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鹮的遗言(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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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生椿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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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护会已成立,禁猎区也已设立。春雄受县里委托,调查禁猎区内一百多种小鸟的增减情况。每周日,他早上4点起床,到禁猎区内徒步。

朱鹮进一步受到媒体关注,在全国性报纸的新潟版、县民营报纸《新潟日报》及当地的《佐渡时事新报》上,出现大量关于朱鹮的报道。凡是关于朱鹮的报道,不管版面大小,春雄都会剪下,认真保存。

采写朱鹮的记者,几乎都会找到春雄,寻求他的协助。不过,很多记者最终写的却是春雄本人。

春雄作为一名高中教师,并且教的不是生物,而是珠算和簿记,他却为了保护朱鹮而奔走,并亲自饲养朱鹮。对于记者而言,这样动人的故事是不容错过的。曾有记者清晨跟随春雄到谷平观鸟。很多时候,报道的内容占据近半个版面,篇幅之大,令春雄倍感惊讶。

有报道的标题叫《佐渡岛上两津高中簿记老师 爱鸟情深》,里面详述了春雄从出生至今的经历。不管在哪个时代,报纸的力量都是巨大的。读者来信雪片般寄往两津高中,为春雄打气。

本以为,借助报纸的力量,朱鹮的保护将迎来一波浪潮,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不管是国家还是县里,都没就保护朱鹮下拨过一分钱。

“保护特别天然纪念物‘朱鹮’佐渡朱鹮爱护会”“打造朱鹮宜居之岛 佐渡朱鹮爱护会”,这样的标识本该出现在两津港周边、町或村里的显著位置,以及学校和禁猎区周边,但苦于没有经费,现在只能停留在春雄的想象里。

不止于此,进入1955年,爱护会成立已一年有余,本打算频繁召开的爱护会会议,竟一次也没召开过。爱护会连印发开会通知的钱都没有。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发起人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朱鹮。

实际开展工作的,估计只有春雄一人。不过,他所做的,也仅限于继续观鸟,以及关于保护朱鹮的思考。

春雄自己做了十五张宣传板,放到山里。本应由爱护会出资制作,对外无偿提供的宣传册和幻灯片,也只能由春雄自费解决。宣传册和幻灯片,对于提高佐渡民众对朱鹮的认知,非常有必要,但春雄周日要监考珠算和簿记的鉴定考试,时间也成为一个问题。制作幻灯片时,他会让妻子和九岁的长女、七岁的二女来帮忙,让她们站在一两米长的胶卷那头卷胶卷。不过,做出来的片子效果并不理想,要么拍摄主体太小,要么成像不好,令春雄颇为焦虑。

培养大众对朱鹮的兴趣,首先要让鸟类研究者关注朱鹮。春雄复员十年,关注朱鹮也已有十年。一直以来,他都抱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朱鹮二色论”。所谓“二色论”,是指朱鹮分两种,白色的叫“真朱鹮”,黑灰色的叫“黑朱鹮”。对此,春雄一直持怀疑态度。

通过观察,他发现,在2月至6月的繁殖期,大半数朱鹮从脖子到上半身是黑灰色;其余的季节所有朱鹮都是白色。春雄饲养过的那只,一开始灰中带黑,送入上野动物园后,春雄从收到的照片看,它呈现灰色,较之前变白了。

意识到这一点,春雄在谷平观察时更加留意。在繁殖期见到的白色朱鹮,体格要么偏小,要么偏大。估计它们要么是尚不能繁殖的幼鸟,要么是已不能繁殖的老鸟。

朱鹮整理羽毛时,是将后脑勺和脖子插入上半身。春雄推测,在繁殖期,它们的脖子和脸上的皮肤或许会分泌黑色素,整翅时通过摩擦,把羽毛染成了黑灰色。

春雄找到了根据。首先,他把在山里收集到的羽毛按采集年月日进行分类。

然后,他询问了保存在全国各地的朱鹮标本的羽毛颜色和采集时间。当时,佐渡有两具标本,分别在两津高中和新穗村教育委员会。根据日本野鸟会新潟支部的标本调查记录,春雄发现长冈科学博物馆和加茂市农林局也各有一具。

