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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图腾舞与母神像:母系氏族的偶像崇拜

关于陶器绘饰中普遍出现的母题鱼、蛙、鸟,还有一种说法,这就是它们是当时氏族图腾的标志或显示,这一点,河南临汝阎村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一件鹳衔鱼纹彩陶缸(彩图9),可谓最好的说明。说起来,鱼、蛙、鸟纹同在一器的情况并不罕见,这幅图的独特之处在于鱼挂在了鸟的嘴上,而非各不相干地画在一起。对此,已经有学者指出,这可能是以鸟为图腾的氏族合并了以鱼为图腾的氏族的标示,斧头则是氏族首领权力的象征严文明《〈鹳鱼石斧图〉跋》,《文物》1981年第12期。。应该说,对于远古的意象来说,任何说法都只能算是一种猜测,一种解读,谁都不能肯定哪一种是标准答案。不过,就这幅画面而言,除了从图腾的角度加以分析,似乎还找不到更好的解说。只不过就当时的背景而言,这种“合并”,或者更是两个氏族互为“普那路亚”婚的象征(详后);鸟氏族与鱼氏族两个氏族互相通婚、结合。这么说来,前面提到的鱼、蛙、鸟同在一器的彩陶绘画如蛙鱼纹彩陶盆、鱼鸟纹彩陶葫芦瓶,或许也是这个意味。

图腾与母系社会

作为图腾标志,与作为生殖象征并不矛盾,图腾正是因生殖的意义才与人类发生关系的,换句话说,对这些生殖力强的生物中的某一种作血缘上的始祖认同,这就有了图腾了。“图腾”,原为美洲印第安人的方言“totem”,意为“他的亲族”,即指认某一种动物、植物甚至一般的自然物与自己的氏族有血缘关系,以这种生物作为自己氏族的来源,并以此来命名参见吕大吉主编《宗教学通论》第35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图腾,是人类诸生活群体分别寻找自己的共同根源的结果,其出现本身,就意味着一个个氏族组织的建立;而这个根源之所以找到的是自然物,人之所以甘愿向自然物“攀亲”“认祖”,这一方面是“万物有灵”时代物我不分意识的表现;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人类还远不了解生育之谜,不了解男性的生殖作用,便误以为女祖是感应了某种生殖之物而有身。鱼子、蝌蚪、“蛋生鸡”之类的现象是最直接的启发。因此,不管图腾现象后来延续到什么时代,就产生来说,它只能是以群婚为其特征的“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氏族社会的伴生物。

