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船长

1

巨蜥被运回伏羲城的那一天，几乎全城轰动。

虽然人类在这颗星球已经生活了六年时间，但见到这颗星球上的生物，这还是头一回。

似乎是为了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后羿做出了指示：将巨蜥放在中央广场展示两小时，然后再运进生化研究中心进行详细的解剖研究。

那次展示之后，城里却没有因为民众的好奇心被满足而平息下来，反而出现了各种流言。在众说纷纭中，有一种声音逐渐占据主流：磁暴区并不像之前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片没有生命存在的区域；那里一定有着一条完整的生物链，而巨蜥极有可能就是位于生物链顶端的智慧生命。

只不过，如果这颗星球上真的存在一种智慧生命，人类该怎么办？我们能不能和他们交流与共处？在地球历史上，当年白人殖民者与美洲土著人之间的斗争，会不会在这颗星球上重演？

面对民众中的这些争论，后羿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但它允许系统每天及时公布对巨蜥的研究进展。

现在人们知道了，这种生物有着令人吃惊的身体构造，它令人难以置信地融合了爬行类和灵长类的形态结构与生理功能。

在它的身上，人类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刚刚从原始海洋爬上岸的远古巨兽，看到了当年还在树枝上攀爬尖叫着躲避猛兽的祖先。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融合在这条巨蜥怪异的身体里。

2

那一天，马塬如愿地亲眼看见了巨蜥，也听到了人们的种种议论。

自从见到巨蜥的第一眼开始，马塬的心里就多了一份希望：这条巨蜥在被发现时还是活的，那就说明磁暴对它并没有立刻造成致命的伤害；如果是这样，配备更多防护装备的爸爸妈妈，应该会有更大的概率从磁暴攻击中幸存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他被这种希望鼓舞着，每天都要到救援中心去打探消息。他不想错过爸爸妈妈的任何一点儿消息。

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但救援中心始终没有新的消息，那些早已熟悉的叔叔阿姨每天告诉他的都是同样的话：“救援队还在磁暴区外围活动，搜集更多的信息。”

终于有一天，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振奋不已的消息。

那天一早，救援中心的刘阿姨就打电话给他：“马塬，救援船已经进入了磁暴区。”

这个消息让马塬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这天上午，小迪在辅导他完成学习任务时，他总是心不在焉，结果学得一塌糊涂，一道简单的天体物理应用题，居然一错再错。

小迪有些无奈地告诉他：“你着急也没用，就算救援船进入了磁暴区，也不代表他们马上就能找到爸爸妈妈。”

“我当然知道啊，小迪。”马塬把VR式学习面罩从头上取了下来，叹了口气，“说不定就在这个时候救援船已经找到了我的爸爸妈妈，这个时候，我怎么学得下去。”

小迪一边关上学习机，一边说：“好，今天的学习任务就暂时取消吧。”

“太好了！”马塬一跃而起，“难得你这个冷冰冰的家伙也会有这么通情理的时候。我要去救援中心等消息！”

说着，他朝院子里的飞行车快步走去。

马塬在救援中心待了几乎一整天，在救援中心刘阿姨的帮助下，他甚至进入了系统联络中心。但奇怪的是，系统联络中心的大屏幕上，看不到救援船传回来的任何影像视频。

他不解地问刘阿姨，刘阿姨解释道：“救援船进入了磁暴区，除了飞船飞行和搜索系统之外，其余大部分系统都关闭了，以免遭受磁暴的侵袭。”

马塬恍然大悟，但他很快开始担心起来：“这样的话，我们就没办法知道他们的进展，也没办法跟他们联系吗？”

“我们没办法，但是后羿有办法。它发出让救援船进入磁暴区的指令，自然就有办法掌控局势。”刘阿姨温柔地摸摸他的肩膀，“你要相信后羿的力量。”

马塬从来没有见过后羿的真身——那个神秘的智能程序，但他早听过关于后羿的各种说法。

据说它容身于一台同样神秘的电脑主机，这台电脑主机自备动力，它的动力装置里有一颗等离子球体，那是个能量发生器，就像一颗微型太阳，所以永远不用担心主机因为动力衰竭而关机。

而且，就算主机真的被关闭了，也不用担心，因为后羿为主机设置了上千个备份程序，分别储存于不同的地方。只要其中一个能运行，后羿就会复活。

马塬还听说，在飞船上时，后羿和那台主机待在船舱纵深处一个从来不会对外开放的房间里；到达伏羲城后，又被搬到城市中央那座几乎无人可以出入的高塔之中。一直以来，它都是通过无处不在的网络系统发布各种指令，管理着人类的大小事务。

