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鸟:在法律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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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法律圈的年轻人

2014年2月10日

吴鹏和王文宇律师谈了1个多小时,吴鹏告诉王律师,他曾经投资了一个多亿在一个房地产公司,但当时因为某些原因,他没有登记成公司的大股东,而是让一个女人来做名义股东,自己在背后实际控制公司。现在出了一些问题,他找的这个女人在外面以公司的名义欠了很多债务,目前这家房地产公司很有可能会破产。现在他想通过法律途径来把自己登记为正式的股东,并且要保护自己公司的利益。王文宇说:“吴总,您提到的这个问题在过去是很常见的,这在公司法上属于名义股东的表见代理。目前我国法院在类似诉讼中的判例对您是很不利的。首先,您要证明您是公司的真正股东,这一点就不容易;其次,您要证明名义股东欠下的债不属于公司之债,单纯这一点就需要证据。所以,我建议您提供更多细节给我们,然后我们做一个法律风险分析,做出一个初步处理意见。”

吴鹏搞不清楚王文宇在说什么,他只是强调这件事没有那么复杂,那个女人愿意承认他才是真正的股东。王律师见吴鹏如此淡定,便话锋一转:“既然那位女士承认您是真正的股东,那何不直接去做股东登记变更?”吴鹏想了想说:“但流程还是要走的,一方面变更股东不是想变就能变的,你懂公司法,比我清楚。”王律师说:“这是当然的。这涉及其他股东的知情权和优先购买权,而且这种行为的实质是股权的无偿转让,您还要缴纳个人所得税。所以,您不想通过这条途径?”“是的,我需要您通过诉讼的方式来恢复我真实的股东身份。”吴鹏说。“我明白了,就是提出股东身份确认之诉。”王回答道。

吴鹏和王律师接着对诉讼战略和证据准备聊了很长时间,双方决定明天就签署委托代理协议,由王文宇代理整个案件的诉讼。在收到证据之前,王文宇没有意识到这个案子的特殊之处,他还在感激尤松给他介绍的这个大客户。尤松和王文宇相识于一场诉讼,那会儿的王文宇初出茅庐,第一次独立代理当事人去开庭,案子由尤松审理。因为听说对方当事人后台很硬,他决定硬着头皮去私会一下尤法官,顺便替自己的当事人看看胜诉的可能性有多大。他守在法院门口,悄悄地等待尤法官下班出来。尤松下班后,骑自行车沿着一条大马路往东走了。王文宇骑着摩托车尾随其后。尤松走到某个胡同口停下车来,走进了一个菜市场,他要去买一些蔬菜回家。王文宇在一个卖鸡蛋的摊位前碰到了尤松。他和尤松法官打了个招呼:“尤法官,您好,没想到您亲自来买菜啊?”尤松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亲自买菜,谁给我买啊?”王文宇一脸堆笑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您下班了还要做饭,难道没有应酬吗?”尤松没有理会他。“我刚好也在这边住,要不请您喝杯茶吧?”“不喝,我要回家做饭呢。”“没事啊,尤法官,喝杯茶也不违反纪律啊。我刚入这行,啥都不懂,您就当给晚辈一个求教的机会吧。”尤松仔细看了一下面前的这位年轻律师,他没有老律师脸上的那种精明算计,但有一种急于证明自己能力的急迫感,这使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尤松说:“喝茶就免了,我们之间最好不要有过多瓜葛,以免瓜田李下说不清楚。我知道你找我为了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好好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好了就行,别想一些没有用的旁门左道,这对你们年轻人没有好处。”说完,尤松拎上鸡蛋骑车走了。后来,王文宇代理的案子胜诉了,他第一次独立办成功了一件案子,也让他和尤松有了交集,感受到了长辈对晚辈的提点和关怀。

后来,王文宇信守了他第一次办案的原则——不送礼、不勾兑,这一点使得他事业起步得比较稳健,但也使得他的收入没有像其他同年级的律师那样迅速积累。针对这个问题,尤松给他的意见是,沉住气,把眼光放远一点。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尤松也会偶尔怀疑自己对王文宇的教导究竟对不对,他自己坚持的原则好像并未给自己带来什么名与利。但他还是希望,王文宇能够通过自己的专业和能力,成为一名干干净净的大律师。或许他没有意识到他与王文宇的交往本身就已经违背了诉讼正义的要求,到头来,他会不会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他没有想得太深入,毕竟他对体制本身的认同和信任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坚定了。