旧石器时代后期到新石器时代前、中期,中国史前人类相继进入了母系氏族社会,山顶洞人缝制衣物,把自己的性器官遮掩起来,就意味着血缘家庭内乱婚的禁止,开始实行族外群婚,即不同血族的互为班辈婚(即所谓“普那路亚”婚)。进入新石器时代之后的文化遗址中,母系氏族社会的迹象更加明显。在裴里岗发掘了一片墓地,共有114座墓葬参见《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第209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均是长方形的竖穴墓,排列密集而有序,墓葬都有一定的方向,这种整齐的墓地只能是由一个统一的氏族精心安排的。墓葬多是单人仰身直肢葬,也有个别的双人葬,却是同性合葬,显然还没有出现男女之间的婚姻家庭关系。还有迄今所发现的最大的仰韶文化聚落典型姜寨遗址,分为居住区、烧陶窑场和墓地三部分,居住区西南以临河为天然屏障,东、南、北三面有人工壕沟环绕。内有中心广场,周围分布着一百多座房子,分为五群。每个建筑群以一座大房子为主体,还包括十几座或二十几座中小型房屋,门均朝向中心广场。大房子两边都是土台子,可以睡20到30人,中型房子两边也有土台子,每边能睡四到五人。小型房子很小,只能容纳两个成年人。这样一个村落遗址,代表了母系氏族社会繁荣期的社会结构。婚姻形式实行族外群婚基础上的对偶婚,男女双方没有固定的婚姻关系(每人都可以有许多性伙伴),也没有经济上的联系,都还属于自己的氏族。常常是日落时男方到女方处居住,日出后还回到自己的氏族劳动。子女由母亲抚养,只认其母,不知其父。一个家族以一个老母亲为核心,几个姐妹家族结合成一个氏族,几个有血缘关系的氏族形成胞族参见《中华文明史》第1卷,第24—25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借助民族学、人类学的资料(如我国云南永宁纳西族的母系氏族公社遗风),大体可知这座遗址中的大型房子当年可能是氏族的公房,是各家的成年男子平时住的地方,也是召开氏族会议的地方。中型房子是老母亲带着未成年的子孙居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家族聚会、吃饭的场所。小型房子是婚龄妇女的房子,她们在这里接待自己的男友。居住区外的公共墓地,主要为单人一次葬,少数为单人或数人二次葬,死者绝大多数头朝西,普遍有数量不多的随葬品。可见这时人人平等,尚没有特殊的财产所有。此外,在另一座仰韶文化遗址华县泉护村,还发现一座老年妇女墓,其中随葬有一件体形较大的黑陶鹗鼎,又称鹰鼎(003)。该墓附近无其他墓葬,似乎死者在氏族中有些特殊地位,可能是母系氏族的首领参见《中华文明史》第1卷,第236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而在华县元君庙仰韶文化墓地,除一部分单人墓外,还发现有28座多人合葬墓,其中有的兼有一次葬与二次葬,如“M440合葬十一人。骨骼基本上沿一南北直线取齐”。其中一人为五十岁左右的女性,一人为二十五岁左右的女性,皆为一次葬,其他则为二次葬。据考古学家分析,五十岁左右的女性是二十五岁左右女性的长辈,“她俩同穴并列埋葬本身,就说明了家族的母系性质”,其他先后死亡的本家族成员被迁来二次葬,与老年女性合葬,正反映了“这位老年妇女在家族中居于本位的情况”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研究室《元君庙仰韶墓地》第75页,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

003 鹰鼎(陕西华县泉护村出土)

地下的布局折射的是地上的情形。当年的地上正展开着一种以女性血缘为纽带的氏族群体的生活。在这种文化中,每个氏族成员与自己的氏族组织休戚与共,氏族群体的情感在时人心目中占有绝对地位,而那给氏族带来血脉、带来生命、带来世世代代绵延不绝的生殖之力的图腾和母亲,自然成了他们最崇拜的对象。他们会用歌用舞用雕刻绘画和衷心的祝祷,表达心中最强烈的感戴和祈福。

舞蹈纹彩陶盆:图腾舞与歌舞的起源

1973年,在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出土了一件十分珍贵的马家窑仰韶文化遗物,这就是舞蹈彩纹陶盆(彩图10)。从画面看,舞蹈者们正手牵着手,翩翩起舞。她们步伐十分一致,发辫也随着头的摆动朝着一个方向微微翘起。而最有意味的是,在舞蹈者跳跃着的两腿中间,又多出了一条黑线。对此,有不少学者猜测这是动物的尾饰如李泽厚转引《文物》1978年第3期发表的《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见《美的历程》第14页,文物出版社,1981年;李浴《中国美术史纲》上卷第35页,辽宁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原来,这里上演的是一出“化装舞会”,人们正扮成动物的模样在舞蹈和歌唱呢。

不用说,这些舞蹈者所扮演的是与他们息息相关的动物形象,也就是他们的图腾形象。其实,说“扮演”,这只是今人的视角,就图腾氏族成员们来说,他们这是身着自己氏族特有的图腾装束,用热烈的图腾舞姿和歌声,表达对自己想象中的始祖—图腾的亲切认同和殷切祝祷。

这种图腾舞,在后代的追忆中也有反映,《吕氏春秋·古乐篇》提到的“葛天氏之乐”,就是“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而在这八段歌舞中,一曰“载民”,二曰“玄鸟”,就很有可能是在表演氏族诞生的图腾神话和故事。

