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历中认识世界[25]——评托马斯·金的《边界》
刘克东 段儒云
美加双重国籍土著作家托马斯·金(Thomas King,1943—)算得上是一个全才,他涉足文学界、传媒界,甚至政界(参加过议员选举,而且排名非常靠前),是著名的小说家、编辑、编剧、摄影师及儿童文学作家。继1992年他的儿童文学作品《郊狼哥伦布的故事》(A Coyote Columbus Story)获得加拿大总督奖之后,1993年又以小说《绿绿的草,流动的水》(Green Grass, Running Water)再次获此殊荣。1997年—2000年,他因为小说《死狗餐厅的喜剧时刻》(The Dead Dog Café Comedy Hour)在加拿大广播公司连播三年而声名大噪,2002年—2006年这部小说的续集也开始播出。
托马斯·金因其对国家、文化和个人之间的边界的描写及其解构而被评论界所关注。他的小说幽默、神奇并且低调,发人深思。帕克·杜舍明(Parker Duchemin)评论说:“[金]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好脾气的社会讽刺作家”(参见“King, Thomas(Vol.171)-Introduction.”)。评论界盛赞金对加拿大土著在过去和现在面临挑战的滑稽而尖锐的描写。他笔下的主人公在面对压迫和歧视的时候表现得都很强硬。他的作品描绘了所有印第安人关注的问题,并且试图颠覆北美原住民的刻板形象。同时,他的作品挑战了公认的地域、种族和文化界限的概念,融合了美国土著和欧洲的神话及历史。托马斯·金的作品一般都可以从后殖民主义角度来解读,他的作品的基本模式是“将经典文本从后殖民的角度重写”(Slemon 1998:188,转引自Turcotte 2003)。
《边界》(Borders,1993)以一个男孩的口吻讲述了母子俩穿越美加边界与姐姐相聚时,因为国籍问题而遭遇的一系列挫折。该小说语言朴实易懂,故事情节简单,却引发深刻的话题,其中包括对边界、牛仔形象及美国神话的解构,还涉及父母对子女的教育问题。
一 对边界和族裔身份的认知
《边界》涉及了多种不同的边界,其中包括作为自然边界的河,作为政治边界的国界,作为文化边界和种族边界的对土著的误解、隔离、疏远、他者化、妖魔化及异化。
在《边界》中存在着美加之间的国界及白人社会和土著部落之间的隐形边界(Zou 218),而国界的划分与印第安人对边界的定义完全不同,因而在这个短篇小说中,主人公(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的妈妈才会让儿子有穿越边界的经历,才会重申她黑脚族的身份。
在印第安人的概念里,人们把自然界限,如文中的牛奶河,作为不同部落间的分界线。在白人侵占北美之前,印第安人才是这片广袤土地的真正主人,他们能够自由地在不同地区穿梭,范围之广可以从大西洋到太平洋,从北极圈到加勒比海,甚至到南极圈和印度洋。加拿大诗人宝琳·约翰逊(Pauline Johnson)在她的诗歌《印第安妻子的呼唤》(A Cry from an Indian Wife)和《迷失的岛屿》(Lost Island)中表达了这一思想。当时,他们如果想出行,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拿起行囊,跳进独木舟或者跃上马背,便可以开始旅行,根本不用考虑国界、海关、移民限额、国门或者界篱。托马斯·金的长篇小说《绿绿的草,流动的水》题目取自于美国政府许诺印第安人的土地所有权的一项旧条约,这一条约规定:“只要草还是绿的,水还在流淌,(那么,土地就还是你们的)”(“as long as the grass is green and the water runs”)。1794年英美之间签署的《杰伊条约》(Jay Treaty)也保证具有百分之五十以上印第安血统的印第安人可以自由地穿越美加边界,不受到任何阻拦、限制或干扰。
然而,政治边界(北纬49°线)却强制性地将一个部落分归两个国家管辖,并剥夺了土著人自由移动、自由穿越边界的权利。1956年,加拿大最高法院裁决《杰伊条约》和1814年英国和美国签订的《根特条约》(Treaty of Ghent,再次确认土著人自由移动的权利)都不具有加拿大法律效力(虽然当时加拿大还是英国的殖民地)。政治决策导致了土著部族及家庭的隔离,如苏族和黑脚族等。正如小说中所描述的:加拿大那边的黑脚族和美国这边的黑脚族,原本是同一个部族,现在却不得不分开。小说中,主人公曾经提到过:“我们的父亲来自美国的洛基男孩(地名)”(King 131)。虽然爸爸并没有出场,这个政治边界却已经将他们的小家庭分成了两部分,更不要说他们的部落了。