全国范围有多少标本不得而知,明确有标本的是上野的国立科学博物馆和东京都涩谷区(现千叶县我孙子市)的山阶鸟类研究所。后者由原皇室成员山阶芳麿创立,是世界知名的鸟类研究所。另外,林野厅可能也有。春雄向上述单位询问标本的有无,以及相关情况。他曾向能登、隐岐的日本野鸟会会员函询过当地是否有朱鹮,这次,他再次向他们发出明信片,询问标本一事。春雄本担心收不到答复,但可喜的是,每个地方都认真给予了回复。

春雄总共取得了十七具标本的资料,归纳如下。

标本由尸体制成。10号标本是经春雄饲养后送往上野动物园那只。这些标本,有经人工饲养后死亡的,也有在野外发现但腐烂程度较低的朱鹮尸体。上表中的“采集日期”,基本上是人发现朱鹮的时间,有的彼时已经死亡,有的尚存活。

十七具标本中,呈现灰色的有2号、3号和10号,都是处于繁殖期的成鸟。处于繁殖期的幼鸟12号呈现白色。虽然1号、9号和11号有些模棱两可,但这些数据让春雄坚定了自己的结论。

世界上有九千种鸟。很多鸟的体色变化发生在春秋两季,旧羽毛自然脱落,长出新羽毛,也就是所谓的“换羽”。而类似朱鹮的体色变化,世界上尚无先例。若春雄的结论正确,这将成为一项的新发现。

春雄反复研读鸟类相关论文,撰写出自己的稿子,并最终整理成题为《关于朱鹮羽色的新见解》的论文。不过,这并不是荣登学会志、学术志的著作,只是自费出版的论文罢了。

然而,春雄暂无精力顾及论文的印刷。

因为,佐渡的朱鹮数量有了大的变化。根据春雄自身的观察,以及佐渡朱鹮爱护会从禁猎区周边相关人士、农夫处了解到的信息,1954年,小佐渡时存十二只,大佐渡时存两只,合计十四只。1955年,小佐渡时存十二只,大佐渡时存一只,合计十三只。大佐渡的数据来自走访,小佐渡的数据来自春雄于秋冬两季对结群的朱鹮所做的观察。

1950年,佐渡共有三十五只,其中小佐渡有二十五只,大佐渡十只。1952年有二十四只,小佐渡二十二只,大佐渡二只。1953年有二十二只,小佐渡十四只,大佐渡八只……减少的幅度非同寻常。

究其原因,春雄首先考虑的是农药。特别是当下正处在神武景气神武景气,日本战后第一次经济发展高潮。时期,方便到“连除草都省了”的农药,被农民视为宝贝。由此,田里和小河里的泥鳅、青蛙大量死亡。从鸟粪的过滤物来看,与五年前相比,小河蟹、泥鳅的骨头以及昆虫壳明显减少。不仅朱鹮的食物减少,若是吃了中毒的青蛙和泥鳅,朱鹮本身也很有可能中毒死亡。另外,山林开采日盛,栖息地遭到蚕食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对于农药的使用,春雄认为,朱鹮吃田里的昆虫,这本身就是在帮助谷物驱除害虫。如今,农田已无它们的容身之处,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成立爱护会,设立禁猎区,但朱鹮的数量却骤减。这对于刚刚成立的爱护会来说,是极具讽刺意味的。实际上,爱护会除了调查朱鹮数量,别无建树,若有人将责任推到爱护会身上,爱护会也无话可说。

春雄把精力集中到制作幻灯片上。眼下,要打破保护朱鹮的现状,必须让大众关注朱鹮。他能做的,只有赶紧制作幻灯片和册子,并分发给相关单位。

1956年3月末,经反复尝试,题为《佐渡岛之朱鹮》的二十三张连续黑白幻灯片和配套的解说册终于完成。

第一张幻灯片呈现的是日本地图,讲述的是仅佐渡尚存朱鹮的现状;第二张是春雄曾饲养的那只朱鹮的侧面照,用于讲解朱鹮的特征;第三至第八张详细呈现佐渡的栖息环境;第九至第十四张介绍迄今为止已知的朱鹮的繁殖情况;第十五、十六张介绍饮食特性;第十七张介绍朱鹮的栖木;第十八张呈现一座荒山,讲述朱鹮日益恶劣的生存环境;从第十九张开始播放禁猎区标识等,介绍保护方案;最后的第二十三张是一只翱翔于天空的朱鹮与一个“终”字。

解说册这样结尾道:“朱鹮,这种世界珍贵鸟类要免于灭绝之厄运,须仰仗各位岛民的积极努力。请大家给予更多的理解和支持,感激不尽!”

