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的士绕过凯旋门,朝着巴黎的西南方驶出城外,窗户开了一道五厘米左右的缝隙,足够让风吹进来。
而他明显有心事,足足十分钟没有说一句话。
这是如此不可思议的旅程,身旁的这个男人和自己认识不过一个多星期,虽没有俗话说的那般一见如故,但他自来熟的性格没有让一切显得唐突,仿佛是准备已久的宴请,他知道你要来,他想好要跟你说什么,也知道如何抓住你的心。
“是否该问候他一下?”祝晓楠看着手机里的联系人,上下滑动了好几次。
“在想什么?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韩夕文的目光已经从窗外回到祝晓楠身上。
“明明是你先心不在焉的,好吗。”祝晓楠觉得被恶人先告状了,“就这么冒失地去别人家做客,会不会太没礼貌?”
“他随时欢迎我们到访。”
“到底是谁啊?”祝晓楠的胃口被吊得不行。“罗丹啊。”韩夕文轻描淡写地说。
“罗丹?”
“是啊。”
“哪个罗丹?”
“就那个罗丹啊。”
“就那个……”祝晓楠比画着,右手握成拳头,抵着下巴,“就那个罗丹?《思想者》?”
司机大喊一声:“到了!”
祝晓楠下了车,趁韩夕文付钱的工夫,读起墨绿色栅栏上的法文:“所以,这里是罗丹博物馆?”
“这里是罗丹的故居,但现在也当作博物馆的一部分。”韩夕文带着祝晓楠穿过栅栏中间的门,在一块小黑板前看了看上面的提示,“在塞纳河南边的梵伦纳小路上,还有一家更大的罗丹博物馆。”
两人走在绿意盎然的栗子树下,想象着当年罗丹在这里踱步时的样貌。
“为什么我们不去大博物馆那边?”
韩夕文说:“因为那个大博物馆之前被当作酒店和俄国大使馆,在我看来,那里是将罗丹呈现给世人的地方,而这里,是罗丹将艺术呈现给自己的地方。”
“我喜欢去这些人的家里。”韩夕文又说,“不喜欢去那些刻意建造出来的地方。他们生活在这里,这里藏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像我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一定要找到帕慕克的故居。你要知道,塔克西姆独立大道那边的小路可比这儿复杂多了,我整整找了两个小时。”
穿过这片花园后,一幢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小别墅出现在路的右侧,不算那灰黑色外表的阁楼就只有两层而已。墙面主要由红色的小砖砌成,窗户和门的边缘用长短不一的乳白色砖块拼接在一起。玻璃应该是后人新加的,但正门前的台阶和扶手看得出已风化了不少。
“那是谁?”祝晓楠指着左边一座青铜雕像问。
“雨果。”
“我以为是罗丹本人呢。”
“那是雨果生前最后两年时,罗丹为他建造的,这座雕像成为1901年万国博览会上最耀眼的作品。”韩夕文说着沿台阶走到门前,“来吧。”
祝晓楠尽量保持着轻手轻脚的姿态踏上石阶,随韩夕文跨入门槛。
客厅里放着一张圆形的木桌,旁边只有一把孤零零的椅子,涂满薄荷绿的墙角里靠着一架小橱柜,上面有两根没点燃的白色蜡烛,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你要是不告诉这是罗丹的故居,我肯定联想不到一块去。”祝晓楠说,“这也太简单了吧。”
旁边的餐厅相比而言在陈设上丰富了不少,至少有六七把椅子,桌上也摆了餐具,甚至还有一只道具火鸡。
“那是什么?”因为只能远距离参观,祝晓楠不太能看明白餐桌上的一尊白色雕塑。
“那是罗丹的一部作品,他喜欢把自己的作品放在餐桌上,一边吃东西一边欣赏。”
“自恋。”祝晓楠嘟囔着,仰望着楼梯问,“就只有这么多?楼上不可以去吗?”
“楼上是卧室,没有开放。”韩夕文挤了下眼睛说,“请给艺术家保留一点儿隐私。”
“那这趟行程就算结束了?”
“还没,去跟主人打个招呼吧。”
他们走出故居,停在一幢由四根罗马柱支撑的厂房的草坪前,中央赫然是那尊闻名遐迩的《思想者》雕塑。
“那是罗丹的工作室。”韩夕文看着那厂房一样的建筑说,“从路易十三时期保存至今。”
祝晓楠走到《思想者》雕塑的正前方,问:“这应该是仿制的吧?”
