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鐙記聞
一 七月初四日,師云:「學詩須有根柢。如三百篇、楚詞、漢、魏,細細熟玩,方可入古。」
二 「脱盡時人面孔,方可入古。」
三 「爲詩且無計工拙,先辨雅俗。品之雅者,譬如女子,靚妝明服固雅,粗服亂頭亦雅;其俗者,假使用盡妝點,滿面脂粉,總是俗物。」
四 「古詩要辨音節。音節須響,萬不可入律句,且不可説盡,像書札語。」
五 「韻有陰陽。陽起者陰接,陰起者陽接,不可純陰純陽,令字句不亮。」
六 「爲詩各有體格,不可混一。如説田園之樂,自是陶、韋、摩詰;説山水之勝,自是二謝;若道一種艱苦流離之狀,自然老杜。不可云我學某一家,則無論那一等題,只用此一家風味也。」
七 「爲詩須有章法、句法、字法。章法有數首之章法,有一首之章法。總是起結血脈要通;否則痿痺不仁,且近攢湊也。句法杜老最妙。字法要鍊,然不可如王覺斯之鍊字,反覺俗氣可厭。如:『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蒸』字、『撼』字,何等響,何等確,何等警拔也!」
八 「爲詩先從風致入手,久之要造於平淡。」
九 「爲詩總要古。吴梅村先生詩,盡態極妍,然只是欠一『古』字。」
一〇 「論世詩要藴藉;又要旁引曲喻,使人有諷咏不盡之意。不可將舊事排説。」
一一 「爲詩須博極羣書。如十三經、廿一史,次及唐、宋小説,皆不可不看。所謂取材於選,取法於唐者,未盡善也。」
一二 「律句只要辨一三五。俗云一三五不論,怪誕之極,決其終身必無通理。」
一三 「爲詩結處總要健舉。如王維:『回看射雕處,千里暮雲平。』何等氣概!」
一四 「詩要洗刷得浄。拖泥帶水,便令人厭觀。」
一五 「詩要清挺。纖巧濃麗,總無取焉。」
一六 「爲詩須要多讀書,以養其氣;多歷名山大川,以擴其眼界;宜多親名師益友,以充其識見。」璂問曰:「是則然矣。但寒士僻處窮巷,無書可讀,而又無緣游歷名山大川,常憾不得好友之切磋。奈何?」曰:「只是當境處莫要放過。時時著意,事事留心,則自然有進步處。」説畢歎曰:「吾縣風雅衰極,澹菴汝當努力!」
一七 「爲詩要窮源溯流。先辨諸家之派,如:何者爲曹、劉,何者爲沈、宋,何者爲陶、謝,何者爲王、孟,何者爲高、岑,何者爲李、杜,何者爲錢、劉,何者爲元、白,何者爲昌黎,何者爲大曆十才子,何者爲賈、孟,何者爲温、李,何者爲唐,何者爲北宋,何者爲南宋?析入毫芒,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不然,胡引亂竄,必入魔道。」一日,論及方山謝公詩,曰:「方山清漪可愛,但少嫩些。」
一八 「七律宜讀王右丞、李東川。尤宜熟玩劉文房諸作。宋人則陸務觀。若歐、蘇、黄三大家,衹當讀其古詩歌行絶句;至於七律必不可學。學前諸家七律,久而有所得,然後取杜詩讀之,譬如百川學海而至於海也。此是究竟歸宿處。」
一九 七月初三日,薄晚,乘涼院中。璂執古樂府中「江南可採蓮」一首進質曰:「如此詩,寄託何在?」師曰:「此不可解,然但見其古;或者當時尚有闕文,亦未可知。」因言:「古樂府原有句有音。在當日句必大書,音必細注。後人相沿之久,並其細注之音,而誤認爲句。附會穿鑿,至於摹擬剽竊,毫無意義,而自命爲樂府,使人見之欲嘔。如南中某公作樂府,有『妃呼豨,豨知之』之語。夫妃呼豨三字,皆音也。今乃認妃作女,認豨作豕,一似豕真有知,豈非笑談?唐人樂府,惟有太白蜀道難、烏夜啼,子美無家别、垂老别以及元、白、張、王諸作,不襲前人樂府之貌,而能得其神者,乃真樂府也。後人擬古諸篇,總是贋物。」璂曰:「李、杜諸作,固無假竊。然未見其中有如古之所謂無字之音。不識被之管絃,其音將何如?」師曰:「恐亦未必可被之管絃。」璂曰:「古樂府之音,即如今之工、上、四、尺乎?」師曰:「然。」
二〇 又曰:「如伯牙水仙操一序,絶妙,然其詩則殊不可解。料是其中有缺訛處。必欲一言求之,則鑿矣。又如『逢逢白雲,一東一西,一南一北』,此亦『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之類。料是其中有缺處。然在今日,但見其古。如杜子美杜鵑行首四句,便是從此詩脱化得來。」
二一 又曰:「學詩先要辨門徑,不可墮入魔道。」
二二 七月初八日,登州李鑑湖來謁。問曰:「某頗有志於詩,而未知所學。學盛唐乎?學中唐乎?」師曰:「此無論『初』『盛』『中』『晚』也。『初』『盛』有『初』『盛』之真精神真面目,『中』『晚』有『中』『晚』之真精神真面目。學者從其性之所近,伐毛洗髓,務得其神,而不襲其貌,則無論『初』『盛』『中』『晚』,皆可名家。不然,學『中』『晚』而止得其尖新,學『初』『盛』而止得其膚廓,則又無論『初』『盛』『中』『晚』,均之無當也。」璂進曰:「然則三昧之選,前不及『初』,而後不及『中』『晚』,是則何説?是非欲人但學盛唐,而不及『中』『晚』之意乎?」師曰:「不然,吾蓋疾夫世之依附盛唐者,但知學爲『九天閶闔』、『萬國衣冠』之語,而自命高華,自矜爲壯麗,按之其中,毫無生氣。故有三昧集之選。要在剔出盛唐真面目與世人看,以見盛唐之詩,原非空殻子,大帽子話;其中藴藉風流,包含萬物,自足以兼前後諸公之□。彼世之但知學爲『九天閶闔』、『萬國衣冠』等語,果盛唐之真面目、真精神乎?抑亦優孟、叔敖也。苟知此意,思過半矣。」
右何端簡公所述先文簡公論詩語,名曰:然鐙記聞。兆森從何氏鈔得,將鋟本,與願學者共之。亦如公所云:「詩如龍然,此其一爪一鱗而已。」家有律詩定體一紙,殆爲子姪開示者。雖淺近,然不識者正復不少。故附於後。兆森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