但马塬和所有人一样，都相信后羿的强大力量。正是它那如同天神般强大的力量，引领着他们这一群人类的幸存者穿越浩瀚星辰，抵达这座星海之中的孤岛，又建起了这座人类的城市。

而现在，后羿正指引着救援船，寻找马塬的爸爸妈妈。

时间一点点流逝，已经到了晚上。

马塬的漫长等待终于换来了回应。不过，却是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后羿发出了指令：随着夜晚来临，磁暴开始活跃起来，救援船停止搜索，撤离磁暴区。

“撤离？不能撤离，我爸爸妈妈还没找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令马塬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变得激动起来。

刘阿姨叹了口气，紧紧握着马塬的手，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在最初的激动过后，马塬意识到，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搜救行动停止了。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救援中心，朝飞行车走去。

走到飞行车边上，他打开了车门，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为飞行车设置了自动返航模式。

等到飞行车缓缓地朝他家的方向飞去时，马塬慢慢转过身，脚步沉重地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马塬来到了城门边，顺着一侧的螺旋式阶梯爬到城楼上。他想来透口气。

他坐在门楼上的栏杆处，抬头远眺着南方。他看不到远在南极的磁暴区，只看到布满南天的星光。看着这些星光，他忍不住在心里祈祷，祈祷其中有一颗，不是星星，而是爸爸妈妈驾驶的飞船上的信号灯，此刻，爸爸妈妈正坐在飞船里，披星戴月地往回赶，就像当年他们一起坐在“女娲号”上，穿越星辰抵达这颗星球一样。

但很快，他就觉得这个念头过于天真。马塬即将满十五岁了，他并不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有一次，他曾故作老成地跟妈妈聊天：“妈，你别老把我当小孩子。我是在飞船上出生的，我一生下来就没有故乡。童年的那些美好和天真，就和消失的地球一样，属于一个旧时代的传说。”

马塬记得很清楚，当时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之后，妈妈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吁了一口气，说道：“傻孩子，你把妈都吓着了。”

他一直期盼着独立，不希望爸爸妈妈过多干涉自己的生活。但现在他才知道，他是多么渴望听到妈妈温柔的声音，看到爸爸的身影。这种强烈的念头让他的心里一阵阵地忍受煎熬。

“那些星星遥远得像一个传说。但我们在短暂的生命中却曾经非常幸运地从它们中间经过。”一个声音从过道另一头传来，“小伙子，你还好吧？”

然后，一个人影朝马塬这边走了过来。

马塬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等到那个人走近了，他才恍然大悟：“船长。”

在飞船上的那几年，马塬经常见到船长。那时候，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目光坚定的中年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息，仿佛不管谁走到他身边，都会被那股气息震慑住。

而现在，站在马塬面前的，是一个有些弯腰驼背的老人。他身上的那股气息早就消散了，步履之间，老态毕现。

“不用叫我船长，孩子，我已经不再是船长了。现在，‘女娲号’只是一堆废铁，我也只是一个被困在地面上的脾气古怪的老家伙，被重力和时间折磨着。”老船长的声音里带着慨叹和些微的自嘲。

马塬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丝苦涩。

“小伙子，我认得你。你是在飞船上出生的那些孩子中的一个。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马塬说完，又补充道，“再过两天，就是我十五岁的生日了。”

“嗯，那就是在飞船进入太空后的第三年出生的，然后在飞船上长到了九岁。”船长点了点头，“我认得你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是勇敢的科学家。后羿那里，有他们的消息吗？”

马塬沉默地摇摇头。

老船长朝前走了两步，伸手拍了拍马塬的肩膀：“当年我们连那么凶险的星辰之海都闯了过来，我们所有人，我，你，还有你的爸爸妈妈，都是经过了星辰之海洗礼的人类的后裔。你的爸爸妈妈一定能克服各种困难，顺利回到城里。你要相信这一点。”

马塬点点头，心里却一阵苦笑。他听得出来，老船长在安慰他。但他不再是小孩子，并不会对一个大人的一番安慰信以为真。是的，当年在星际的航行确实是一段前途未卜的凶险旅程，但那时就算遇到什么危险，起码还有船长在指挥；就算船长的决策还不足以克服困难，也还有后羿。而现在呢，对于爸爸妈妈的失踪，他们都帮不上忙——老船长帮不上，后羿曾经想帮，现在居然放弃了。“放弃”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马塬自然一清二楚。