这部幻灯电影共制作了三十部,放入直径、高度各三厘米的专用铝罐保存。若操作得当,可长期使用。

此外,这二十三张幻灯片还可根据需要制成相片。春雄从未考虑过版权等细节,一心希望这些宣传品能发挥作用。解说册按照一部幻灯片五本的比例,一共印制了一百五十本。

首先,春雄邀两津高中野鸟部成员试看。因简单易懂,受到大家好评,这也增强了春雄的信心。刚进入4月,他便向佐渡岛内的各级行政组织、学校及佐渡朱鹮爱护会发起人所在单位无偿发放,并委托他们放映。当然,春雄也寄给了农林省、文部省等国家机关,被称为“幻灯片请愿”。

《新潟日报》刊登标题为《幻灯片映出朱鹮生态 两津高中教师佐藤》的报道,读者纷纷表示,十分愿意观看。

日本野鸟会成立佐渡支部,春雄就任干事。前期会员多来自两津市和小木町,遂于两津和小木举办了放映会。有会员单独借来幻灯片,放给感兴趣的友人看。当时,人们缺少娱乐生活,曾有一所公民馆公民馆,由市、町、村设置的社会教育设施。以电影上映为名进行宣传。听说可以免费看电影,不少家庭全体出动。各家公民馆总是爆满,一晚上要播放好几场。春雄还准备在秋季文化节野鸟展上播放。

放映的效果体现在佐渡支厅收到的大量提问和意见上。其中,有人提出,为保护朱鹮应该禁止人员进山。不过,大部分反馈还是停留在关于朱鹮的基本的疑问。很多问题的答案,其实就在解说册里,或许大家看漏了,或者听漏了。有时,佐渡支厅的工作人员答不上来,只好把问题推给春雄:“两津高中有一位朱鹮老师,麻烦您向他咨询,请您见谅。”

有对朱鹮感兴趣的中学生,直接来找春雄。其中不乏两津高中的同学,有的甚至是课上一言不发的学生,却积极地请教关于朱鹮的问题。春雄也借此窥见学生们的另一面。

虽然春雄希望幻灯片能引起国家部门的重视,但国家和县里依然没给爱护会下拨一分钱。

小佐渡山里的标牌不知去向,猎枪声时有响起,私自放置的捕兽夹也有增无减……尽管春雄重新立好标牌,但数日后再度消失。他周日进山察看,发现原来是偷猎者泄愤之举。春雄与之争辩,双方近乎扭打起来。如果没有国家的强力支持,这些现象只会屡禁不止。

秋季来临。1956年的朱鹮数量出炉,小佐渡十一只,大佐渡两只,总共十三只,与上年持平。

等到12月,春雄仍然没接到国家方面的任何消息。日本进入经济高速发展时期,为了跻身发达国家,国策必须以经济发展为优先考量,决策者哪里有时间顾及区区一个佐渡岛。但是,农药的普及和森林的砍伐正在将朱鹮赶上绝路。环境若连鸟类都容不下,谁能保证将来还能容人类安居?人类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还没有强大到那种地步。

彼时,《每日新闻》记者就国家和县里不拨经费一事,采访了春雄和佐渡支厅,并在新潟地方版上以三分之一的版面刊文:

《两津高中佐藤老师 幻灯片请愿煞费苦心 国家部门 置若罔闻》

以下是内容摘要。

“三年前的1953年,佐藤老师得到当地町村会、猎友会的支持,成立了朱鹮爱护会。可是,由于没有补贴和捐款,该会从未召开会议,名存实亡。1955年,其与爱鸟人士共同发起运动,成功将栖息地定为禁猎区。(中略)禁猎区为期五年,违者按县条例和狩猎法论处。县里捐赠并设置了十六根保护朱鹮的标志桩和六十枚标识。不过,仅有标识,却全无保护政策。不止于此,禁猎区遭到猎人破坏,最后连标识也不知去向。佐藤老师悲愤之余,制作一百五十份报告向岛内外发放,经县野鸟会向国家陈情。(中略)将朱鹮生态制作成二十三张幻灯片寄给当局及爱鸟人士。报告与幻灯片都是关于朱鹮的重要学术资料,且倾注了佐藤老师对朱鹮的万千情愫,但文部省和文化遗产保护委员们却无动于衷。实际承担保护职责的佐渡支厅也推脱道:‘一点保护经费都没有,连电话费都是我们工作人员自己出。前年,町村会和佐渡朱鹮爱护会发出了陈情书,但毫无回音。佐藤老师的努力令人感动,但国家不行动,我们也没有办法。保护政策确实是一片空白。’爱鸟人士的善意令人动容,但改变不了朱鹮行将灭绝的命运……”

