容,无论在文字表述还是在思想体系上,儒经常常存在一些相互抵触的现象,需要大家在阅读和研究的时候注意。特别是先秦经书的流传,基本上是口耳相传,这种传播的特点是速度快,缺点在于容易增删或修改,不可避免地渗入很多后代的词汇或者后人的理解。从思想的角度研究,我们既要注意这些细节,但又不能为这些细节所羁绊而裹步不前。毕竟任何历史的记载都是相对准确的,对其追述也不是同步的,我们研究思想,要更多关注其演进大势,方能明白其根本所在。

二、精神追求

这里所说的精神追求,主要是指儒学这一思想体系、文献载体以及其中潜藏的精神力量,是体现在儒学学理之中的人文追求。我们不妨把它看成儒生在传承儒学、利用儒学和研究儒学时的一种态度和方法。我们可以从经世致用、政治批判和积极开放三个方面来讨论。

一是经世致用的精神。儒家学说从诞生之日起,就有参与政治、融入社会、改变人生的意识,孔子、孟子周游列国,正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实现这一理想,孔子听说有人要用他,就不免心动。《论语·阳货》中记载公山弗扰、佛肸招孔子,孔子想去,而被子路劝阻的事情。建立在这种强烈致用心态上的儒学,非常关注现实,渴望参与政事。孔子弟子中的子贡、冉有、子游等都曾入仕,秦汉之际,孔子后裔孔鲋直接参加了陈胜的起义。汉代以后,儒生可以直接通过察举、科举等制度参与政治,经书中经世致用的精神在儒学的传承中得到了全面的体认。

经世致用的传统,使经书不再作为前世文献资料的汇编,而是成为不同历史时期用于推动社会变革、进行社会整合的思想资源和文化资源。汉儒重章句、训诂的目的,在于当时儒经不仅是选拔官吏的标准,还作为处理政事的依据,以《春秋》决狱,以《诗》《书》言事,这就要求精通经典的词句,在客观上也促成了汉儒固守旧说的心态。六朝礼学发达,主要是因为社会秩序完全紊乱,传统的价值体系崩溃,在外面可以任性逍遥,而在家族内部却要讲究伦常秩序。特别大的士族,其内部的运行,必须依靠“礼”所确定的亲亲尊尊原则,无论对于政治秩序的重建还是家庭秩序的完善,都需要用“礼”来整合。唐代领土比汉代更大,所要协调的阶层矛盾、民族矛盾、文化矛盾更为复杂,其通过编纂《五经正义》实现思想上的统一,通过编纂姓氏谱、推行科举制度减少阶层的对立,通过任用番将、颁行十部乐、提倡佛教等来促进民族的融合。其中,《五经正义》的编纂,在意识形态上开创了儒学服务现实的思路。宋儒为了儒学更新,通过重新解释儒学,服务于现实需要。王安石作《五经新义》表达他的变法有据,北宋《春秋》学的兴盛,也是为了应对辽、金、西夏的对峙环境。清代晚期公羊学的复兴,则是出于变革的理论需要。可见经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历久弥新。

儒学的发展,既是由不同朝代文化环境所决定的,也包含儒学对不同历史环境的取舍。儒学的政治地位,决定了它必然要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其中某种形态的放大,便是由不同时代的价值追求、现实取向所决定的。也就是说,儒学演进的背后,更多是儒生出于表达自己变革之道或者行为措施的合理性、合法性而做出的选择、阐释和演绎,从王莽、宇文泰、武则天、王安石、康有为等托古改制,就能看出经书对于政治的影响作用。这一影响力,正是经世致用精神的体现,它早已蕴含在儒学思想的建构之中,并为儒生所继承,以儒学学理演进的方式不断扩大。