分析起来,在审美文化现象中,音乐、舞蹈应该是起源最早的艺术形式之一,如果从人类最初出于本能地宣泄情感、不自觉地表现性的吸引算起,远在人类语言诞生之前,就肯定有“啊、啊”的歌唱了,为某一次“食、色”的满足而兴奋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情形也是常有的,但这种简单的本能宣泄是动物界也有的,鸟类就会用美丽的歌喉和动人的舞姿引起“异性”的注意。真正属于人类审美文化的、作为社会“产品”而存在的歌和舞,就迄今所知的材料来看,在其产生之初,都无不倾注了氏族情感和原始宗教意义,图腾舞,应该就是这种上演最频繁的“节目”。毕竟,时人以氏族为本位,而图腾,又是想象中最能给氏族带来增殖、同时也就带来希望和幸福的神异之物。

陶埙、骨笛与“笙者生也”

一般来说,早期音乐都是歌乐舞的“同台献艺”,有舞必有歌,有歌多有乐。可惜,岁月如烟,舞姿还有幸赖舞蹈盆之类传神的绘画得以展现,乐声和歌声却永远湮没在遥远的年代,这就是“空间艺术”与“时间艺术”的差异所在了。不过,当年音乐的载体或工具—乐器,作为一种物质的实体,有些还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河南舞阳贾湖遗址墓葬中就发现有距今8000年左右的骨笛十多件,都是用大鸟翅骨或腿骨截去两端骨节制成,上面多钻有七个音孔,已能吹出五声和七声音阶。距今7000—5000年左右的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中,则出土有一百六十多件骨哨,也多是截取禽类动物的肢骨制成,两头直通,一侧挖有圆孔,吹奏时靠牵动骨腔中的骨棒或手指的一按一放发出不同的声音。更值得注意的是,河姆渡还出土了一件陶埙,距今约6900年,是迄今所知年代最早的埙,全身呈蛋卵形,头上有一个吹孔,轻轻吹之,声音幽远。而且,与此大致相同的埙在郑州大河村、西安半坡村等许多遗址也有出土,这应该是当时人们最常使用的陶制乐器了。参见晁福林《天玄地黄》第69页,巴蜀书社,1989年版。此外,山东莒县大米村还出土了距今5000年左右的陶号角(004),青海民和阳山还出土有距今约4500年的彩陶鼓,它们虽年代略晚一些,但和舞蹈彩陶盆正好时间相当,也不妨一同用来想象当年埙笛悠扬、鼓号铿锵的伴奏效果了。

004 陶号角(山东莒县大米村出土)

有意思的是,关于乐器的传说也正好与生殖有关,而且发明者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始生了人类的女娲。相传女娲“抟土”造人后,为了让人类自己繁衍生息,便又发明了“笙”(《世本》:“女娲作笙簧。”)。“笙”者,“生”也。或许是不易保存的缘故,早期竹制的笙、笛等乐器还不曾发现,但人类能制成骨笛、陶埙,就完全可能使用过笙笛。更重要的是,这个说法传达出了一个基本信息,这就是音乐发生与生殖主题的关系。

泥陶女像与母性崇拜

其实,根据“简狄吞卵”之类的感生神话,可以想象在表现图腾崇拜的歌舞中,应该就混合着对母亲的礼赞;不过史前人类还为我们留下了更明白的崇拜母亲生殖力的证明,这就是刻划和雕塑。

在考古发掘中,有这样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即所有出土的母系氏族阶段的文化遗物,凡是人面雕像,乃至器物塑像,几乎全部为女性。如甘肃天水柴家坪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塑人面像(005),由于颈部以下残缺,好像没有明显可资判断性别的依据,但人面修眉细眼,脸庞平滑清秀,双耳还有系耳饰的小孔,应该肯定是一育龄期女子。还有属于仰韶文化晚期的饰珠陶人头像(006),面目姣好,头上戴着一串漂亮的珠子,也是女性无疑。

005 陶塑人面像(甘肃天水柴家坪出土)