“孩子，我看得出来，你心事很重啊。这样不好，你得让自己轻松起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整天就是各种胡闹。”出乎马塬的意料，老船长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马塬有些感激地点点头，他突然想向老船长倾吐一番，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简单地说：“他们已经失去消息三个月了，刚开始我还抱着希望，现在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连后羿都不抱什么希望……”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忙停了下来。

“孩子，你叫什么？”老船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同情。

马塬长长地出了口气，回答道：“马塬，土字旁的‘塬’。我爸爸说，给我取这个名字是要告诉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我们的祖先繁衍生息的那颗星球上的土地。”

“你爸妈可真有心。孩子，现在我以船长的身份跟你说一件事。当年，没有人想象得到，太阳系会进入银河系的黑暗地带。当末日降临时，那幅场景，就像地狱，我永生都不会忘记。只有经历过那场灾难，才明白什么叫人命如草芥。最后在那场与死神比赛的狂奔中，我们这些人，还有另外二十三艘飞船上的人类，逃脱了出来，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马塬看了看老船长，发现他的双眼里闪烁着一抹光芒。

“是……因为你们被选中了？”马塬并不清楚当年在地球上发生的事，只好随口猜测道。

老船长哼了一声：“难道你认为，在末日来临时，人类还会按照资历或者按照每个人的社会贡献进行综合评定，然后选出一些人登上宇宙飞船，其他人就抱着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心甘情愿地留在那里等待死神降临？”

老船长的话让马塬一阵心虚，他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说法实在太过幼稚。

“是运气！”老船长声如洪钟，“只是因为我们运气足够好，才死里逃生地登上了飞船；还是因为我们的运气好，我们才能在茫茫宇宙间找到一颗适宜居住的星球。而大多数人，他们和我们一样，有着喜怒哀乐，有着梦想和追求，却都在那场灾难中灰飞烟灭，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够好。”

马塬无言地点点头。

“但是，如果我们只能依靠运气来拯救自己，那我们就不值得被拯救。我们还活着，还因为我们有强大的技术。”

“你是说后羿？”马塬问道。

“没错。后羿，那个只有我一截手指头大小的芯片，却是我们人类科学技术发展的巅峰之作。”老船长的语气中透出一丝热切，“没有后羿所集中的强大技术力量，我们即使登上了‘女娲号’飞船，也早已因为一万种意外而船毁人亡，成为飘荡在宇宙中的一缕缕阴魂。”

马塬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肩膀。

“但是，孩子，我还要告诉你，”老船长的声音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在某个时候，还有一种力量，比技术的力量更加强大，或者说，更加疯狂。”

马塬把老船长这句话琢磨了几遍，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

老船长接着说了下去：“在‘女娲号’上的那段漫长日子里，我们不仅要全程掌握飞行途中的各种情况，还要始终提防着另一件事，那就是在人群中蔓延的精神疾病。到了航程后期，那成为飞船上死亡率最高的一种病症。有些人明明看上去一切正常，突然之间就发病了。病患会有各种奇怪的症状，做出各种疯狂的行为。而其中危险性最大的一种是，想要破坏飞船上的设备。”

船长的话让马塬心里一动。他在飞船上度过的那几年，脑子里留下的印象里有飞船里忙碌的工作人员，有生活区里的嘈杂和欢乐，有飞船舷窗外不时出现的各种星星，但船长说的这件事，他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人类会感到孤独、恐惧，还有像黑夜一样漫无边际的绝望。很多人会因为遭遇了这些而忍受不了，最后疯掉了。但也有人——当然，这样的人一定是少数——能够熬过精神上这种炼狱般的折磨。他们才是人类建造一个新世界的希望。”

在迷蒙的夜色中，老船长目光如炬，仿佛当年指挥着飞船横渡浩瀚星海的那个男人又回来了。

这时，远远地，一艘飞船从黑暗中出现，慢慢地朝着伏羲城的方向驶来。

马塬突然想到，或许那就是去搜寻爸爸妈妈却无功而返的搜救船。他不由得一个激灵。

老船长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那是一艘采矿船。后羿已经找到了一些矿藏资源，那些开发的矿产，可以用来维持我们这座城市的能源需求。人类啊，不管到哪里，不管进化到什么程度，都始终受困于对能源的依赖。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宿命。”

老船长说完，又拍了拍马塬的胳膊，然后转身朝城门下走去，一边回头对马塬说：“天色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孩子，路还长着呢。你要记得去寻找那种特殊的能量，等你找到了，你就知道它有多么强大。”

马塬看着老船长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城楼下的阴影中，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视线正好触及伏羲城中央的高塔，它一如往常般神秘和威严。

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道后羿是否看得到这里刚才发生的事？”

他朝旋梯走去，准备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