同时,边界带来的还有移民官的歧视和猜疑。很多土著人反映,在穿越边界时,他们受到盘问、猜疑、搜身,甚至拒绝入境的待遇。移民官鄙视、不信任的眼神使得他们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911恐怖事件”之后,土著人穿越美加边界更加困难,因为自2008年1月28日起,乘车穿越美加边界需要出示护照。土著人并不承认强加的国界,他们还坚持自己的种族身份。他们认为通过严格检查杜绝恐怖主义是一种非常低级的做法,因为他们推崇和谐,认为自己是土地及万物的一部分,认为北美大陆是印第安创世神话中的乌龟壳。他们以往穿越其他部族的天然界限都是通过协商,而且充满了敬意。对于强加的国界,他们认为是白人虚构的。至于国籍,他们有一部分人仍然坚持自己的部族身份,而不承认白人强加的加拿大国籍或者美国国籍。他们认为白人移民官非常滑稽,因为印第安人是在他们的祖传之地通行,只不过这片祖传之地被白人的界限给一分为二,边界官员试图让他们申报加拿大或者美国国籍的做法使得印第安人感到很可笑:“他们(移民官)真的是滑稽的小白人,他们想让我们和他们一样(简直太可笑了)!”(“American Indians victimized at Canadian border.”)《边界》中的母亲通过简单的言语有力地重申自己的民族身份,从而解构了白人强加的种族政治界限。
母亲通过一次次地重复“黑脚族”三个字,坚持了自己的身份。她拒绝接受“加拿大黑脚族”和“美国黑脚族”的说法,因而解构了政治性的国界。印第安人在白人社会文化里不可避免地要遭受如下境遇:或被同化,或隐藏身份,或忍气吞声,或反抗,或融合,而小说中的妈妈选择了反抗这条最难走的路,对她而言,传统文化遗产远比政治上的身份重要。因而在穿越美加边界的时候,当被问及国籍的时候,妈妈拒绝了政治上的认同,不论遭遇何种境地,都坚守自己是黑脚族这一说法。这无疑是对强权政治的挑战,也是对国界的挑战。“因为黑脚族这个部落横跨边界,所以作为黑脚族的一员的妈妈就是不能够接受边界存在这一现实”(Rainwater 170,转引自Zou 217)。
母亲采取的对抗强权的态度维护了北美印第安人的尊严,颠覆了白人提出的人种之间的界限(即白人高尚、土著人低劣)。在出发之前,母亲就带好了需要的食物和过夜用的毛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同时她还穿上了那件象征民族文化的“带黄绿花的蓝色礼服”,过国界之前,母亲还特意“抻了抻裙子盖住大腿,身体前倾,用一档一路开到了边界,慢慢地,就好像她是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进或是在薄冰上行驶一样”(King 134)。母亲用此举来维护民族尊严,呼吁得到与白人一样的待遇。虽然这种对自我文化的尊重和对强权政治的抵抗导致了一系列的麻烦,但是经过三天三夜的斗争,最后由于媒体的介入,她们终于获得了尊重与认同,并以黑脚族这一身份穿越了边界,成功颠覆并解构了美加这一政治界限。托马斯·金的壮举则是“解构了单一民族国家”(Sugars 2004),重申了民族特性和多元文化的重要性。
北美土著不愿意被政治的边界所限制,他们试图超越这种边界而存在。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托马斯·金本人在拥有美国国籍的基础上,又申请了加拿大国籍。“从金对待美加政治国界的立场上,我们能够十分肯定地看到他对土著身份有着强烈的认同感……通过这一行动,他强调了北美印第安人的主人身份,他们在欧洲人到来并定居前拥有整个北美大陆;通过这种行为,他以‘魔法师’的方式重申了他跨越欧洲殖民者假想的政治边界的权利和在边界两边居住的权利”(Zou 184)。
母亲通过带领儿子穿越边界,使其目睹事件全过程,来使其对边界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母亲除了强调自己的民族身份,还坚持和子女使用民族语言,并向他们讲述民族起源及土著人关于星星的故事(King 142),强化民族文化属性,使子女对自己的民族传统有正确的认知,从而形成健康的民族身份。
二 对权力的正确认识