二是政治批判精神。儒学从诞生之日起就充满着强烈的政治批判意识。《论语·季氏》中说:“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天下按照正道运行的时候,礼乐等制度的建设和征伐等政令的发布都出自天子;无道的时候,正好相反,大夫不尊天子,自行发布政令,这就不可避免地引起下层百姓的议论。在孔子看来,庶人议政是合法的。在《论语》中,有很多议论、批评朝政的话,如季氏伐颛臾、冉有等人聚敛等,都引起了孔子的评论。

这种政治批判精神的形成,取决于两个定位:第一,先秦儒家认为君臣之间并非隶属关系,而是合作关系,孔子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50],孟子也说“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51],郭店竹简《语丛一》里说的“君臣,朋友其择者也”“友,君臣之道也”,都是这种意识的反映。这种带有遇合色彩的君臣关系,能够使士人从旁观的视角来审视政治的得失,形成独立的士人舆论。但在汉代以后,随着士人逐渐变成文吏或官员,其政治批判的客观性遂有所削弱。不过常在历朝历代所形成的“清议”思潮,如东汉晚期的太学生、明末东林党人的政治批判,正是这种旁观视角的延续。第二,儒家学说的理想性。儒家思想长时期为大家所公认,正在于其所设计和描述的“思想图景”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所渴望实现而未能实现的理想。这种带有完美色彩的图景在成为一个民族公认的理想追求时,便成为融合族群、调和矛盾的最大公约数,历代帝王都将之作为目标,用以号召普通百姓,用以团结社会精英。这就使得儒学在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同时,也成为现实政治的参照,士人常以经书的描绘来比照现实政治,从中寻找批判的理论依据,引经据典来讨论政事,成为中国士人的话语传统。我们在这里强调士人,是因为他们不仅熟知经典的描述,而且也具有参与现实政治的可能性,更具有担负这种建设的责任感。因此,他们是最能代表担负政治批判责任的社会群体。

三是积极开放的精神。从表面上看儒经是封闭的,但实际充满了开放的精神。首先,经典是开放的,从汉代“五经”并称,到南北朝的“七经”、唐代的“九经”、五代的“十一经”、宋代的“十三经”,经典的不断增加,说明儒学本身因时代的需要也在不断扩充,这种扩充使更多具有时代感的著述加入进来,这种不自我封闭的形态,正是积极自我更新的反映。其次,儒经阐释的开放性,从《汉书·艺文志》所列的六艺开始,《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明、清史的《艺文志》等,都罗列了大量的儒学研究著作。尽管不同朝代都有官方颁行的正义或注疏,但历代都没有禁止学者对于儒学的研究,甚至鼓励学者、官员去研究讨论儒学,因而产生了浩如烟海的儒学著述。其中既有对儒学的怀疑,也有对儒学的演绎和阐释,如汉代的今文经学、宋代的改经风气、清代的疑经思潮等,甚至有些阐释已经成为经典的重要注释。这些学者对具有意识形态意味的著述的讨论和辨析,无疑对避免儒学的僵化有着积极的作用。

因此,我们讨论儒学,除了将它看成文献资料之外,更要把它看成思想资源和历史存在。对于一种存在于历史之中的思想,我们先是要分析这种思想产生的历史环境,分析在当时的思想语境下,这种思想体系的历史作用及其作用过程,这才是思想研究和历史研究的客观方法。因为对于历史上的思想来说,它的进步和落后,是相对而言的,也是依据其他的思想来作判断的,不可避免带有明显的时代性。例如火葬,宋代认为是野蛮的,我们现在却认为它是文明的;即使现在,也有民族或者地区认为它是野蛮的。一个人的见识可以超越他同时代所有的人,却不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对于儒学思想来说,我们先不要一棒子打过去,说它是落后的或者先进的,而是要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去具体分析哪些思想资源影响了我们现在,如小康、大同等理想;哪些思想资源是我们应该避免的,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等说教;哪些思想对于我们现在的建设是有借鉴意义的,如天人合一、慎独自修、厚德载物、礼法合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