从个人利益的角度看,或许尤松一开始就把王文宇作为自己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未受社会大染缸污染,为人诚实,没有其他律师的狡诈。或许尤松一开始的确没有想得这么功利,但谁又知道呢。

2013年9月25日

昨天晚上,GW律师事务所的人力小姐给乌冬打电话了,向她介绍了一下实习的主要工作内容以及实习待遇等,询问她是否愿意尽快来实习,实习期到1月25日,考核合格后可以正式入职律所,成为初级律师。乌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今天早上,她起得很早,洗漱完毕后,穿上正装,化好妆,坐地铁上班去了。

律师事务所要求早上9点上班,但是实际上大多数律师都不怎么常驻律所工作,而是飞来飞去,到各地出差。乌冬八点50分到达律所,在人力小姐的引导下,她来到了自己的工位。这里靠窗,不太大却显得很宽敞,与钱明律师的办公室隔着一个工位和一条走廊,钱明的办公室门上写着“Chris Chian,Partner”。人力小姐要乌冬准备好自己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准备签约,合同早就准备好了,全英文的,有一大摞,除了实习合同外,还有保密协议、任职资格承诺等。

乌冬看了一下这些协议,只有实习协议是中文的,上面标明了实习的时间从2013年9月25日到2014年1月25日,共计四个月,实习补贴为每天300元人民币,税前的。乌冬很快签完了,她的桌子上还是空的,只有一套人力小姐给她的GW的律师宣传手册。她随手翻了一下,首页上印着GW律师事务所红蓝两色的中英文标志,还有几位标致的年轻男女,穿着职业而得体,阳光而自信地注视着前方,背景是落地窗外的摩天大楼。手册内容无非是介绍GW的主要服务领域——诉讼和国际仲裁,然后列明了几位具有良好教育背景和丰富从业经验的律师,以及他们曾经所服务过的一些世界五百强客户。人力拿回盖好律所印章的协议,交还给乌冬一套,并通知她到IT办公室领取办公电脑,开通内部办公系统的个人权限。

准备工作做好后,乌冬打开电子邮箱,钱律师发来了一份信,信是用英文写的,除了礼貌性的欢迎之外,钱明安排乌冬用今天上午所剩时间把英文版的新加坡国际仲裁中心的仲裁规则熟悉一下,下午他让乌冬通过办公系统自学一下一年级律师的培训课程,对内部汇报流程、案件处理流程、文件书写标准,还有GW律所示范法律文件等进行学习,明天将安排她跟进一个新加坡国际仲裁的案子。一下子发现有这么多新东西要学,乌冬意识到每天300元的报酬可不是好领的。GW律师事务所是一家领先的国内律师事务所,这家律所的主要合伙人都来自知名外资律师事务所,像Baker McKenzie律所,Cliford Chance律所等。所以律所的管理模式以及工作系统也都基本与外资律所相同。每个律师都有一个账号,通过这个账号,律师可以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律师团队,自己的上一级律师是谁,每一个账号里都有自己当前处理案件的信息,每个律师的计费工作时间和工作截止日期都可以通过这个系统清楚地查明。总之,每一个连入这个系统的人都像是被配上了高性能装置的机器人,战斗力指数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乌冬所在团队的最高级律师就是钱明,除了钱明这个团队还有一个高年级男律师Tony,A市人,本科毕业于一所非常不知名的南方高校,工作经历非常复杂,先后在航空公司、金融机构和外资律师事务所等工作过,在美国一所大学读了一个法学硕士(LLM)学位。乌冬对他凌乱的工作经历有些困惑,她不喜欢这种类型的男人,没有持之以恒的事业方向与追求。Tony早就知道乌冬要来了,他热情地和乌冬打了招呼。Tony告诉乌冬,他的家离乌冬的学校不远,周末他经常会去她学校打羽毛球,还告诉乌冬,他下班后,可以顺路送她回学校。乌冬礼貌地表示了谢意,既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绝。