除了对国界的解构,托马斯·金同样对牛仔这一形象进行了解构,使得子女看穿其强大的外表,不畏强权,对权力有了正确认识。牛仔是北美西部文学中的“英雄形象”,在白人作家笔下和好莱坞影片中,他们是西进运动中的典型代表,具有开拓精神、冒险精神和正义感,起到了除暴安良的作用。“牛仔形象是对库珀的‘皮袜子’形象的发展……”(陈许109),并以欧文·威斯特塑造的形象为典型:“头戴宽边帽,颈系红围巾,腰别六响枪,足穿长筒靴”(陈许110),他们一般都本领高强,善做好事,有威慑力,英雄斗歹徒,救美人,沉默寡言,但对美丑是非自有其独到的评判的标准(陈许110-112)。而对于早期的历史学家来说,“印第安人在西进运动中的角色要么是恶棍,要么是帮凶”(陈许134),是牛仔屠杀的对象。西部小说和西部片中,印第安人是扰乱边民的祸患,牛仔是维持秩序的警察,而且,毫无例外,结果都是牛仔战胜印第安人。在《边界》里,托马斯·金颠覆了这一二元对立。
《边界》里,牛仔以边界警察的形象出现。枪是他们权力的象征。故事中出现了如下关于枪的描写:
从有关枪的描写(枪托、枪套、枪带等)和持枪人的姿势(左摇右摆)上,不难看出,有了枪,边警们就有恃无恐了。仿佛他们已经是牛仔了。然而,他们却不敢轻易动用枪支,因为主人公的母亲并没有采取暴力行动。面对母亲不卑不亢的回答,边警的枪支派不上用场了。在这里,不再比试谁拔枪更快,谁枪法更准,而是比耐力,比决心。母亲无疑选择了正确的武器。她的武器不仅仅是坚持民族身份的话语,而且她还很好地利用了媒体。
现代社会中,媒体的作用是无比重要的。就连政府也怕媒体揭它们的伤疤。鼓吹民主、多元文化的美国政府经不起少数民族人民坚持不懈的斗争。他们怕媒体曝光他们的丑行。从权力等级关系上讲,印第安人处于最底层,边警居中,媒体处于顶端,母亲巧妙地借助了现代媒体的力量,使得“牛仔”的枪支失灵。边警们只得无可奈何地让母亲及主人公通行。
边警的枪本应起到威慑作用,然而,没有了恐惧,威慑就不起作用了。母亲面对他们的质询、引诱和商议,并没有屈服,反而更加坚定地申明自己的民族身份。非暴力的文化对抗胜过武力对抗。在媒体插手这一事件之后,边警妥协了,他们放弃了让母亲申报国籍这一政策要求,放母亲通行。《边界》里,边防警察的无能形象解构了传统牛仔形象。
母亲通过让主人公目睹边警在非暴力抵抗中,无法拔枪,让主人公对权力及权力幻象有了正确的认知。
三 解构美国神话看清其本质
在《边界》中,孩子们眼中的盐湖城是一个美丽而神奇的城市,享有很多盛名。但是对于母亲来说这个城市却并不如印第安保留地好,因而,在小说中,母亲为了教育子女,用实际行动解构了盐湖城的形象,将其去神秘化。
未去盐湖城之前,叙事者的姐姐莱蒂莎从她的前男友莱斯特口中和宣传册子上得知了很多关于盐湖城的美好传说。这就像一个梦一样吸引着莱蒂莎的心,之后“当莱蒂莎和莱斯特分手的时候,莱斯特带走了他的小册子和地图,于是莱蒂莎给盐湖城的一个人写了封信,”(King 137)在随后寄来的小册子上,她们看见了更多关于这个城市的美好宣传。但是此时的母亲却现实地指出“盐湖城的人说不定现在正在发放卡尔加里、莱斯布里奇和品切尔溪(均为加拿大地名)的小册子呢”(King 139)。莱蒂莎最终还是去了盐湖城,在去边界的路上,她很兴奋地为大家介绍着关于盐湖城的一切,但是母亲却以水质糟糕进一步质疑了盐湖城的美好。莱蒂莎到达盐湖城之后,定期给家里寄明信片,称她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工作,并且租了一个带游泳池的公寓。但是,叙述者却在这里加了一句“如果她没有撒谎的话”来质疑她说话的真实性,即质疑盐湖城的美好。接下来的情节证明她对盐湖城也厌倦了。
主人公和妈妈到达盐湖城之后,一切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美好。他们去了大型的购物广场,但是主人公觉得这些商场还没有埃德蒙顿(加拿大城市)的商场大,至此,盐湖城的梦开始破碎。大约一个星期之后,主人公对盐湖城的新鲜感逐渐消失,他开始对盐湖城的一切感到厌倦,“所以,当妈妈说我们应该回去时,我一点也不感到留恋”(King 144)。至此,起初盐湖城那些冠冕光环开始褪色。“盐湖城是世界上滑雪圣地之一”,“盐湖城是最新的职业篮球队之一——犹他爵士队的主场”,“盐湖城是世界自然奇观之一”(King 139)这些美好都黯然失色了,一切都索然无趣了,因而,主人公眼中美好的盐湖城已经被解构了,甚至不如保留地迷人。