006 饰珠陶人头像(甘肃礼县高寺头村出土)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陶人女头像多是作为圆腹型的瓶、壶、瓮的器口和盖子雕刻出来的。其中大地湾出土的距今约5500年的人头形器口彩陶瓶参见《中国大百科全书·考古学》,彩图插页第10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彩图11),称得上是最典型也最精美的一件。史前人类对于孕育生命、繁衍生息的渴望,就这样全部“写”在了这个以女子头像为标示的圆鼓的陶瓶上。如果再联系到时人用陶器贮藏的恰恰是植物的果实和种子(发掘西安半坡遗址的考古学家指出,“在一座房子下面发现了一个小陶罐,罐中保存着完好的种子皮壳”。“最小的象储藏种子的小口罐,类似拳头那么大,我们发现保存很好的粟粒和菜籽,就是在这种小罐中保存起来的。”)见《西安半坡》第58页、第62页,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你就会更加惊奇地发现,这个陶瓶的意味还不止于此。在时人万物有灵、神秘互感的“哲学”里,母亲的生殖力是既能施于人,也能施于物的。所以,当那圆鼓的陶瓶里装满植物的种子时(该陶瓶平底,无两耳,非汲水器,似西安半坡小口罐),你是很难分清这个极富孕育之美的形象究竟是人母还是地母。在原始人的想象中,它本来就是既可以用植物的丰产促进人的增殖,又可以用人的增殖促进植物的丰产的。这样看来,与其说这是一个实用的陶瓶,毋宁说这更是一件精心创作的艺术品,起码,它也应该更是出于原始宗教的神秘意义和操作需要而制作的。原始先民们那种幼稚而又寓意不尽的想象力,在这里得到了绝好的展示。

比起黄河上游仰韶文化这种模拟类比型的表达方式,位于我国东北部红山文化遗址中的女神像和裸体孕妇像参见《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女神庙”与积石冢群发掘简报》,《文物》1986年第8期。(007),则是以完整而夸张的人体雕像,更加直白也更臻于极致地表现了生殖崇拜的意味。

007 红山文化祼体孕妇像(辽宁喀左东山嘴出土)

裸体孕妇像共有两件,发现于辽宁喀左县东山嘴一处大型石砌祭坛遗址中,距今约五千多年,其文化相当于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时代。孕妇为全身裸体陶塑,头、右臂、脚惜已残缺,但身体尚属完整,大体可见其一为倚坐、一为站立的姿态。整个形象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圆鼓的腹部,人物左手都“满足”地扶在上面,似乎“露出”孕妇特有的骄傲神情。下体明显刻着妇女的性器官,肥硕的双腿和臀部也极其富于女性特征。两件陶塑形制都不大,残高分别为5厘米和6.8厘米,应该是时人摆放在祭坛用于祈求多子多福的生育女神像。根据与小型孕妇像一同出土的人体残块,可知这个祭坛上还有大型盘膝坐式人物雕像,可惜已不能复原。

这个缺失恰恰被相距只有50公里的大体同时的牛河梁遗址的文物出土补足了。牛河梁发现的泥塑残块,以人物像为主,从身体残块的圆润线条和肉质感来看,全部为女性。可以肯定,这里曾是一座大型女神庙,奉祀过多尊体态不同的女神,据残存的耳、鼻推测,一般的塑像大致与真人相当,最大的则达到了真人体高的3倍;再从所获的肩、臂、手、乳房等部位的残块判断,这些女神全部为裸体坐姿像。更值得庆幸的是,在祭坛的主室,发现了其中一件中等大小的基本完好的彩塑人头面像(彩图12)。

东山嘴的石砌祭坛和牛河梁的女神庙,是我国迄今所发现的最早的史前人类祭祀活动的遗迹之一,而在这神圣的殿堂上,被人无限崇敬和膜拜的,竟全部为女性。这正是母系氏族时代特有的审美文化征象。女子,特别是怀有身孕的女子,就是当时人们心目中最美的偶像。

有人认为这里是我国东部地区最原始的祭社遗址。社神即地母神,有生殖五谷的功能,祭社活动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崇拜土地的生殖力如张星德《红山文化女神像与史前宗教中的土地神》,《社会科学辑刊》1996年第2期。。这样说来,女神像,包括若干孕妇陶塑,实际上就是地母神的塑造了。其实,正像人头形器口彩陶瓶所蕴含的不尽意味一样,女神庙中的祭祀也应是双向互渗的,既是祈求土地的生殖力,也是祈求人的生殖力,也正是在这双重的意义上,女神才更加具有摄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