“如果你认为,除了第一件作品以外,其他所有的都称为‘仿制’,那么的确是的。”韩夕文说,“因为《思想者》本身并不是一个独立的作品,只是《地狱之门》的一小部分。但因为这实在是太著名了,所以被人无限仿制,于是罗丹自己干脆也重新制作了一个更大的,时间一久,这仿制的扩大版反而成了原作。”
“说实话,作为一个外行,我承认这是一件伟大的作品,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伟大。”
“深度,因为深度而伟大。”韩夕文说完走到身后的长椅上坐下,祝晓楠又凝望了一会儿,跟了过去。
“在雕塑创作中,不要只看到形体的宽度,还要看到它的深度,要把物体的表面看作体积的一部分,看作面向着你、具有深度的一个尖端,这样,就会懂得雕塑的科学。”韩夕文看着正前方的《思想者》,像是领悟到了真谛一样,“这是罗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任老师教他的,不是他一心想去的巴黎美院里的教授,而是一个叫西蒙的普通雕刻匠。”
“高手在民间的意思?”
祝晓楠直白的解释惹得韩夕文笑了笑:“和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一起沉睡,应该很满足吧。”
“什么叫一起沉睡?”
“这下面就埋葬着罗丹,”韩夕文看着绿油油的草地说,“和他的妻子罗斯一起。所以我才说,来跟主人打个招呼嘛。”
“我还以为……”祝晓楠在脑海中搜索着,“我还以为像罗丹这样的伟人应该在拉雪兹公墓或者先贤祠里。”
“啊——不,他就在这儿。”韩夕文说,“拉雪兹里有巴尔扎克和王尔德。”
“等一下,罗丹是不是有一个情人?我记得有一部电影就叫《罗丹的情人》。”
“对,卡蜜尔?克劳黛尔,一个同样富有才华的雕塑家。而且,她和罗丹有着相似的审美和风格,她崇拜罗丹,来到罗丹面前,请求当他的助手和情人。”
“然后罗丹就答应了?”
韩夕文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为什么不呢?卡蜜尔几乎称得上完美,不仅可以当作爱情的寄托,还能在艺术创作上提供帮助,比如当模特,她的容貌和身材都是一流的。”
“是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需要一个情人?”祝晓楠转过脸盯着韩夕文的眼睛问,所谓的“所有的艺术家”,应该就是特指对面的这个男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需要情人,至少……”
“至少你需要?”
韩夕文哈哈大笑道:“至少我还没有。”
“说明你不是个称职的艺术家啊!”
听到这样的评论,韩夕文微微斜过肩膀,同样凝望着祝晓楠:“如果有一个像卡蜜尔这样的情人,能够坚持陪伴你度过十五个年头,给你充沛的创作源泉,你会拒绝吗?”
在韩夕文说话的时候,祝晓楠的目光一直盯在他不停颤动的双唇上,直到他停止。
“我不能。”祝晓楠说。
你是在说自己不能接受卡蜜尔,还是说不能成为卡蜜尔?韩夕文本想一问究竟,但他突然觉得现在的气氛太美丽,而美丽的源头是否就是因为有模糊的秘密呢?自己和苏沫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真空到产生不了任何火花。
“又在想什么?”祝晓楠问,“我觉得你刚刚思考了很多。”
“我在想这种情人的关系,他们不是那种纯粹的情色关系。”韩夕文像是在给自己辩护一样,“虽然罗丹创作出了《吻》这种表达男女之爱的作品,但和情色无关,这是一种直白的、充满激情的形式,和柏拉图式的爱不一样,他崇尚肉体,那是一种同时具有心灵和生理反应的爱。”
“那这种在你看来价值连城的爱,是他的妻子所不能给的吗?还是说,在婚姻中,忠诚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你这么说,是有什么指向性吗?”韩夕文问,“还是说,在质疑谁?”
“没有,只是随便说说。”祝晓楠佯装轻巧。
韩夕文起身走到一个小山坡上,十几千米外的巴黎在脚下像一朵绽放开的鲜花。乌云从东方飘近,地面上的行人与车辆加快了速度,而绵延的塞纳河一半灰暗、一半光明,仿佛一场世仇的战争即将引爆。