而姐姐莱蒂莎是在这个过程中变化最大的。在小说的开头,由于受到男朋友的影响和小册子的宣传作用的吸引,盐湖城对她来说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充满无以言喻的诱惑。在离开加拿大去盐湖城的路上,她因自己对盐湖城的了解感到自豪,并不断地向妈妈和弟弟讲述着关于盐湖城的知识,甚至不惜和妈妈产生言语冲突。但是,当她在盐湖城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在妈妈来看她时,莱蒂莎说,她正想搬回去,这一切的反差都解构了盐湖城的美好。与此同时,不可否认,莱蒂莎也是因为听说了妈妈在国界的举动,而深受感染,逐渐意识到自己作为黑脚族印第安人所应该有的自豪与自尊。
加拿大人一直感受着来自北纬49°线以南的压力。美国的文化帝国主义侵蚀着加拿大的青年一代。母亲的策略是英明的:不能让孩子们呆在保留地上憧憬、幻想外面世界的美好。要让他们走出去,这样,他们才会用自己的双眼观察世界,认识世界,做出自己的判断。
(作者单位 哈尔滨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参考文献
1.陈许:《美国西部小说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2.“American Indians victimized at Canadian border,”June 13,2001 http://people. stu.ca/~hunt/10060607/borders/blackfoot.htm
3.“King, Thomas(Vol. 171)-Introduction,”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Ed.Janet Witalec.Vol.171,Gale Cengage,2003,eNotes.com.2006,16 Jun,2010 http://www.enotes.com/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kingtho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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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Rainwater, Catherine,“Negotiating Cultural Boundaries”,Canadian Literature 149(1996):pp.170-173.
6.Sugars, Cynthia,“Border Crossings:Thomas King's Cultural Inversions”,Journal of Canadian Studies, Spring 2004,http://findarticles.com/p/articles/mi_qa3683/is_200404/ai_n9356811.
7.Slemon, Stephen,“Post Colonial Critical Theories”,New National and Post Colonial Literatures:An Introduction, ed.Bruce King, Oxford:Clarendon Press,1998.pp.178-97.
8.Turcotte, G.“Re-Marking on History, or, Playing Basketball with Godzilla:Thomas King's Monstrous Postcolonial Gesture”,In H.Lutz&C.Vevaina(eds),Connections:Non-Native Responses to native Canadian Literature, New Delhi:Creative Books,2003,205-235.Research Online.http://ro.uow.edu.au/artspapers/63
9.Zou, Huiling, A Postcolonial Study of 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 Written in English, Changchun:Jilin University Press,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