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日记——即别集部分
一部《春浮园全集》,只有日记种类最多,材料最丰富,也最好。固然小品文是晚明特色,但与作家性灵毕竟有关。那些日记,亦非作者藏诸名山之用,如李慈铭之《越缦堂日记》也。日记共五种,其中一种《春浮园偶录》,是分作两年的,故实际上是六卷。另外四种是《南归日录》、《深牧庵日涉录》、《汴游录》、《萧斋日记》。想来其日记尚不止此,大约遗佚的不少,即这几种中已有非全璧的了。其内容大抵分三类:一是谈佛法;二是记景物小文,如壁间淡墨山水条幅;三是杂谈读书作文修身处世之类。除了谈佛法有的太玄、太木,非浅学如我者所能知,馀者大都轻隽可喜。如庚午《春浮园偶录》六月十六条下云:
物大不可以盈,一寸之烟,天下不足以薪,以其无已也。精神物力之费犹是矣,故能者养之以福。
自非深于物理人情者道不出也。记景语比比皆是,摘录数条:
月凉如水,纤翳都尽。古木苍寒,宿鹭千百为群,明如积雪。
阁上看落照,雾树朦胧,山腰俱失。惟远眉一抹在天际耳。
晚坐湖头,水清若空。晴云轻拂水面,皱绿软红,光色奇绝。
谈读书人处世,颇多针砭语,我辈以文字为生涯者尤应知所警戒:
少年任笔取快一时,末路未有不懊悔者。识力未老,读书未充,语多肤泛而少蕴藉,聪明人尤宜戒也。——《偶录》辛未三月初二条。
陈履常云:“士大夫视天下不平之事,不当怀不平之意。平居愤愤,切齿扼腕,诚非为己;一旦当事而发之,如决江河,其可御耶?必有过甚覆溺之患。”余性刚决,触事难忍,此语常宜刻著肺腑。——《汴游录》腊月十八条。
陈氏的话虽指士大夫,其实知识分子都容易犯这毛病。不能容忍固是大患,但这里却另有一层深意。即徒切齿扼腕是无益的,要紧的乃是要你切身去做。不见诸行事而徒怀不平之意,于人于己,两不能全,此所以宜戒慎之。但世事至不可为时,倘欲以一人之力,挽既倒之狂澜,未免缘木求鱼,且有后灾。故不妨先从居易俟命做起。虽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圣贤本色,但多怒偾事,终非长策。是以这话毕竟值得玩味。又有一节,谈读书作文修养者,亦极好:
文章之妙,固难以言。但平日读书稍辨雅俗,落笔时略识惭愧,遂不至大灭裂耳。艾千子自言:戊午以后,于古人深处略有所窥,为文渐有潦水尽而寒潭清之意。而时流不察,反以为江淹才尽。此自关识者学问浅深,观其发言,大有本领,便不似新生之犊,妄为鸣号也。
现在谈到这一层,即区区亦动辄与人龃龉。盖平时作文字,素不喜喧嚣满纸,剑拔弩张。而人则每以为疲软无力。又有人以为这是故作闲适,迹近帮闲。其实“师直为壮曲为老”,有理自能服人,何必要在文字间大动肝火?“潦水尽而寒潭清”,拿来形容文章境界,真是先得我心。可惜有的人未能彻悟耳。
在这些日记中,最值得表而出之的,还是作者的风趣。我始终是提倡风趣的,却并非教每一个人都做魏晋玄谈家,风流固然佚群,却是一群废物。而是认为能做大事业者,必须他本身有点小趣味的培养,才能有其成大事业的轮廓。换言之,小趣味之养成,也正是做大事业的张本。即以美国总统罗斯福而言,乃是个最喜看侦探小说的人,这就比较接近我所谓的风趣。《春浮园日记》中,最有风趣的一段,宜莫过于《南归日记》的序。现在把它和盘抄出,即作为本文的“尾声”何如:
余读欧公《于役志》、陆放翁《入蜀记》,随笔所到,如空中之雨,小大萧散,出于自然。昔秦少游绝爱政黄牛书,问其笔法,政曰:“书心画地,作意则不妙耳。”若余此录,殆晏元献事客,盘馔皆不预办。客至,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数行之后,谭笑杂出案上,遂尔粲然。但请客亦须子细。如客不知主翁乐客之意,贪于饮食,责其旋营,客且怒矣。故此录亦未可轻以示人也。即如空中雨点,萧散可人,亦自闲静者得之耳,逃雨者想未必以为然也。西昌萧士玮记。
一九四七年八月一日津门写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