虽说是新闻报道,但文风更像是杂志,字里行间饱含记者的真情实感。在压轴部分,记者提及喂养朱鹮的食物皆为春雄自费,难掩愤怒之情。

“连吃食的钱都不给,国家就是这样保护特别天然纪念物的。”

保护政策一片空白。要打破现状,春雄寄希望于日本鸟类保护联盟、日本鸟学会、日本野鸟会本部等鸟类保护团体亲临佐渡。至于如何吸引他们前来,春雄想到了自己的论文。

朱鹮是罕见的会改变体色的鸟类。希望这点可以引起学术界的兴趣。春雄酝酿已久的论文于1957年初印刷,并寄送给了鸟类学会、研究所、大学、动物园等研究机关。

“感谢您寄来论文,祝您今后的研究硕果累累。”虽然有回音,但完全没有谈及具体内容,这就意味着春雄的论文并未受到认可。站在学者们的角度,这或许理所当然。世界上还未发现哪一种鸟,会将脖子上的分泌物涂到身上,从而改变体色。纵然还没有研究人员对朱鹮的生态进行观察,但偏偏朱鹮就具有这一罕见特性?

论文上,春雄的署名是“两津高中教师、佐渡朱鹮爱护会会员佐藤春雄”。也许有人只是看到这个头衔,便付之一笑,将论文扔进垃圾桶里了。不管在什么时代,在这个保守而注重学派的世界,既非学者又非专家的门外汉要想发表论文,其难度可想而知。春雄虽有思想准备,但难免也感到失落。不过,这是春雄自己的观察,要是换作学者,即便在佐渡住上几年,依然会误以为朱鹮有两种类型。

春雄希望,爱护会筹措相关经费,请鸟类学者来佐渡,对朱鹮进行全方位的研究。一旦确认其改变体色的特性,朱鹮将作为世界珍稀鸟类而受到重视,佐渡将出现专门的研究机构。这对于推动保护政策是大有裨益的。

就对朱鹮的了解而言,春雄是有自信的。但即便是春雄,也有大开眼界的时候。

在新穗村禁猎区的正中央,有一个叫“生椿”的村落。它位于海拔三百至四百米的小佐渡山脉的山坳里,汽车只能到达山麓。那是一个贫寒的村落,仅三户人家,不通水电。它离位于新穗村中心的村公所约十二三公里。去往生椿有两条路,从新穗村出发是最近的,但车行一段距离后,还需要徒步七八公里,男人也需要走至少两个小时;第二条路是自前浜海岸的赤玉村落北上。这个村落因开采“赤玉石”(赤褐色的含铁石英岩)而闻名。每天,两津市和小木都有几班前往赤玉的巴士。在赤玉村落下车后,还需走上近十五公里山路才能到达生椿。这条山路,是一条蜿蜒于溪谷的羊肠小道,古称“四十八重关”,估计是由“四十八重滩”讹化而来。不仅在佐渡,即便是在新潟范围内,生椿都是人口最稀少的地域,春雄从未踏足过。

据新闻报道,就在生椿,住着一名叫高野高治的男子,与朱鹮相生相伴。高野生于生椿,四十四岁(1913年生),耕一亩五分地,于梯田作水稻,于旱田作蔬菜,在山中烧炭,种植蘑菇。他自小开始观察身边的朱鹮。

对于高野而言,朱鹮不是什么特别天然纪念物,也不是什么县鸟,而是近在咫尺的朋友。1931年10月,他曾在离家二十米远的田里,目睹二十七只朱鹮悠闲地吃泥鳅。

春雄此前并不知高野其人,虽然去过新穗村无数趟,但并没有人向他提起过高野。春雄一直期盼的,能和自己聊聊朱鹮并答疑解惑的人物,终于出现了。

春雄本希望立刻拜访高野,但由于诸事缠身,很难抽出时间。到了寒假,观察朱鹮告一段落,但他又听说生椿位于大山深处,连房檐上都积了厚厚的雪,路上若是遇上暴风雪,说不定性命难保。于是,见高野之事一拖再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