2013年10月8日

国庆假期过去了。这个假期,乌冬与牛河一起去山西玩了几天。她最喜欢的景点是平遥了,为此他们特地在此多住了两天。每天下午,乌冬喜欢和牛河坐在平遥老街的酒馆里,喝着酒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唯一令人不悦的是这里过于浓重的商业味道,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为了在一锤子买卖中,最大可能地赚取游客的钱。古城里吃的东西也是粗制滥造。还好,乌冬和牛河都有自己的收入了。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对坐着,相视一笑却不多言。乌冬喜欢用手握住牛河的手臂,牛河喜欢呆呆地望着窗外。他们之间已经过了那个腻在一起的阶段,也不需要彼此过多的诉说与倾听。晚上的时候,乌冬会与牛河牵着手沿着巷子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天,百年老街被装点得灯红酒绿,青砖墨瓦的宅子散发出岁月的味道。牛河在想,要是永远不用回到A市,他或许愿意与乌冬在一个靠近海边的小镇上永远定居下来,开一个小的咖啡馆或者酒馆。但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总是在不该清醒的时候清醒、不该糊涂的时候糊涂。

牛河常在发呆的时候想,或许自己应该学习一门科学或者技术,这样他就可以潜心研究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像爱迪生,像乔布斯,像陈景润,总之他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周旋于人精密集的圈子里。在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牛河的文科总成绩排名要比理科成绩好很多。在牛河的老家,学文科一般都是理科不好的学生的选择,虽然也有因喜欢文史哲而选择文科的,但绝大多数还是对数理化力不从心的人去选择文科。牛河的父母都没有受过大学教育,对孩子兴趣与理想的引导止步于好好学习和考个好大学而已。至于学文,学理,将来学什么专业,做什么工作,他们实在是不懂。他们只希望牛河不要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个体户。牛河的父亲做过很多工作,贩卖过海鲜,在机械厂做过工,目前在海边经营一家海鲜餐厅。牛河会羡慕那些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或社会精英的同学,但自卑又自强的他,从来不会表现出来,他羡慕他们很早就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他羡慕他们很早就能通过家庭支撑超越对物质和名利的迷恋,而能够去寻找真正值得自己一生追寻的东西。

乌冬走着走着,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这里只属于游客。”牛河问:“为什么?”“因为活在这里的人和百姓似乎只是作为一个人肉背景而已,如果没有景区和客流作为支撑,没有人愿意驻守这里。”乌冬说。“嗯,是啊。不过,某种意义上,每个人都是别人眼中的人肉背景。比如,那些苦苦留在A市的年轻人,明知道自己的梦想和兴趣在别处,却为了不成为父母和别人眼中的退缩者而留在A市。”牛河说。乌冬看了看牛河,没有说话,但她知道自己留在A市绝不是为了当一个别人眼中的人肉背景,而是为了成为一个大律师。大律师是什么鬼?乌冬脑补了一下律师楼下的豪车,还有女律师的名包,觉得有点好笑。

牛河一直没有搞清楚自己现在的生活到底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因为他无论做什么,都会尽力做好,学习如此,交朋友如此,做领导安排的工作也如此。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安静听话的靠谱青年。靠谱,是别人眼中的牛河。但牛河有时会觉得这种靠谱是一种放不开,他有时也会无比羡慕那些率性而为的同学和同事,比如有的同学可以放弃找工作的机会,一心准备博士入学考试;还有的同学为了爱情放弃大城市,主动到云南小城做自由职业者;还有的同事在工作中敢做敢为,从不唯唯诺诺。但牛河做不到,他害怕自己被说成自大与自负,害怕成为别人眼中的另类,总之他就是乌冬眼中的放不开的人,一辈子都没有疯过的人。

牛河会设想这种生活的终点,他明白这种生活早晚有一天会因某种机缘巧合而被打破,自己冥冥之中一定会找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轨道。在这个轨道里,他将不再迷茫,不再多想,只是心无旁骛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牛河目前已经决定要去某师兄推荐的公司工作了,这家公司是一个做建筑工程的国企,总部在A市,牛河之所以接受这个工作邀请,因为这份工作可以帮他解决A市户口。在A市,户口指标对应届生来说是非常稀缺的,解决户口的单位大多是国企和政府机关,而其他薪酬相对更高的律所和民企通常不会解决户口,而且牛河学的是法律,专职法律人员对中小企业来说是不敢奢求的配备。

牛河不敢说很喜欢这份工作,但还是接受了。他总觉得每一份工作都有其利弊,他希望在建筑领域积累一些实务经验,以便获得安身立命之本。至于学术追求、事业发展等,牛河总是觉得对他不够实际,至少现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