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吴小如早年书评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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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萧乾先生《梦之谷》

多少年前我就想用抒情诗的笔调写下我的故事,然而始终也没有完卷,使我一想到它就感到羞赧,觉得自己的创作能力真是可怜。故事中有我也有别人,是自己的故事也是别人的故事。

故事是这样的:我在一个中学教书,年轻轻的,很得学生们的信赖。耳濡目染的机会给予我一点心灵上的波澜,我爱上一个从辽远的地方来的女人。她是我班上的一个女学生——但毋宁让我称之为“女人”——年龄和功课在全班都居第一。课馀时她常常到我家找我闲谈,也说出一些近于爱情的话。日子久了,我知道她是一个飘沦异乡的少女,由于同情便茁长了无理可喻的爱情。

由于我负责举办一个游艺会而物色话剧演员,使我和她有了更多接近的机会。在一个月色胧明的初夏之夜,在校园中迂折的小径上,我悄悄然而勇敢地递给她那张已被我改过若干次的心情自白书。又在另一个温暖的下午,她坐在我的书房里畅述着她的心曲。

她是安东人(按:即今辽宁丹东),父亲早就因夫妇失和而离开家庭。母亲带了妹妹蛰处在一个嚣杂的都市里。因为乡园多故,母亲不得不携带妹妹回老家,她却为了一点向学念头不肯归去。邻舍中一个有财有势的男子早已对她的姿色倾倒了,借了帮助她读书的名义,威胁兼以利诱强迫着她母亲。他跟她订了婚。从此一切生活来源都由那个自号多情但实际上却以财势凌人的男子担负,正如一个怯懦的妻子温顺地仰仗她的丈夫。但她不甘心死在这囚牢般的樊笼,不肯为了金钱而断送了自己的终身。于是在师生相得的关系中间,她无条件地分担了我对她的爱情。

暑假终于到来(这之前的缱绻温存自无须落于言筌,形之楮墨),她一定想回老家一次,说要和母亲磋商这件事。如果母亲不能答应,她就宁可老死安东,不再回到这讨厌的都市中来。我答应替她还债,供她读书,帮她解除婚约,为她解决一切。她乃翩若惊鸿地去了。而我,是个穷教书匠,哪里有钱来做这些事?于是,在她若干封来信得不到圆满答复之后,那纸上的热情便逐渐冷淡许多。因循展转,一晃又到了秋天。

据说她回来了,竟住在她未婚夫家里。

我太不知趣。三番五次,探求,寻找,居然使她不得不到我家来了一次。见面之后把决绝之辞一股脑儿扔到我脸上。我劝她和我同逃,她不肯;我求她等我设法,她不耐。她所以拒绝,一是说她母亲不答应;二是我没有钱。“谁叫你没有钱!”这公然的诘责就成了我们中间的鸿沟。后来她被我纠缠不过,答应考虑一天,明天再来看我,并坚嘱我切勿再去找她。次日直等到下午,由一个车夫送来一张纸条,说的一如昨天的话。我忍不住,跑到她的住处,找到她,拖她在马路上走,谈到月儿升起。我问她是否爱我,她矢口否认“不爱”的话。我问她是否更爱钱,她答以“不得已”。最后我说,爽性一道自杀了吧,硬逼着她过摆渡,回我的家。终于在路上遇着她的未婚夫,把她揪住。两个男子同时问她:究竟愿意跟谁去?她脉脉无言顺乎自然地随了那个衣装阔绰然而仪表猥琐的人走了,漠然把我留下……

请原谅我,一个写书评的人诚然没有理由强迫读者知道他的毫无天才的创作能力,更不屑于理会这半真半假的罗曼史。但是这种抒情诗的题材在今天青年男女中间,恐怕要多得不下于天上的星。平凡,浅薄,松懈,甚至已有点俗气。我愿意举一反三地告给拥有这种诗料的人们,如果你们想做一次创作的尝试,大可不必再往这个圈子里走绝路,除非你有萧乾先生那样一枝笔,一颗心。因此,我始终在踌躇,退缩,从不敢用故事的形式把它记录下来,更不要说带有什么抒情诗的情调了。我懂得,这里面缺少一点东西,勉强也可以称之为“灵魂”;但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是缺乏一种艺术技巧。果然真写成故事,我想,一定会像旧的说法所谓“没有书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